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上了玉虚峰却露出了相当痛苦的表情,像是浑身上下都在被针扎似的,泛起了异样的红点,整个人还来不及说半个字便扑倒在地上开始抽搐痉挛。
押他来此的两名玉虚宗暗桩心下一惊,以为这人要死在这里,正准备用灵息为他吊命时宋柬出现打断了他们的动作。
宋柬单手结印,在那人周身罩上了一只小小的结界,屏蔽掉他周身灵气,陈连山脉钟灵毓秀,灵气也比旁的地方浓厚得多。
宋柬这一下,将那人彻底与外界灵气隔绝开来。
两名暗桩惊讶地发现这人真的停止了抽搐打滚,连那些异样的红都肉眼可见地退去,甚至有力气爬起来。
宋柬谢了这两位暗桩,让他们先行回去,独自将这人带去了玉虚峰。
方才这人的反应已经大半证实了宋柬的猜测,他把这人带到了偏殿,和萧之访共同审问。
这人显然没怎么见过真正的玄修,在宋柬和萧之访面前甚至不敢抬头,一直畏畏缩缩地跪在殿中。
萧之访让他坐下说话,他却浑身发抖地不敢动弹。
宋柬只好开口:“你让我们救你一命,如今却什么都不肯说,要我们如何救你?”
大概是他语气足够温和,这人终于保持着五体投地的姿势道:“小的,小的赵鼓,乃是河武阜出身,家中原属军籍,也出过进仙山的能人,是我父亲的小叔叔。得他庇护我们一家在河武阜也算过得顺遂。”
“可小爷爷却在年前暴毙,后来仙门来杀我全家灭口,只有我与家妹侥幸逃脱,家妹也为了保全我死在了逃亡路上。”
“哪儿的仙门要如此追杀你?”
赵鼓攥紧了拳头,咬牙切齿道:“皓月宗。”
“你小爷爷是皓月宗门徒?”
“正是,那皓月宗少主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小爷爷不过是劝诫了他两句就被他的手下捏碎内丹身死道消。不仅如此,他连我们这些凡人都不肯放过……”
宋柬接过他的话问道:“所以你想方设法杀了他?”
赵鼓供认不讳:“是。”
宋柬又道:“杀人偿命,你即承认你杀了人,这事儿不管是搁在凡间衙门,还是上呈浑天局,你都得死。”
“怎么跑上我门求救?”
赵鼓猛然抬起了头,也不知是从何处而来的勇气,竟敢逼视宋柬和萧之访,他说:“皓月宗横行霸道,欺男霸女,那钱飞扬更是万恶之源,人人得而诛之,杀了他是为民除害,解天下百姓于水深火热之中!”
“所以你是觉得我们能帮你把这番说辞叫皓月宗也信服吗?”萧之访问他。
赵鼓捏紧了拳头:“不!”
宋柬这才发现,这人浑身颤抖并不是出于畏惧,到更像是在压抑自己的愤怒。
“我只恨自己无能,不愿做砧板上的鱼肉,自以为为一家老小报了仇,却不成想自己不过是成了另一人手中的刀。”
“借刀杀人用完即弃!命运不公,为何我为鱼肉,天下玄门皆为刀俎?我等凡俗勤勤恳恳世代温良,为何不得善终,不得好死!为何!”
他近乎癫狂地质问着,隐约有了要走火入魔的迹象,可这人分明是个凡人。萧之访紧急一道符咒盖上了他的灵台,用外力强逼他冷静下来。
宋柬:“我没看错的话,你是个凡人,并无修道资质,可是?”
赵鼓趴伏在地上,喘息着艰难点头。
“你靠什么将那钱飞扬杀死的?”
赵鼓一点一点挪动右手,揭开褴褛衣衫,让宋柬和萧之访看清了那其下皮肉上,虬结盘踞的可怖咒文。
一笔一划皆是反复割开又反复愈合的伤疤。
“他说,他能帮我。不需要我给他什么,因为代价就是我自己的命,用他这方法我肯定是活不长的。说不准当时熬不过去就死了也不一定。”
“开这有什么可怕的,只要皓月宗存在一天,我就算跑到天涯海角也迟早会被找出来,迟早是死,有什么不能舍命一搏的?”
“上天眷顾,我没死,我得到了力量,杀了那姓钱的,那高高在上的少主子匍匐在我跟前,痛哭流涕地求饶,让我放他一马饶他一命,说他错了,他不应该——那么丑陋,可笑。”赵鼓如此说着,看着自己血肉斑驳的手臂眼中隐隐露出痴狂的模样。
然而不等宋柬将他从这种危险的情绪里拉出来,他自己忽然用左手掐住了右臂,指甲扎进没来得及长合的伤口中,颜色污浊的血液流出来,他在巨大的痛苦中嘶吼,却也找回了神智。
萧之访:“他是谁?”
“伏祸宗宗主。”赵鼓痛苦地匍匐在地说出这几个字,有恨不得啖其血食其肉之态。
“无凭无据指认一宗之主,你如何证明自己不是污名陷害?”萧之访厉声道。
赵鼓:“无凭无据,污名陷害?”他惨笑一声,“我这一身血肉就是凭据!”
“我迟早要死,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活着和死了又有什么区别。二位仙长,赵某这一生匍匐玄门千宗之外,少时不是没有入道修仙的美梦,可玄修就高人一等吗?”
“我辈碌碌又有何错?难道活该生若蝼蚁,死无所着?”
“我不甘心当一把被用过就丢的杀人刀,那伏祸宗宗主老谋深算,谁知道我家破人亡是不是也在他算计之内?”
“那些流言小报我都看了,那么多人都去寻他,都是突生变故穷途末路的人,偏偏这些人都与玄宗有纠葛,哪儿有那么巧的事?”
“我要真相,不要死得不明不白。”他字字泣血。
真相……宋柬也想知道一个真相。
他对赵鼓说:“钱飞扬死相可怖,他虽说修为资质都算不上好的,但凡人想要这样杀死他无异于痴人说梦,你通过这些符文就得到了那种可怖的力量吗?”
赵鼓艰难地摇摇头:“他说他能打通凡人经脉从此不再视灵气于无物……他打了一道‘灵息’进我眉间。”
“……那根本就不是灵息,那伏祸宗的魔头就是个魔物!”
宋柬垂眸,这赵鼓一入玉虚峰就因此地浓郁的灵气而痛苦不易,显然是他身上还残存的力量与此间纯净的灵气相悖,两相冲撞几乎要将他一分为二。
宋柬看了萧之访一眼,后者同样神色凝重。
“你且在玉虚宗住下,本掌教会想想法子看能否拔出你身上的——”萧之访迟疑了一下,这人遭受的这些没法定义为“恶咒”,还是“禁术”,“这些东西。”
“但也别抱太大希望,毕竟世间不是所有毒药都有解药,何况是人为恶法。”
赵鼓一边笑着一边口中污血横流,似乎在喃喃自语,“我不过沧海一粟,死了又有谁会在乎。”
玄修的触碰可能会让现在脆弱的赵鼓一命呜呼,宋柬隔着结界将他挪到了偏殿的小榻上,确定他暂时性命无虞之后,和萧之访离开了这里。
待身后之人已经彻底看不见他们的时候,宋柬才开口:“师兄,你若真替他拔出了他身体里残存的那些东西,他就真的要命归西天了。”
萧之访也看出来了,就是那股引凡人堕魔的东西正吊着这赵鼓的性命,不过很显然这些人都是一次性的,那股力量本就不是肉体凡胎能轻易承受,侥幸活下来以后恐也难以再被称之为“人”,一旦那力量消散,左不过一个灰飞烟灭的下场。
“不过还是有疑点,在浑天局驻事驿外消失的那两个凡人,形貌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看起来应当是十分正常的。”
“那赛天仙既然将人拘了起来,想必从头到尾也都检查过,若像这赵鼓一般形容枯槁,浑身可怖咒文伤痕,赛统领不至于瞎得将那两人原地放了。”宋柬一边走一边同萧之访如此说。
萧之访问他:“那伏祸宗之主呢,你怎么看?”
“伏祸宗掌教贤先生——师兄可知他全名为何?”宋柬反问。
萧之访摇摇头,“我未曾见过此人,玄门千宗有什么集会大都是平儿代我前去。不过这个伏祸宗宗主鲜少出长河郡境内,似乎也不曾听闻他在玄宗集会上有过什么值得说道的事情。”
宋柬反复回想着程佰列说的那些话,回想程佰列留在那伏祸宗宗主身边的傀儡,也不知道那傀儡有没有探听到什么有用的消息。
宋柬:“不好说,不过能在几百年内将一个宗门发展成如今这样,特别是还有皓月宗在一旁虎视眈眈,此人想来不会是简单人物。”
“只是我不太明白,搅起这些事端那背后之人又究竟想得到什么?凡人堕魔、残杀玄修,是同修者有什么血海深仇么,那为何又要用那些普通人为刃?”
萧之访摇摇头,他说:“多思无益,我会命长河郡境内的暗桩盯紧伏祸宗。”
他又说:“你让暗桩散出去的那些消息已经起了作用,平儿的嫌疑也已洗清,玉虚宗安稳下来也就是眼目前的事情了。”
“你此前受过伤,身体也还没完全恢复,还是好好休息……”
“师兄,”宋柬自然不可能在这个时候继续蜗居在白源峰上,诸事不问,“佰列是个好孩子。”
萧之访眉毛都竖起来了,直说:“你没头没脑地说什么呢?”
“外边流言说他是前任魔尊故意埋进我门的奸细,你相信吗?”宋柬问。
“现在还有人说是玉虚宗和魔族勾结故意养大魔头之子呢,都说了是流言,还有什么好信的,你觉得你师兄是靠人云亦云来经营这偌大宗门的吗?”
宋柬不禁笑弯了眼:“掌教师兄英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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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诶,等等,又被你打岔打跑了。我刚刚跟你说的你究竟听没听进耳朵里啊。好好回你山头上,打坐调息也好,闷头睡觉都行,你……”
来自师兄的关爱总是这么唠唠叨叨。
逐渐神游的宋柬遥遥向南望了一眼,突然发现今日的天空蓝得不真实,他原本还带着笑意的唇角缓缓拉平。
也不知道程佰列现在在做什么……
被魔族背叛的消息真假难辨,若是真的,那又是因为什么?是他急于自证兵行险招,还是布在甘城的那些傀儡被发现?
无论因为什么,他大伤初愈孤身一人应付得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