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日一早, 风林舍。
“大哥,你说司事今天叫我们去做什么, 要不要穿得正式一点?”
“正式不正式的, 你不都只带了两套衣衫,怎么,还想穿出个花来?”
“你懂个屁!”
……
燕明于睡梦中被吵醒, 迷迷糊糊听见隔壁屋内嘈杂不歇, 杂乱的声音透过薄薄的墙壁板,传过来时隐隐有些失真, 音量丝毫不见降低。
隔壁是在拉旗唱戏吗这么吵?!
他腾地翻了个身子,将脑袋死死捂进被子里,皱紧眉头, 清俊的脸上笼罩着一层烦躁意。
“也不知道这个武师傅究竟是什么样子,面貌如何, 身高几分, 老头子每次提起他时都一脸尊敬, 且叫我好奇是何方神圣。”
“哼,还能是什么样, 不都是一个鼻子一张嘴, 一双眼睛一双腿的。”
“嘿我发现你怎么这么爱找我茬,是不是想打架……”
捂着被子的手蓦然僵住,燕明深深吸一口气, 久违的起床气发作, 他缓缓地坐起身来,低垂着眉眼, 周身笼罩着一层看不见的阴云。
难得有一天可以不用早起晨读睡个自然醒,却被隔壁这几个大嗓门给破坏了。
扰人清梦者罪无可赦。
他耷拉着眼皮, 一副没睡醒的样子,慢条斯理地束发穿衣,开门时从墙角摸了一根顺手的武器,出门,抬脚,踹开了隔壁的房门——
“诸位,可否,安静一点,你们,吵到我了。”
燕明缓缓抬起头,说话间他还习惯性地扯了扯唇角,可配在这样一副怒意尽显的面庞之上,便显得有些过于诡异与不协调了。
正中间坐着的罗玉身体一僵,茶盏里的茶水微微晃荡,洒落几滴于面前桌案,他显然是被这突如其来的诘问给问住了,再抬头看燕明阴沉沉的表情,顿时心生愧疚,满怀歉意地说:“抱歉,我之后会约束他们的。”
燕明一针见血指出:“你刚来的时候也是这么承诺的。”
事实证明不过嘴皮子上下一碰,戏言一般,全然不走心。
已经不是打扰他睡觉的问题了,今年八月谢君竹要下场应秋闱,现在已经五月了,书院这有跟没有差不多的隔音,若要想有一个安静的寝舍环境,全看隔壁自不自觉。
既然隔壁这群人已经自觉不了,他不介意尽早对他们进行一番敲打。
也是知道罗玉还算是好说话,燕明才愿意费口舌来讲道理,他深深吸一口气,“你们以后开会换个地方。”
“何处?”
“从这里出门,右拐,顺着路直走,会遇到个分岔口,选左边就是去棋室,右边就是自习室,看你们愿意去哪,或者直接去校场也行。”
总而言之就是哪都行,就是不要把寝舍当会堂,真的很吵!
“嗯。”罗玉的性格是同他面相完全相反的温和,说一句应一句,可他身后已经有几个学生都撸起袖子,怒目圆睁,凶神恶煞地盯着燕明,一副一言不合就要动手的架势。
燕明轻哼一声,这罗玉看着是个好人样子,也还不是没有阻止这些人摆出这副架势,倘若来个胆小的,怕是还没提出合理诉求就被吓回去了。
他轻哼一声:“你知道就行。”
正欲转身就走时,却发现自己出门随手时顺的武器居然是一把长扫帚,他抽抽嘴角,起床时不清醒,居然拿了把扫把就来兴师问罪……有够丢人的。
昨天去找先生请假,一时被不用上学的高兴冲昏头脑,忘了连晨读也一起请假。回寝又仔细琢磨了下,想着以容先生那个随意的性格,他不去晨读应该也不会说什么。
毕竟每日的晨读,他不是在睡觉,就是在准备睡觉的途中。
没过多久,隔壁那群永远聒噪,永远精力过剩的武学生们都陆陆续续离开了,听着杂乱无章的脚步声渐行渐远,燕明端了盆水进来洗漱,拾掇完毕时上晨读课的一群人回来了。
“咦?”燕明略感惊讶地看着云继影,“你怎么过来了?”
云继影好似比他们入学要早,可又不是师兄,对书院有种纯然的熟稔之感,不跟他们一起住,除了上课,平日里也极少能碰见。
云继影不答反问:“那群武学生住你隔壁?”
说起这群人,燕明头疼地点点头,看着云继影,他莫名想起一件事,控诉道:“你之前说他们会没有精力吵闹。”
可现在看那群人分明精力充沛得很!
云继影:“正要说这件事呢,走,带你们看戏去。”
燕明:“……什么?”
“随我来就知道了。”云继影卖了个关子。
燕明数着好像少了个人,“诶?小叶呢?”
傅元晟:“好似是家里有事,请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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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贤山地势崎岖,树木多茂,占地广阔,这群才入学一个多月的新学生自然不可能将其逛遍,再加上燕明和傅元晟有迷路的前车之鉴,除了开学那几天,后来都没有什么探索的心思。
眼瞧着云继影带的路越来越奇怪,从一开始铺着石头的路,到周围草木遍生的羊肠小道,一直走到没有路,在山林间穿梭,时不时拨开周围横生过来的树杈。
虽然对这怎么看怎么奇怪的路仍然心存疑惑,燕明却并未出声询问,只安静跟随。
“到了。”云继影停下脚步,并未转过头来,而是瞧向不远处的一片空地,空地上站着数十个眼熟的人,呈环状零零散散地站着。
燕明眼尖地捕捉到了罗玉那种辨识度极高的面瘫脸,好奇问道:“这是哪?他们要做什么?”
除却这群武学生,剩下的一群人从衣着来看,都应该是书院护卫。
“等会你就知道了。”
他们隐于浓密树丛后,再加上青绿色院服天然利于在树林里隐匿身形,故此并没有吸引到那群人的注意。
只除了有个护卫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蓦然抬头看过来,一眼就叫燕明认出来这护卫是凌风,因为凌云不论何时脸上都带着笑。
凌风只远远朝这边看了一眼就收回视线,也不知道有没有发现他们。
燕明按捺住自己的好奇,静静地等待。
隔得远了有些看不清,他看见凌风蹲下。身来,在干净平坦的地上搜寻一会,用钥匙打开了地上的一扇门。
地上居然有门!
应该是地窖……等会,山上竟然有地窖!
终归是比燕明多了十几年土著经验的傅元晟已经猜出来他们要干什么了。
他眯起眼睛:“他们在取冰。”
按说冬日窖藏的冰,应该在清明、谷雨时节就应该开始打开冰窖用冰了,虽说今年的夏天的确是比往年来得早了些,可放在往年,在端午节后开窖取冰也算是很迟了。
“他们在做什么?”瞧见一群人围着冰窖连续做了一套很奇异的动作,燕明忍不住心生疑惑。
云继影:“在进行攘灾仪式。”
他复又解释道:“每年藏冰时都要祭祀冬神司寒,取冰是也同样,要进行攘灾仪式,不然挖出的冰就不能长久保存。”
燕明想着挖出的冰能不能长久保存应该只跟储存方式有关吧,但他尊重属于这个时代的一切宗教祭祀文化,并未不合时宜地出言反驳,只点点头示意自己听明白了。
他一开始还以为那群武学生是来帮忙的,毕竟周围这么多牛高马大的侍卫看着,总不能叫学生来当苦力吧,这群护卫居然只进去打扫清理了一下,全由那几个学生在搬。
想了想,燕明觉得也没什么不好,觉得这群人无处发泄的精力有了恰当去处,是个多方共赢的做法。
那些被芦席和稻草裹着的冰块大约二尺来长,看着虽不大,但冰块密度高,这样一块可能就百来斤,也挺费劲的。
他不无幸灾乐祸地问道:“他们是来做苦力的吗?”
“不是,”云继影抱着胸冷冷看着,“不会一直做苦力,但开头这一个月跑不掉。”
其实就是磨性子。
把这群心比天高桀骜难驯的学生骨子里那股尖锐劲磨掉。
当最底层的兵士是不需要武考的,只需要应征入伍便行,从武考入仕的进士,未来无不是大小将领头目。
为将者三军司命,率数千万人而往,需坚志而勇,勿恃强自愎。
若还是性燥而易怒,只能说明不适合。
“诶?”燕明终于从这群又吵精力又多的武学生身上移开视线,发现个很重要的问题,“这些冰,是取出来给我们用的吗?”
傅元晟看傻子一般看他:“不然呢?”
这书院地广人稀,学生都算不上多,先生更少,大批量取冰定然不止是只供先生们用,肯定还要往学生寝舍送的。
“咱们院长真有钱啊。”燕明不无感叹道。
“他们做完之后一般还要做什么?”傅元晟看着面前的这群人,突然好奇道。
云继影勾唇一笑,“会送去军队里体验一下最底层兵士的生活,能接受了再回来学其他的知识。”
“怎么样算最底层?”
云继影看着眼前这个不识人间疾苦的少爷,选择了一个最能让对方接受的方式解释道:“就是上战场要冲在最前面,牺牲奉献要走在第一位的那种,死了之后在战争记册之中只能留下数字的,兵士。”
云继影笑了下。
七叔说,为将帅者不能高高在上,也需要能体验底层疾苦,若做不到,也只能说明不适合。
“说到武举,是不是要到秋闱了?”傅元晟随口一问。
燕明点点头,“谢君竹要复习,我现在都不太敢打扰他了。”
秋闱在八月份进行,现在五月,差不多正好还剩个一百来天。
想到自己高考倒计时一百天的紧张样子,燕明非常自觉地、尽力地缩小自己的存在感。
他祖父是正一品侯爵,他作为子孙享受荫庇,若想入朝为官不必通过科举这条路,傅元晟也是如此,云继影……就更不用说。
总之就是书院难得的清闲人。
“他下场考乡试,是不是应该会回临清考?”傅元晟随口一问。
燕明闻言呆住,他没想过这个问题,若是谢君竹要回临清考试,未免考前影响心态,他肯定会提前许久启程,再加上路上耗费的时间……最迟六月中就得出发。
乡试设在省直,其实也不是不能在京城考,但是京城考生多而录取名额少,竞争力大,一般的学生都会选择在京城游学而回家乡考试。
这是很容易就能权衡出利弊的问题。
“你这什么表情。”傅元晟奇怪地看他一眼。
“你说,”燕明斟酌着问道,“临清离云京城……”
“远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