第35章 上元节

  正泰二十三年, 大年十五。

  “义父!阿福要放鞭炮啦!”

  路石峋三两步跑上叶羁怀屋门前的阶梯,在碰上门的那一刹,手指些微停顿片刻,然而片刻后, 还是毫不犹豫地轻轻一推, “哐当”一声门开了。

  路石峋一进屋就直接冲到了屏风里侧。

  叶羁怀此时正在换衣服, 外衣全数搭在屏风上。

  路石峋眼底落进一片散发, 紧接着, 他义父划上肩背的汗衣便遮住了那一点不巧泄露出来的雪白春色。

  路石峋喉结微不可察地滚了下。

  他知道若是再早半刻进来, 定能看到更多。然而他并没有那样做。

  路石峋先扭头关好大门,防止他义父着凉,然后重新走进了屏风里。

  他已经不是两年前那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屁孩,对于管理一些自然生发的冲动也有了更多经验。

  所以, 他走进去后, 便顺手从屏风上取下中衣,轻声道:“义父,我帮你穿。”

  叶羁怀对此已经习惯了。

  近两年里, 他其实明显感觉崽子比从前变得更为沉默寡言, 添了些成熟稳重。

  却唯独在冲进他房间这件事上, 总是横冲直撞。好像总也长不大一样。

  路石峋抖开中衣, 从后头罩住他义父肩背, 然后帮他义父撑开袖子。

  等叶羁怀双手从袖口钻出来,他就绕到叶羁怀正面, 牵出系带, 给叶羁怀系左襟带。

  牵出带子时, 路石峋指节不经意从他义父胸腹部扫向身侧的肋骨处, 指节同时蜷了蜷。

  系好左襟带, 路石峋又继续给他义父系右襟带。认真专注、一丝不苟,如同在做什么精细的手艺活。

  叶羁怀安静等着小崽子给他一点点穿衣服。

  路石峋如今高了他快要一个头不止,往那一站,便像一座小山峰横在面前,挡了所有光线。

  叶羁怀素爱穿浅色衣服,今日的外袍是银色冬装带简易绣纹。

  路石峋最后给叶羁怀束上一根黑色革带。

  他双手绕过叶羁怀后腰,只觉得面前这腰身,他一掌便可抓进手心,但他只是隔着距离套上束腰。

  路石峋曾有一次不小心碰到了他义父腰窝,却见到他义父眉头皱了皱,好似对那个地方格外敏感。

  于是之后路石峋便格外注意。

  他老老实实在前侧扣好金属扣,半点没碰到他义父身子。

  “义父,穿好了。”路石峋垂眸望着叶羁怀道。

  这两年路石峋声音又有了点细微变化,总体而言变得更低沉了,这会儿简单几个字响在叶羁怀耳朵旁,只叫叶羁怀觉得耳膜微颤。

  “义父,阿福已经摆好炮仗了,等你去了他就点。”路石峋一面说,一面拿了叶羁怀的扇子双手递过来。

  叶羁怀接过扇子道:“走,去送送年。”

  路石峋跟在他义父身侧,走到宅子门口。

  阿福见叶羁怀来了便道:“少爷,我点火了啊!”

  叶羁怀微笑默许。忽然感觉小臂爬上来一只强有力的手,接着听见路石峋的声音:“义父,往边上站站,别叫炮仗伤着。”

  叶羁怀还未答话,就顺着崽子牵他的力道往旁边挪了两步。

  路石峋其实可以挡到他义父跟前,但又怕耽误了他义父看鞭炮。

  而且他在垂手的时候,与他义父的手只隔了薄如蝉翼的距离,他感觉到他义父指尖的丝丝冰凉,嘴角不觉弯了弯。

  阿福铆足力气,朝着火折子一吹,火星复燃,朝那引线一碰,便捂着耳朵窜到了街对面去。

  叶羁怀手里握着扇子,看见引线刺啦燃了起来,紧接着,感到有一双温暖的手掌附到了他耳侧,十指轻轻拢上了他双耳。

  其实他耳后的地方素不喜人触碰,小时候就连他娘亲也不可碰,然而此时小崽子的手却全然覆上来。

  鞭炮已燃起,但震天的响声被那双大手过滤得所剩无几。

  阿福看着长长的炮仗变成一绺绺的白色灰烟,兴奋得高高跳起来。

  叶羁怀望着那铺满长街的新岁凤鸣,弯了眉眼。

  独独只有路石峋一人,在鞭炮炸响之时,垂眼望着身前之人,没什么多余的表情,只有那深邃眼底,不带一点波澜,却仿若灼着深冬的白雪。

  一大早放了鞭炮,白天叶羁怀在屋里读书,路石峋在院子里打拳,阿福忙着收拾院子,年快要过完了,许多东西需要拾掇。

  晚饭,桌上摆了一大碗芝麻汤圆。

  路石峋虽不爱吃甜的,但看他义父吃得香甜,比自己吃了好东西还要高兴。

  饭桌上,叶羁怀忽然道:“阿福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我们吃过一种咸汤圆,荠菜馅儿的。”

  阿福答:“记得啊少爷!小姐最爱吃荠菜肉汤圆了!”

  叶羁怀道:“改日包来尝尝。”

  阿福答:“行,就是在京城不一定有那么新鲜的菜,我找找。”

  路石峋却一直没开口,只是缓缓咀嚼着口中的食物。

  因为菜肉汤圆,是小时候他娘经常做给他吃的。

  他娘还对他说过,这种汤圆是她的一位挚友教她做的。

  吃完晚饭,叶羁怀回了屋。

  然而没一会儿,小崽子就摸到了他屋里。

  路石峋只是站在桌边,安静给叶羁怀掌灯、磨墨、挤颜料。

  叶羁怀今日并未写字,是在画一幅画。画上是风景,路石峋从未见过的风景。

  但见那画上遍布着亭台楼阁、山水寺庙,树木苍翠欲滴,涓涓溪水漫流,与灰秃秃的京城完全不同。

  “义父,这都是你小时候见的景?”路石峋问。

  叶羁怀蘸了一点红色颜料,勾上了布谷鸟的嘴,答:“是我在苏州的家。”

  路石峋安静看了一会儿画,又开口道:“义父,今日有花灯夜市。”

  叶羁怀没答话,静静画完了一片小树林,才搁下笔。

  然后看着画理了理衣袖,开口道:“去看看。”

  路石峋闻言开心地去取裘衣大氅,替他义父披好。

  阿福早就迫不及待地等在宅门前,身上挂好了装零食的布兜,见叶羁怀跟路石峋出来,开心得一蹦三尺高,也不等这两人,独自冲到街上去了。

  今日大街上热闹非凡,走到最繁华的花灯街,只见来看花灯的人摩肩接踵,人挨着人。

  路石峋有些犯难,他可不愿他义父被挤着了。

  但来都来了……

  叶羁怀正看着一盏画着弥勒佛的灯,心里解着上头的谜题。

  忽然,他感到一双温暖的大手抓起了他的手。

  叶羁怀有些猝不及防地望向身边的人,却见小崽子目不斜视地开着路,根本没想同他解释为何要忽然牵上他的手。

  叶羁怀还记得五年前,他刚刚带路石峋回大魏的时候,是他牵着人,在这片对小崽子而言完全陌生的土地上,四处奔走。

  那时的小孩小手软软的,他一个手掌刚好握住。

  然而如今,小手长成了宽大的手掌,而被握住的那个人,也变成了他。

  路石峋看似专心开路,心却砰砰跳个不停。

  他却开始感恩这满目的人流,这喧嚣的长街,能藏起他不为人知的狂妄心事。

  “义父,你看那边那个灯好长啊!”

  “那是龙灯。”

  “义父,你饿了吗?我买串糖葫芦?”

  “还不饿。”

  “义父,累不累?要不要歇会儿?”

  “无事,不累。”

  ……

  在万盏金莲之中,两人一路牵着手,穿行在绚烂奇绝的五光十色里。

  少年肆无忌惮地抓着他日夜惦念之人,旁若无人地大步往前。

  而直到许多许多年后,这仍是路石峋每每回忆起,都会心跳加速的正月十五,是对他而言此生唯一的上元之夜。

  *

  正泰二十三年,大魏朝开国便有一件大事。

  铁弗将对大魏举行国事访问。

  大约两年前,柔然便开始在铁弗方面活动,派出使臣,想与铁弗方面结交,打的是远交近攻,联手对付大魏的主意。

  叶羁怀上一世柔然在做这些事的时候,大魏一无所觉,直到铁弗的战马首先叩开了大魏西北边防,将这个主政朝廷的不堪与军队的软弱完全暴露给了北方民族,大魏才意识到危险已然靠近。

  而叶羁怀两年前就已经派人去了铁弗,向他们开出了远比柔然丰厚的条件。

  不仅在对边政策上开放了贸易,还私下里还贿赂铁弗贵族高层,定期组织他们的贵族入京游玩。

  得了大魏的这般好处,铁弗人便识时务地没有搭理柔然,只忙着同大魏搞好关系。

  叶羁怀一系列对铁举措下来,铁弗牧民能买到大魏出产的便宜商品,大魏的手工制品能顺着铁弗一直出口到西域,边境商人能多挣到银子,大大促进了两方经济贸易发展与文化融合。

  也正因为此,铁弗今年决定派王子来大魏访问。

  铁弗的王子名叫呼延坦,叶羁怀托人打探过这位王子的个性,刚愎自用,嚣张跋扈,年少气盛,这回来大魏的诚意恐怕并不足够,但是这场国访对大魏而言却格外重要。

  只因铁弗柔然两国仍旧暧昧。

  一旦两边联手,对如今的大魏而言,无异于悬于头顶的一把利剑。

  而这也成了呼延坦来大魏的真实底气。

  二月初三。

  铁弗一行正式抵京。

  叶羁怀作为接待大臣,率先与呼延坦在京郊相见,将人接进宫中面圣。

  叶羁怀一袭绯袍立于冰天雪地当中,远远见到一个戴着防风毡帽,穿着繁复皮衣的年轻高大男人骑马而来。

  然而就在叶羁怀上前一步之时,男人却连看都没看叶羁怀一眼,直接骑着马从叶羁怀身侧扬长而去。

  徐千有些看不下去了,想跟对方使臣交涉,却被叶羁怀拦下:“无事。”

  呼延坦进宫后,正泰帝已经端坐于殿上,依国礼接待铁弗来宾。

  其实这两年正泰帝上朝没以前那般勤了,因为被丹药伤了身子,朝廷内外大小事务基本都交由了陆果处置。

  叶羁怀只能于夹缝中尽可能维系着这个王朝残喘运行。

  呼延坦进殿后,倒也老老实实行了臣礼,还托人献上了从铁弗带入京城的皮革、手工艺品与胡桃。

  铁弗的手工业并不发达,此举显然是想向大魏彰显他们的国力。

  正泰帝今日上朝前特地找太医看过诊,喝了药,可还是经受不住长时间的端坐。

  于是很快便让钟喜宣布,接铁弗一行人入住早已收拾妥当的宫殿。

  可就在这个时候,呼延坦忽然发难道:“素来听闻大魏多能人勇士,我铁弗千里迢迢来京,不知可否叫我等开开眼界?”

  正泰帝按了按额头,有些体力不支,只问:“王子想要如何啊?”

  呼延坦哈哈笑了两声:“简单!我看这位大人就器宇不凡,又深受皇帝器重,不如,就叫这位大人同我铁弗勇士切磋一下武艺,如何?”

  正泰帝这时看了叶羁怀一眼,答:“他乃我大魏文臣,你若想切磋武艺,我给你找个武将。”

  呼延坦却道:“在我铁弗,从来不分文臣武将,人人可上战场,人人可拿刀枪,提弓弩!就连一个提鞋小卒,我若叫他上阵杀敌,他也断然不敢不从。难道大魏皇帝如此看重的臣下,连这点都办不到吗?”

  正泰帝被念叨得烦了,张口只喊了一声:“叶玉声!”

  叶羁怀立刻出列,拱手道:“臣在。圣上可否容臣与王子说上几句话?”

  正泰帝只挥了挥广袖,一脸不耐,意思是叫叶羁怀快点解决掉这个麻烦。

  叶羁怀这时转向呼延坦:“那请问,王子想要比试什么?”

  呼延坦又笑两声,接着拿轻蔑目光扫向面前这个文弱大魏书生,答:“只是切磋而已,至于比什么,由你。”

  叶羁怀淡笑道:“多谢王子竭诚相待,那下官便去准备了。”

  听到叶羁怀的这句话,呼延坦目光里浮现出更明显的鄙夷之色,还带着几分看好戏的嘲讽,十分不具诚意地斜眼看向叶羁怀:“那明日,便看这位大人的了!”

  正泰帝见事情解决,迫不及待便下了朝。

  而同在朝上的其他大魏官员这时也不禁面面相觑。

  因为无论比什么,他们弱柳扶风的叶大人都只能是任人宰割的对象啊!看来这回……他们大魏定要失了天.朝的威严。

  又不禁对正泰帝的做法抱有龃龉,心道他们的皇帝怎的越发荒唐了!

  叶羁怀却只是恭敬目送着铁弗一行人远去的背影,目光中未带有任何别的情绪。

  第二日。

  皇宫西郊沙场。

  这里是锦衣卫平日操练处,今日特地腾出来给叶羁怀同铁弗比试之用。

  徐千早早召集了兄弟们,交代大家今日要给叶大人照应,无论出现何种情况,最重要是必须护叶大人周全,决不可叫叶大人伤着分毫。

  然而他说着说着,忽然发现列队锦衣卫当中,有一个身影格外高挑,格外眼熟。

  徐千说了“解散”后,却独独对着那个人的背影喊了句:“你,留下!”

  路石峋听到徐千的话,老老实实定在了原处不动弹。

  而在看清那个穿一身飞鱼服的熟悉脸孔真是路石峋后,徐千只觉得日头晃眼,他要一个头两个大了!

  徐千走到路石峋面前,压低声音质问道:“溪成!你来凑什么热闹?你知不知道这里是皇宫!有多危险?”

  路石峋却抬眼,拿一双晶亮的大眼睛直勾勾盯着徐千,喊了一声:“千叔,我知道。但我不放心义父。”

  徐千还想再说什么,只听路石峋接着道,“若千叔不允溪成扮成锦衣卫,溪成也有别的法子留下。只要有溪成在,铁弗狗贼绝碰不到义父半根汗毛。”

  徐千看了看路石峋那简单真诚的大眼睛,心中思量万千。

  却不得不承认,多路石峋一人在宫里,叶羁怀的安危确实就多了许多重保障。

  徐千问:“衣服哪来的?”

  路石峋答:“找一个哥哥借的。”

  也就徐千真的信了路石峋的话。

  只是徐千不知道,那位借路石峋衣服的哥哥这会儿正穿着中衣,被绑着双手双脚坐在锅炉房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徐千又谨慎地左右望了望四周,从腰间摘下一块令牌,塞给路石峋:“拿着这个可以随时出宫,事情一结束就赶紧回家,听到没?”

  路石峋接过令牌,并没说他其实不需要的话,只答:“知道了千叔。”

  小路:我只是嘴甜。

  //

  半夜退烧了失眠爬起来码的。。晚了一点

  *改了一个bug:刚发现古人自称用名,称人才用字。前头相关章节都改了。

  还有上一章李德威胁阿怀的细节有调整,改了一句话,对那些学生用的手段从操纵考分改为从户籍属性入手,是考虑到古代科举制度的严肃性。

  顺便提一句之前小伙伴提的“业已”可以用,意同“已经”。

  我没文化我多学习大家多敲打我orzzz感谢在2023-03-29 10:16:55~2023-04-01 11:02:3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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