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伴陡然从昏睡中惊醒,浑身炸毛地原地蹦了起来。
“伴伴。”男人温和的声音自他身后传来。
黎伴猛然回身,一下子又跳回了那个怀抱,委委屈屈地喵了一声。
——师兄,我好想你。
崇平露出笑意,摸了摸猫咪皮毛柔软的后脑勺。
他问道:“做噩梦了?”
黎猫猫不肯出声,只是用脑袋蹭着崇平的臂弯,像是在撒娇。
他当时一脑袋撞上浑天局大门晕在当场,现在想想那样子实在有点蠢,于是现在十分没脸见人。
是萧之访顺道把这只小猫咪给捡回来的,小妖修显然被浑天局大门上的禁阵伤到了脑袋,带回来以后一直昏迷着。
这段时间崇平便一直把他抱在身边,反正他自己一个人修复神识也是修,带着这个小东西一起也差别不大。
崇平捏了捏猫咪柔软的耳朵尖儿,然后说:“你可算醒了,这几天昏睡着不吃不喝,抱在怀里都觉得你分量轻了。想吃点什么?”
“喵喵喵。”
——崇平师兄,妖修也是会辟谷的,不可能几天不吃不喝就瘦的。
崇平笑意渐深,“那你不想吃东西吗?我特意请你禄林师兄带回来了盐酥小黄鱼。”
“喵!”
——吃!
“好。”崇平抱着黎伴走到外间,那桌子上的油纸包被一个小结界包裹着,保证着里面食物温度口感都不会变。
崇平擦干净了左手,撤了小结界拆开油纸包后拿出一条小黄鱼递到黎伴唇边,黎猫猫的注意力显然都被小鱼干儿吸引了过去。
粉红色的小舌头下意识地舔了舔自己的犬齿,三两口就把一条小鱼干儿卷进腹中。舌头卷过崇平的指腹,猫科动物特有的倒刺拉得崇平微微生痒。
他颇为宠溺地将下一条小黄鱼递到了黎伴的唇边。一人一猫,投喂与被投喂,倒是颇为和谐的画面,直到某只小猫吃到肚皮浑圆,整只猫都仰着肚皮摊成了一张饼。
小狸花的肚皮是纯白的毛发,黎伴伴应当是只相当爱干净的小猫咪,漂亮的毛发油光水滑。
崇平一个没忍住上手揉了揉小猫咪圆鼓鼓的小肚子。
“喵——”
——别揉,师兄!已经到嗓子眼儿啦。
——撑死猫了。
“之前在清河镇,吓到你了吧。多谢你为师兄奔走了。”崇平突然如此说。
猫咪一下子收起了慵懒的模样,他那浅金色近乎透明质感的竖瞳直直地看了崇平一眼,随后一个咕噜翻起身来,四肢轻巧地落了地。
落地既成了浓眉大眼的少年模样,崇平的视线随着黎伴上移,对上了少年的双眼。
“我胆子很大的,那点小事不至于把我吓到。”他说得信誓旦旦,就差拍着胸脯了,“师兄,我很喜欢你,所以我做的那些都不算事儿。”
少年说着有些低落地低下头颅,“而且,我也没帮上忙……净拖后腿了。”
“怎么会,你一直相信我就是最大的帮助了,不然我们现在也回不来。”崇平说道。
少年抬眸看他,眨了眨眼。
崇平:“师兄没骗你。”
于是某只猫又愉快地露出了笑容。
此处岁月静好。
长河郡内就没这么太平了。
“赛统领,我也快死了是不是?”女人坐在屋子阴暗的角落里,只有一缕长发散落在地板上,发梢落在穿透窗棂的天光里,折射出瑰丽的光。
她似乎懒得打理自己,长发未绾粉黛不施,可纵使如此也依旧美得不可方物。
赛添先看着神色苍白的听双,不置一词。
听双神色恹恹,似乎也并不想多做言辞,但她骨子里又有某种待人接物时不可悖逆的礼节分寸似的,还是打起精神问道:“赛统领是来兴师问罪,为兄弟报仇的?”
赛添先是个粗人,入道锻体五大三粗的那种。面对漂亮柔弱的女人,他总是讷于言语的。
特别是这个曾经为他所救的女人。
但这一次他已经提前组织过语言了,于是开口道:“我知道你和自明之间的关系,有回不小心撞见过,红颜蓝颜也不是什么稀奇事情,当时我就没放在心上。”
“我只是想知道事情的原委。”
“原委……”听双勾唇惨笑,却无意地露出了别样的美,“左不过所托非人罢了。”
“可笑我一介烟尘女子还妄想所遇良人,赛统领你说这是不是我天生命贱所以活该。”
赛添先顶着一张钟馗脸,也看不出什么可不可笑的表情,他说:“人生境遇七分天定,身不由己不是你的过错。”
“……身不由己,”她痴痴地问,“你们浑天局的人都明白这几个字吗?”
“他说他也是百年沉浮身不由己,他说他懂我,因而愿意听我所言,想要带我离开。他说他尊重我,不在乎我的出身。”
“我信了,感动得涕泗横流,恨不能为他肝脑涂地。所以他说现在还不能为我赎身,需要等他顺利调职,我便乖乖等着。”
“他拜托我帮他刺探情报,对其他男人虚与委蛇,我也欣然而去。”
“他说他爱我,叫我做什么都行。那样温柔儒雅高高在上的男人,叫我如何能不倾心?心一旦不属于自己了,那些该想到该看到的也就自然而然视而不见了。”
她抬眸望向赛添先:“赛统领,你也是男人,你说男人既然做了戏,骗了人,为什么却又偏偏不肯将戏做到底,偏偏不肯骗得从一而终呢?”
“他若是肯骗我一辈子,就算不爱我,利用我,哪怕骨子里也不过视我做蝼蚁,也便都罢了。却连这样一个卑微的梦都不肯给我。”
一声长长地叹息,“可笑啊。”
听双跟了乔自明整整七年,从豆蔻少女走过了双十华年,乔自明说让她等等,等他调职高升就带她一起离开这个伤心地,等他带她远走高飞。
可为什么一定要能离开此处才肯为她赎身呢?还不是害怕自己的身份会给他带去流言蜚语。说白了,骨子里还是轻贱她。
这么多年过去,她年纪渐长,常年浸淫在声色场所,也再无曾经的纯真甜美,乔自明又能再看她几眼呢?
她继续道:“你们在查玄修暴毙的那些案子时,他查到了些关键的东西,但是没有告诉任何人,自己悄悄藏了起来。”
“我曾同他说过,他是玄修,百年岁月对他也不过须臾。而我一介凡俗,几年过去就要人老珠黄,永远不可能同他厮守。”
“想来是被他记在心上,才故意把那些资料落在我房里,叫我看到了‘凡人入道’这几个大字。要知道他乔副统领可从不曾犯过将机密泄露这等愚蠢的事情,怎么可能就那么巧呢。”
赛添先从不惮于用最恶的角度去揣测那些穷凶极恶的凶手,同时也从不曾这样猜忌过自己的同僚。
但这一次他一听便知了听双其意所指。
赛添先:“他诱你以身试法,为他探路?”
“是啊,能让凡人都入道的东西,若安全无虞,岂不也能让他功力大涨?赛统领,您能明白他有多么希望自己的修为能凌驾你之上么?”
“人望、美誉、爱戴,这些又怎么比得上实打实的修为力量呢,他早就不想再做那万年老二屈居人下了。”
对于听双说的这些,其实赛添先也早就在这些年的共识中隐约感觉到过,不过那更近于一种野兽的直觉,因而他此刻仍为这直白言语感到不适。
他问道:“你是早便知道了?那为何还要如他所愿。”
听双的眼睛就像毫无杂质的琉璃,天光微斜,终于将她笼进了光里,她的眼珠微微轻颤,回道:“赛统领您天资卓绝,想是从来不曾体会过同僚们那么渴求力量渴求进益,却如何也求而不得的心情吧?”
她直视赛添先:“您应该更没想过,连凡人蝼蚁也会渴望力量对不对?这种痴人说梦的事啊。可是身不由己,凭什么我这一生就只能身不由己地当人掌中玩物物日日夜夜身不由己?”
“凭什么任那阿猫阿狗都能主宰我的人生,偏生除了我自己?”
她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像是这几句话控诉已经用光了她残存的所有气力。
听双看着自己的右手掌心,她就是用这双手掐住乔自明的脖子,生生折断了那人脖颈骨头的。“其实我不恨他,乔自明他只是虚伪了一些,论其他的和那些恩客也没什么区别。”
“何况他一贯温和出手阔绰,我也不亏什么。”
恨意其实并没有那么强烈,对于听双而言,她对乔自明的爱意本也就只是落难被救时的移情罢了,随着时间早也消散殆尽,没有爱又何来恨意?
她恨的是这吃人不吐骨头的世道,恨的是生为蝼蚁便连一点反抗的机会也没有的人生!
“我以为……我至少能主宰一次自己的命运。”
“哪怕……”
只有这么一次。
可她的话并未说完,整个人便彻底消散在了天光之中。
她这一生以最后的癫狂换取凌驾于人的力量,却依旧不过是受人利用,用完即丢的存在罢了。她从头到尾都不曾真正掌控过自己的命运。
身为誉冠长河的花魁,听双美貌自是无人能及,而美人就连死也都美得惊心动魄。
赛添先心下一坠,他知道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忘记这一幕了,一如当年与子初见。
又臭又硬的石头也是会对美丽的人与事心生爱意的,只是石头讷于言语,便无人知晓。
当初的听双还只是刚刚挂牌的小红倌,在去世家府上献艺的路上被逃窜的魔修撞见,是赛添先和乔自明带人分头围堵绞杀了那魔修,救下了少女的性命。
当时第一眼看到惊慌失措的女孩的,其实是赛添先。
他入道近三百年,无一日不醉心修道,昔日锻体淬魂才是他最钟爱的,却在看见少女的那一瞬意识到世间竟有如此璀璨夺目之人。
原本世间一切在他眼中都无甚差别,却也因那一眼周遭都黯然失色。
那也让从不在意外貌容姿的赛添先,第一次感到自惭形秽。
也正因如此,在发现乔自明与听双在一起之后,他才默默地收捡起所有心思,眼不观心不思。那点老树开花似的春心萌动,甚至未被任何人察觉。
赛添先上前两步,在女人消散的地方捡起了一支珠钗和一封信,陈情了所有的证据。
他后悔吗?
他当然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