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狭窄的小道, 后头是一片开阔平坦的土地,植丛树木都明显可见比外头要稀疏不少。
对燕明来说, 最直观的表现就是, 跑马时不会再被路旁不知何时横生的细小数杈打脸了。
那枝桠从路旁边的树上延伸,又细又长,马跑快了就接连往他脸上抽, 虽不太痛, 但到底恼人。
谢君竹发现后,抽出一只手来将他半边脸摁在怀里, 手臂横挡在他身侧,手掌心虚虚护在了他露出来的半边脸上,偶尔于颠簸间, 指尖轻微点在他的眉间,灼热的触感极为明显, 而他眼睫的颤动也通过掌心尽数传递给另一人。
如此亲密相贴姿势, 呼吸间萦绕的都是谢君竹身上的墨香, 燕明心跳都不自觉地停了一拍,继而猛烈跳动起来。
愈跳愈烈。
仿佛周围都安静了, 只听得见他心跳如擂鼓的声音。
手掌紧紧按在自己胸口, 燕明觉得自己身体可能出了什么毛病。
一直离开小道,进入这方宽敞的地带后,谢君竹才撤离了护在他脸侧身侧的手臂。
燕明这才松口气, 呼吸都自然了不少。
要说一开始, 对于这么一个暧。昧又奇怪的姿势,他还挺别扭, 觉得哪哪都不对劲。
直到胯下骏马撒开了蹄子奔跑,哒哒地迎着山风跑起来时, 被混合着各种不知名花香的凉风一吹,这点小别扭便瞬时被抛诸脑后。
多难得的踏春之行啊。
别浪费时间胡思乱想。
在启云朝,武举考试中射这一部分是分为步射和骑射的,针对这两种情况,书院也有分别针对性的教学。
然而,在一开始时,燕明觉得射箭用到的是手眼,骑马用的是腿,完全可以一边学骑马一边学射箭,还能节省不少时间。
然而两手一起抓的真实情况是,他待在马上一动也不敢动,手抓了缰绳就不能握弓,握住弓就不敢放开骑马,往往一节课下来什么也没学好,精神气却去了一大半。
说实话,他其实对学骑马还挺感兴趣的,觉得纵马疾奔非常帅气,但就是死活学不明白。
上课时顶了天了能慢悠悠骑着马绕着校场走两圈,没有体会过如此疾驰追风的快乐。
两边的景物飞速倒退,呼呼的风声擦过耳边,偶尔还能听到不知名鸟雀清脆的鸣叫声,偶尔也还能看到一丛一丛的花渐次开放,体验感十分良好。
燕明顺着惯性倚靠在谢君竹怀里,眼神落在身前不远处握着缰绳的一双手,不知又想到了什么,扑哧扑哧地乐。
嘿嘿,御用司机。
“哇——”
随着风起,林间树叶摇晃,簌簌作响,不知何时谢君竹已放缓了脚步,燕明目露惊叹地看着一道在树杈间上下翻飞,身形灵活的黑影,那黑影拖着长长的尾巴,瞧着倒像是松鼠。
这种单纯又放松的活动,燕明想,他上一次进行,还得追溯到在小学时,学校统一组织的春游踏青活动时。
孩童的快乐是简单而纯粹的。
奇怪地是,他似乎在接近成年的这一刻,在异世界,久违地寻回了这种单纯的,毫无理由的快乐。
不知是因为在书院里枯燥读书日久,见什么都觉新鲜,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并且第一时间就想同人分享——
“谢君竹,看,是松鼠!”
“嗯,像是出来觅食的。”
“一会还会遇到什么?”他有点开始期待了。
“且走且看罢。”
燕明显而易见地很快乐。
快乐到都忘了他们本来的目的其实是来打猎的。
但奇怪的是,这一路溜溜哒哒走来,小型动物松鼠山雀等见了不少,却没见到多少猎物出没,莫非是被他们骑马的动静惊吓到了?
燕明正摸着下巴思索时,动静就找上来了。
两人行至一处低矮灌木丛间,于不远处蓦然传来一阵细微窸窣声响,枝杈轻微摇晃,谢君竹眉眼一凛,眼神紧盯住那处不放。
制造出如此动静,想必体型也不小。
示意燕明噤声后,他双手用力,轻柔但不失力度地抓住缰绳高高一拉,马便这么停在原地,从头至尾他的动作都很轻,没制造出太大声响,似乎怕把猎物惊跑。
继而从背上取下来弓箭,手臂暗暗发力,他无声地曳开弓弦,眼睛专注盯着前方。
这一刻,从他身上骤然生出了些于往常截然不同的凛然气势,燕明侧头看去,只觉新鲜。
谢君竹眉眼疏冷,长相英俊,读书时内敛深沉,稳重寡言,好似提前成了一个老成学究,然而骑马打猎的他却显露出另一副面孔,表情张扬,眼神锐利似鹰隼,束得很高的马尾垂落在肩上,显示出一股完全属于少年的英气。
他想不明白,同一个人身上怎么会拥有如此截然相反的两种特质。
于他心神转动间,谢君竹已曳开弓弦,这番动作需要不少的空间,燕明自觉往身后缩了一下,恨不得将自己团成一个球,以免影响到谢君竹。
黑木弓弦曳满如圆月。
弧度弯曲了极致,弓身上甚至传来阵极细微的咔咔声——
那已是这弓能张开的极限。
谢君竹眯起眼睛,瞄准,手指一松。
“咻”一声破空响,箭矢飞快从燕明眼前划过,他只来得及捕捉箭矢尾上挂着的穗子残影,便没入灌木丛中,只留下一截尾羽,以及一声凄厉嘶哑的咕咕声。
饶是看不到猎物身影,燕明也知道,这是中了。
他怔怔地看着箭矢尾端上随风摇晃的红色穗子,发呆。
这穗子是提前系好的,标识身份用,如遇几人同捕一兽时,见穗识箭,也免了争端。
两人同乘一骑时,马上的位置还是稍显逼仄,开弓的时候,紧绷的弓,离弦的箭,都只离燕明的耳朵存许远,弓弦被骤然松开的时候发出来的崩的一声脆响被他清晰完整地捕捉。
他的心跳好似都被这道响声点燃,渴望于稍显静谧的空间中发酵。
这简单粗暴的暴力美学诱惑。
没有一个直男能逃过。
以往看别人射箭时,他都在一个旁观者的角度,于是虽有羡慕意,但心有自知之明,念及少爷娇贵的身子,没多时就自然而然地打消了念头。
然今日他是以一个近乎第一视角的角度近距离观赏谢君竹开箭,代入感遽然增强了不少,在他的构想中,他已然是个上马开弓,百不失一的神箭手了。
想得热血沸腾,待谢君竹再翻身上马时,燕明便转身冲他兴致勃勃道:“我想试试。”
“射箭。”
他说这话是眼睛里亮晶晶的,眼神里全然闪着期待的神采,还有一分本人也没察觉到的依赖之色。
谢君竹本是下去捡猎物的,那猎物是只硕大的山鸡,被他一箭穿了喉,然而生命力顽强,血流不止竟还仍有余力挣扎,肥厚的翅膀扑棱不止。
正要往布袋里装——那布袋是每匹马背后都挂着的,方便装点猎物,结束后好清算,分出个头等一二三名来。
他在听闻燕明这话时,不见犹豫,立时点了头,只是视线在周围扫视了一圈,没发现别的动物踪迹,待沉眉思考了半晌后,将刚刚猎到的、还剩半口气的山鸡又丢了回去,正好挂在一处不高的树杈之上。
山鸡嘶喊的声音更显凄厉。
其实书院替他们选择的弓都不算太重,但谢君竹也一早就发现了燕明的体质差这件事,具体表现在运动时耐力不足,没一会就气喘吁吁,手臂大腿胸腹都没有力。
又念及对方似乎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病根,多少的情绪都尽数化成了一股怜惜之意。
燕明握上弓时,才发现谢君竹选的这弓比他一开始挑的那把还重,单手真的握不起来。
神箭手的梦想破灭,回归现实,他只好把求助的目光放到谢君竹身上。
温暖的日光斜斜照在谢君竹眼里,却并不能反射出来,他的眼里只映着燕明的脸。
“这样。”
燕明听到谢君竹似乎是极轻微地叹了口气。
从身后拢上去,谢君竹将弓放在他的掌心里,替他调整好握弓姿势,左手握住他的掌心,微微用力握紧,固定住弓身,右臂环着燕明的身子,五指覆在他的手背上。
这幅姿势算是谢君竹帮他固定住了弓,他只消拉开弓弦将箭射出去就行。
然而——
不出意料地拉不动绷着的弓弦,他咬紧牙关的用力一拉,只让弓身微微弯出一点几不可察的弧度,不是一直不错眼地盯着,燕明几乎都发现不了这点弧度!
“这是二石弓,拉不开也属正常。”
一边安慰着燕明,谢君竹的右手手指强势有力地交叉插。进燕明的手指间,两指略微用力朝后一拉,弓就开了。
这副轻松淡定的样子,要叫不知情的人瞧见了,恐怕还真以为这弓真不需几分力气。
“你来找方向,瞄准后再放手。”谢君竹语气认真。
燕明手心有些出汗,他仔细看了远处许久,斗鸡眼都快出来了,才微微挪动自己的右手调整弓箭的方向,底气不足道:“那就现在……射?”
话音还没落便觉手中一轻,弓弦迫不及待恢复原状,箭矢离弦飞向远处。
风声阵阵,枝丫轻晃,而后归于寂静。
“中、中了吗?”燕明有些呆呆,不确定地问道。
“嗯。”谢君竹笃定点头。
离得太远,燕明瞧不见是否射中了那可怜的山鸡,但他从另一个角度的发现好似也佐助了谢君竹的这一结论——
“那山鸡,好像都不叫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