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天不遂人愿, 第二天早起时,不仅没有见到久违的雨水, 甚至太阳都比平常更毒, 高悬于天穹,落下满地的光辉,叫人直视无法。
顶着灼烈的日光, 手中折扇扇得飞快, 模糊不见影子,傅元晟不信邪地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
“辰时吧。”燕明有气无力。
傅元晟内心抓狂。
这是辰时?这是辰时??这是辰时??!
常以太阳辨时辰, 可这太阳才刚升起没多久,温度已和常日午时里没多大差别了。
往年里,哪有这么热的!
纵使山上有树荫遮蔽, 还有时时徐来的凉风,也难治其本。
燕明已经不太想说话了, 蔫头耷脑地蹲在墙角。他们来得晚了些, 考场外仅有的几处天然树荫下早早地被人占了去, 学生们扎堆待在树下,挤挤挨挨地, 瞧着也燥。
可没法子啊, 再尊贵的少爷公子也不准带丫鬟奴仆上山,再热也得自己打扇扇风。
热啊?自寻其法罢。
可若山上都如此之热了,那山下呢?
这个想法在燕明脑海中闪过一瞬, 便被司事的声音打断——
“行了要考试了, 都进去吧。”
“起来吧大少爷。”傅元晟转头,试图伸手将蹲在墙角装蘑菇的燕明拉起来, 却被燕明塞了一手的……讲义?
他抽抽嘴角,“这书你带来翻过一页没有?”
“在大太阳底下看书对眼睛不好, ”燕明理直气壮,顺便斜他一眼,“稍微离我远点,我甚至感觉你身上带着一股滚烫的热气。”
是有肌肉的人新陈代谢快,所以体温高?谢君竹身上也是永远热烫的,天气冷的时候抱着舒服熨帖,热的时候就不行了。
“行了走吧燕大少爷,早点考完早点回去睡觉,这天头,热得人一刻都不想在外头待着。”
聒噪的蝉鸣,笔落纸上的窸窣,混在着不知名花香的微风,少年的烦忧。
组成了这个初夏。
两日的考试时间一晃而过,学生们熬到铃声响,走出考场的时候欢悦得恨不得能飞起来,个个脸上兴高采烈。
——可终于结束了!
按惯例考试这两天没有课程,考完后一群鲜衣少年郎跟放出笼了的鸟似的四散而去。
这两日,学生们人人紧张难言,茶饭不思,只除了一群人,那就是晚来了一个月、不需要考试的一群武学生们。
据说是因为教导他们的武先生临时有事,迟迟未到,得了两天空闲时间。
这群体力严重过剩的学生在两天内将书院逛了一圈,并对被围着严禁进入的后山产生了极强的探索欲望。
少年人的叛逆心大都如此,越是不让进,越是对里头的东西好奇难忍。
一群人商量半天,挑着那边快考完的时间,偷偷摸摸地溜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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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做什么?”
谢君竹看着燕明几乎半个身子都贴在墙上的姿势,一言难尽。
“嘘——”燕明立时回头,作了个手势示意他小点声,继续将耳朵贴在墙上,听隔壁细小的交谈声。
他观察过了,隔壁虽然也是挂的两人牌,但可能因为罗玉在这群人里的超然地位,没人敢跟他同住,但除却睡觉时间,隔壁又特别热闹,喧闹声常常隔着一块薄薄的墙壁传过来。
听了半天终于听到有用的消息,燕明坐在床榻之上,若有所思。风林舍的构造都是东西两边的床抵着墙,中间留出空地,燕明讲究穿了外衣就不能上床,上去偷听前脱得只剩件里衣,好在天气热,只穿单件也不冷。
“我刚刚看他们回来衣服都是湿的,”燕明解释道,“好奇他们在哪里找到的桃源。”
——大夏天里能泡在水里玩上一场,可不就是自在惬意如同桃源呢吗!
“原来他们去后山了。”
燕明的语气里有着掩饰不住的羡慕,“我也想去!”
谢君竹:“你明天没课?”
“倒是有,好像是容先生的两节课。”
夏天天黑得晚,这个时辰,若是放在前几天肯定已经暮色沉沉了,现在却还有一丝霞光仅存,燕明盯着门外看了半晌,忽的一拍手掌,起身披上外袍,豪气凛然,气壮山河:“走,我们去一趟教导司。”
拉上谢君竹实是因为,上次去教导司碰到梁倪的记忆实在是不怎么美妙,这次若仍然运气不济碰上了就把谢君竹推出去吸引梁先生注意力。
好,很完美。
“走吧。”
走到半路,隔得还挺远的,两人就瞧见了一个奇怪的身影,那人身着一身突兀夸张华服,头发被晚霞染成了暗金色,神情纠结不已。
“是他。”燕明低呼一声。
谢君竹问:“你认识?”
“不算认识,有过一面之缘,”燕明说,“跟着容先生,先生还说这人是我们的新同窗。”
谢君竹:“不太像。”
燕明:“是啊,后来先生又说是开玩笑。”
“我觉得,”他摸着下巴揣测道,“应该是书院聘请的新先生。”
“从何得知?”
这人容貌这么有特色,看着不像本国人,说不定是书院高薪聘请的……外教呢。
他们杵在半道上也挺显眼,景容旭只一抬头就能看到了,因为这辈子都没可能有孩子,他对年纪小的学生态度都挺和善。
“你们来这里做什么?”
“找容先生,”燕明近距离观察了下眼前这人,察觉到对方的友善态度,试探地问道,“你是新来的先生吗?”
景容旭望天,他前半辈子是个纨绔皇子,后半辈子是个傀儡王爷,逗鸟吃喝玩乐样样在行,对于学术却向来是没什么研究的,实在不敢冒领这种身份。
“不是。”
“那,”燕明悄咪咪地问他,“你跟容先生是什么关系啊?”
第一次见容先生态度这么奇怪。
“我,”景容旭顿了一下,左顾右盼了一圈,像是做贼一样,低下头轻声但很坚定地说,“我是他哥!”
燕明惊讶地睁大眼睛,眼神里明晃晃写着两个字,左边写着个“不”,右边则写着个“信”,谢君竹也有些讶异,只是表现得不太明显。
——实在是不像啊。
“什么表情你们这都是!”景容旭跳脚。
“我信了我信了。”燕明随口敷衍道。
“你们在那里做什么呢?”
风里传来一道熟悉的清冷声音。
燕明眼尖,一抬眼就能看见了容辞穿着一身白衣,在赤红的晚霞中格外显眼。
这让燕明想起第一天入学时见到的容辞,也是一身白衣,清冷如同山尖雪。
乍一听见熟悉的声音,景容旭身体一寸一寸变得僵硬,动也不敢动,瞧着谢君竹直愣愣地出神,倒是燕明喜出望外,忽愣愣跑了过去。
“先生,我来请假!”
容辞眉梢一扬,“什么假,身体不适?”
他打量了燕明一番,脸色红润,中气十足,也不像是生病的样子。
“不是,事假!”燕明都在心里打好草稿了,若先生问起来该怎么回答,没想到容辞眼也没眨就点头答应了。
燕明愕然,继而是狂喜,“您同意了?!”
他还都没说他要干什么呢!
容辞笑了一下,“本来明日你们也不用上课。”
“什么意思?”
“明天你们就知道了,”容辞神秘兮兮地回答道,眼神瞥过一边装木头人的景容旭,又不经意地问了一句,“还没问你们刚刚在聊什么?”
燕明也随意地回:“跟谁,容大哥吗,只是随便聊聊。”
既然是兄弟,燕明下意识以为他们二人同姓。
容辞动作一顿,轻飘飘看了远处一眼,“他跟你说他姓容?”
燕明摇摇头,倒是没有直接说,可是若是兄弟的话不应该默认是同姓吗?
“呵,行了,晨课还是要上,明天我会来通知,你们先回去吧,再晚一点天就要暗了,路不好走。”
“你去送送他们。”他叫住景容旭。
回到教司,最里面端坐着一个身材高大面色不虞的男人,“刚刚谁来了。”
“几个学生,已经送走了,倒是你那边……皇帝情况怎么样?”
云破岳喝了一口茶,“还是那样,太医都诊不出来。”
皇帝自从端午遇刺之后,就时常精神不济,容易犯困,但除了这些又没别的毛病,倒像是劳累过度产生的疲困,召了太医院所有的太医来看,也没能找出病因,只能跟皇后一般,开了些有比没有强的药吊着。
“针上有毒?”容辞摸着下巴思索。
可也没见过功效如此奇特的毒,只叫人疲困不已,对那些时常难以入眠的人来说,岂非神药?
云破岳摇摇头。
“这么笃定,他拿人试了针?”
云破岳倏然抬头,容辞的勾起唇角,“我怎么知道是吧,推己及人,是我的话我大概也会这么做。”
拿人试毒的确听起来有些残忍,可当今皇帝云归月,能踩着一众兄长的尸骨登上高处,也从来不是个悲天悯人的仁君。
“这副表情,那就是没有任何进展?”
云破岳:“不在意,跟我无关。”
容辞倏然笑出了声,“跟你无关,你巴巴跑皇宫去?”
“谁说我去了。”云破岳抿紧唇角,而且哪里有巴巴地跑过去,只是……顺路而已。
“哦,你没去,是我去的。”容辞气定神闲端起桌上茶杯抵在唇下。
“那是我的茶。”
“区别很大吗?”
“……”
一室沉默。
“你方才在画什么?”
“自己看。”容辞指尖虚虚点了点桌上半开半和的画卷。
才晾干没多久,正打算收起来时遭人打扰了。
云破岳皱着眉头,缓缓展开这副已经装裱好的画卷,他分明记得容辞已经几年不曾拿过画笔了,如今却又为何……
一点一点展开画卷,他不禁愣住了。
上面工笔细描画着一个昳丽无双的美人,她身着一身红衣,在一簇又一簇的赤色花丛中抬眼望过来,眉眼艳秾如荼靡,神情却温婉如月,矛盾却又和谐。
“……跟云景长得挺像。”看了半天,云破岳憋出来一句。
“反了,是小景长得像她。”容辞神情忽然变得幽远,他回忆起来多年前的一个普通平常的夜晚,他甚至清晰记得那个夜里,没有月亮,漆黑无比,也记得一个女人哀求的、流泪的双眼。
“其实我也有点记不清她具体长什么样子,只独独记得那双眼睛。”
所以只有那双眼睛最为传神。
“怎么突然想起画这个?”
容辞挑唇,“给小景做生辰礼物,你觉得怎么样?”
当然是……不怎么样!
“那小子生辰不是在腊月吗。”现在分明刚入夏!
容辞轻叹,“毕竟答应过的,还是先准备好吧……”
准备好什么,数十年相处的默契让这个答案无需说出口。
——准备好从哪刻起殊途陌路,准备好在寒冬未至时面对分别。
腊月不仅是云景生辰,更是许多人的忌辰,十七年前的那场天灾一般的暴雪,下头藏着多少人的尸骨,压着多少亡灵的怨恨。
画卷被谁缓缓收起,末尾处一行工整笔挺的题字:
赠云景,愿平安喜乐,脱尽束缚,自此霞友云朋,风邻月伴,永为逍遥自在客。
兄容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