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佰列从来没有这么狼狈过,他躲藏在山石夹缝里,谨慎地拉出一张结界屏蔽掉自己的气息,而后浑身泄力地躺在了身后冰凉潮湿的巨大岩壁上,本来就因为血液大量流失而降低的体温更加急速地下降。可他已经没有力气去理会胸口的伤了,任由血液从那处流出。
托福于这具半魔的身体,虽然缓慢但那伤口也肉眼可见地在慢慢修复。
他露出一丝惨笑,议事堂有七人长老,不仅联合起来都杀不死他,还被他三言两语就挑拨离间了开来。
如今有两个直接在混战中被他击杀,重伤其二,且拘了其中之一的神识。现在剩余三人比起对付他这么个“濒死”的倒霉魔尊,恐怕更在意自己是不是那个接下来在议事堂中真正掌权的上位者,多半忙着将自己的手下塞进权力的中心。
这一阵追杀若是没有结果,想必也不会纠缠他太久。
程佰列觉得自己的心脏在钝痛,他好想宋柬,宋柬离开他的每一天都让他感受到了伴随思念而来的针扎火炙般的前熬。
每一个瞬间都在想念,每一个瞬间都在痛苦。
甚至让他产生了一种错觉,好像这每一丝痛苦都是有结果的。
因为痛苦是在赎罪,当罪虐赎清,他的师尊就会宽恕他会原谅他。
宋柬说过,他们俩的帐之后再算。明明是句狠话,可却成了拉住程佰列的一根救命稻草。
至少还有以后不是吗,还有算账的余地,是不是就说明一切还没到鱼死网破的境地?
程佰列开始一刻比一刻更期盼现在这一切快点结束,那么他就可以见到宋柬,得到属于自己的那一份审判了。
风将积聚的乌云吹散,雨没能落下来,但天还是黑的,因为太阳已经西沉。程佰列在星辉露头的时候,陷入了昏沉的混沌里。
再醒来时,他身上的伤口已经彻底修复,这具靠着生人献祭而彻底成魔的身体果然拥有着无比强悍的力量。只要不是剖掉心脏砍掉头颅这样的致命伤,他恐怕都不会死。
所以,上辈子师尊才会那么决绝地用守若剑刺穿他的心脏吗? |
可程佰列摆脱不了这副皮囊,就算肉体湮灭,他也摆脱不了身上的罪孽。
沮丧和思念一起蚕食他。
程佰列觉得自己懦弱,同时厌恶自己懦弱,却又强逼着自己直视懦弱。
因为那个人要他活着,所以他要活着,为了那个人。
就在这个时候,程佰列忽然觉得心脏一阵刻骨的刺痛,就好像有利刃插入,可那里明明没有任何伤口,那痛感那样熟悉,甚至叫他呕出一口鲜血来。
他突然有了一种不太好的预感,这种不详的预感让他更加迫切地想要马上见到宋柬。
与此同时长河郡内又有异变发生,这一回死的人把这两天渐渐偏转了风向的舆论,又拉回了原来的地方。
又有一名玄修曝死街头,他是乔自明。
赛添先亲自去给他收的尸,这赛统领和乔自明共事时间说长不长,但说短也绝对不算短了,连他都差点认不出来这死相凄惨的尸体就是他的昔日同僚。
这一次尸体发现的速度要远快于以前,不知是否因此,赛统领竟在乔自明的尸身上搜出了些许魔息。
而这与萧掌教从崇平身上逼出的魔息一致,将猎杀玄修的真正凶手锁向了同一人。
实际上对于总局的人将崇平捉去审问一事,赛添先一开始就是不赞同的,或许崇平是当街杀人的凶手,但他绝不可能是猎杀玄修之人。
虽然赛统领自己也曾把这位崇仙君当凡人消失案的罪魁祸首,但随着案件有所进展,他发现一开始将这两个案子独立侦查的做法就是错的,这根本就是一个案子。
特别是当他看到了昔日同僚的尸身之后。
且不说凡人凭空消失这种事情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发生的,玄修猎杀至少在崇平来侘傺山前两月就已经开始。
玉虚宗的崇仙君就算再怎么神通广大,也不至于将手伸得这么长。
萧之访已经亲自证明了崇平是被陷害。
那么这背后真凶究竟为何如此处心积虑地要陷害崇平呢,甚至不惜为此留下了致命的证据。
“统领,您要的资料都在这里了。”来人袖上扣着白巾,是为了悼念死去的兄弟,这是浑天局的传统,“玉虚宗对门下弟子保护甚严,崇仙君入陈连山之后的事情,除了那些众所周知的,也都查不出来了。”
“没事,你下去吧。”赛添先摆摆手。
长河郡驻事驿的人无一例外都为乔自明扣上了这缕白巾。乔自明在这里待了很久,上一届统领荣休之后,他原是最被寄予厚望的继任人选。要不是赛添先他空降至此,乔自明就不是乔副统领而是乔统领了。
不说乔自明作为玄修的修为如何,至少在此处上下,人望无人能及。
“所以不甘心,甚至恨意丛生也是人之常情吧。”赛添先一边一目十行地看着眼前的资料一边漫无边际地想着。
“出身长河郡河武埠——彼时叫崇家寨,崇……崇家?”
“竟然是那个被灭门的大家遗族。”他算是领会到玉虚宗对门下弟子保护得是有多严实了,当年那么大的事情,竟是半点也没波及到已在玉虚宗的崇平。
“崇平近五百年前离开崇氏进入玉虚宗,其后一百多年过去,崇氏一夜倾覆,上下数百口人全部惨死,无论本家还是旁支。”
“当地府尹,当时的浑天局驻事驿全力追查此事数年不止,却还是什么都没有查出来吗?不了了之……”
“仇杀、一夜收割数百条人命的话——邪术?还是咒术?”眉心川字愈加深刻,“乾和,你把当年崇氏灭门一案的所有案宗都调出来,我现在就要。”
赛添先冲自己的新副手道。
而侘傺山这边,萧之访派去接替崇贤的弟子,也在山中发现了异样的地方。此处各宗门弟子云集,各自的发现都是没有办法隐瞒下来的,干脆形成了相对和谐的情报共享现状。
于是,从那些因为白骨都被抽出而烂泥纷飞的墓穴底部而来的一捧土送到了各家宗门之内。也自然而然也过了宋柬的眼。
他彼时正被困梦魇,甚至连打坐入定都会被拉入梦境的连锁深渊,因而干脆不合眼。
梦境怪诞反复无常,有时会让他觉得自己陷在虚无里,昏沉茫茫无际,抬眼什么也看不见,自己像是泡在一滩黏腻的池水里, 又好像他自己便是那池水本身,只是更接近正在融化的冰或者说是蜡烛。
这种超脱了人类范畴的感受让宋柬感到极端的不适,他更愿意在噩梦里被野兽追赶。再不济,被上辈子那个小疯狗一样的程佰列追着咬也比这要让他更能够忍受。
当然,那种以程佰列和他为主角的梦境也不是不再造访,只是该说是荒诞吗?或许那梦境本身也不算太过荒诞,荒诞的是宋柬自己的态度,他甚至有些许沉溺。
梦境中的他,和他的大弟子,就只是一对普通的师徒,也是一对普通的道侣,做些普通的亲昵的事情。
彼此爱慕彼此相依。
就像他失去记忆的那段时间里,只是要更加亲密,他的佰列也不会因为欺骗和负罪而时常露出忧思愧疚。
他们在白源峰上就像两只相依为命的小动物,在这平凡的天地间彼此温暖。
那种近乎宁静的温度一度让宋柬不愿醒来,像是甜蜜的毒药。
萧之访叫他来玉虚峰的时候,他就是这么一幅精力不济的样子,萧之访皱眉看他,颇为不挑用词地说:“我叫你回去好好修养身体,你怎么反而搞出一副纵欲过度的样子来。”
纵欲过度——这词儿还真的是,叫宋柬都给噎住了。
他也懒得和这师兄计较,摆摆手道:“许是因为神魂动荡的缘故,这两日梦魔缠身。”
萧之访闻言作势要结印为他施静心诀,宋柬摆了摆手:“不用,没什么大事儿。师兄叫我过来是想让我看些什么,先把东西拿出来吧。”
“传话的人说,是从侘傺山送回来的?”
萧之访带着宋柬往里走,此处布满了结界,中心的桌案上有一只匣子,匣子外侧是只颇为强硬的小结界,霸道地隔绝了一切密不透风。
宋柬:“这是,泥土?侘傺山上的泥土吗,有什么特别之处?”
萧之访一打响指,小结界应声而解。宋柬也随即感受到了其中蕴藏的气息,像是被阴冷的毒蛇爬过脊背,叫人不寒而栗。
“恶咒。”
宋柬凝眉,上前一步想要仔细查看,被萧之访拦住,“当心,别碰它。”
那分明是死物的东西竟让宋柬感受到了一种不怀好意的凝视,就像是毒蛇已经张出了信子,赤金的竖瞳正虎视眈眈地盯着他,只要稍有松懈就会被它抓住机会,趁机狠狠咬上要害。
他的脑海里恍然浮现了网棋诸岛上那猎杀玄修的藤蔓,那魔物曾经击伤过亦白仙尊,咏君夫人为其拔除了魔气,难道当时那东西还在向亦白的身体里留下了恶咒,而且还是咏君夫人都察觉不出的恶咒?
但无论是否真的有这可能,这土里残存的东西确实与那年那魔物有同源的气息。
宋柬喃喃道:“亦白仙尊的走火入魔难道并不仅仅因为仙魔难解?”
“这是什么人在背后推波助澜?”
萧之访说:“侘傺山位置特殊,通俗点说它在龙脉的关键位置,当初侘傺山落地成牢直接截断了九州龙脉,四境灵气因此大量流失,自那之后,各宗各派再无一人飞升。”
“原本师尊也不至于那么早陨落的。”
宋柬那种深陷梦魇中才有的窒息感,因萧之访的话竟在此时又慢慢逼近了他,他不动声色地狠咬了自己舌尖一口,让意识清醒过来。
缓缓开口:“师兄,你说七百年前设计亦白仙尊身中恶咒走火入魔之人,与今日以流言围攻玉虚宗,猎杀玄修草菅凡人性命的,会是同一人吗?”
甚至还有程佰列,他的佰列如今经历的这一切会不会也是其中的一环。
这样巨大罗织的巨网,其背后捉刀之人,究竟图谋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