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性情火烈的绿结姊妹阿兰娜·莫凡尼正好完全相反。不过，她们两人都只是站在原地，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不说话。阿兰娜用力整了整肩上的披肩，而卡琳雅根本一动不动。那个苗条的黄结姊妹似乎有点遗憾地转向了另一个方向。
“愿光明照耀你们，姊妹们。”茉蕾说道。没有人回答。
她不能确定莎拉菲和维琳是否听到了。其他人到哪里去了？没有必要全部人都集中在这里——多数人很可能正在她们的房间里休息，驱除旅途的疲劳——但她现在很紧张，所有她不能问的问题在她的脑海里不停转动。但是她的脸上没有任何泄漏。
通往里面的门打开了，莉安娜走出来，没有带着她的金色火焰手杖。这位编年史监护人[1]身材几乎跟多数男人一样高，苗条优雅，古铜色的皮肤，乌黑的短发，仍然很漂亮。她不披披肩，而是围着一条手掌宽的蓝色长围巾，因为她是作为监护人而出席白塔议会，不需要代表她所属的结。
“你来啦，”她精神奕奕地对茉蕾打招呼，朝身后的门示意，“来吧，姊妹。艾梅林殿下在等你。”她天生说话简洁快速，一直没变，不论她生气还是高兴还是激动。茉蕾跟随莉安娜进去时，心里猜测监护人此刻的心情究竟如何。莉安娜把门在两人身后关上，它发出跟地牢门关上一般的“砰”一声。
艾梅林殿下本人坐在地毯中间一张宽阔的桌子后面，桌上放着一个方正的金盒子，大小跟旅行箱差不多，装饰着华丽的银花饰。桌子很结实，桌腿矮短，但是它看上去就像是承受着两个壮男子也不一定抬得起来的重量。
看到那个金盒子，茉蕾再也无法保持脸上的平静。上一次看到它，它被安全地锁在阿格玛的保险库里。听说艾梅林殿下来了，她本来打算自己亲口告诉她的。如今，它已经摆在了艾梅林的跟前，虽然这只是小事，却是一件令人担心的小事。由此引发的事件可能会超出她的控制。
她行了一个深深的屈膝礼，正式地说道，“应您的召唤，母亲，我来了。”艾梅林伸出手，让茉蕾亲吻她的巨蟒戒指，这些礼仪跟其他艾塞达依一样。她站起来，说话的语气更像谈话，但又不能太过分。她清楚知道监护人就站在自己身后，门的旁边。“我希望您的旅途愉快，母亲。”
艾梅林殿下出生于特尔的一个普通渔民家庭，而不是贵族，她的名字叫苏安·珊池，不过，自从十年前她被白塔议会推举为艾梅林玉座之后，很少人会用到、甚至想到这个名字。她是艾梅林殿下，这就足够了。她肩膀上的宽阔围巾由代表艾塞达依七结的七条彩色带组成；艾梅林玉座属于所有结，也不属于任何结。她身高适中，相貌与其说是漂亮不如说俊俏更合适，脸上流露出一种在她登上艾梅林玉座之前就已经存在的力量，一种一个在特尔的港口莫尔街上长大的女孩的力量，在她蓝眼睛的清澈凝视之下，国王、王后、甚至光明之子的统领也低下眼睛。此刻，她的眼睛显得很疲劳，她的嘴角挂着一种新的紧张。
“我们在迩日琳河上召唤风来为我们的船只加速，女儿，甚至扭转水流。”艾梅林殿下的声音低沉哀伤，“我见到因此而引发的洪水冲毁了沿岸的村庄，光明才知晓我们对天气还造成了什么影响。这些破坏和可能因此造成的农作物失收都是我们的过错。只为了尽快到达这个地方。”她的目光飘到了那个华丽的金盒子上面，半抬起手像是要摸它，可是她说的却是，“依莱妲[2]到了塔瓦隆，她是跟依蕾和格安一起到的。”
茉蕾知道莉安娜站在一边，虽然跟平常一样，在艾梅林在场的情况下保持沉默，但是她在观察，她在倾听。“我很惊讶，母亲，”她小心地说道，“这种时候，摩菊丝的身边需要艾塞达依顾问。”摩菊丝是少数几个公开承认有艾塞达依顾问的统治者之一；几乎所有统治者都有一个艾塞达依顾问，但是很少人承认。
“是依莱妲自己坚持的，女儿。不论摩菊丝是否女王，说到意志，她未必比得过依莱妲。不论如何，也许这一次是她不愿意跟依莱妲争吧。依蕾拥有潜力，比我以前见过的任何人都要多。她的训练已经开始有进展了。红结姊妹们为此得意洋洋就像puff-fish。虽然我并不认为这个女孩的思维接近她们的方式，但是她必竟年轻，难以预计。就算她们没能把她拉入红结，也没有关系。依蕾很可能会成为一千年来最强大的艾塞达依，而发掘她的人是红结。她们就凭着这一点已经在议会中挣得不少好处。”
“母亲，我带了两个年轻女子到法达拉来，”茉蕾说道，“她们都是来自双河，那个曼瑟兰之血仍然强烈的地方，虽然他们都已经忘记那块土地曾经叫做曼瑟兰。古老的血统在歌唱，母亲，在双河尤其响亮。伊雯，一个乡下女孩，至少可以跟依蕾一般强大。我见过王位继承人，所以我知道。至于另一个，奈妮，她是村里的贤者，但是年纪只比女孩大一点。她们村子会选择她这个年纪的女人担当贤者，这已经说明了一些问题。一旦她学会有意识地控制她现在无意识地做的事情，她会跟塔瓦隆里的任何姊妹一样强大。再加以训练，她将会像熊熊篝火一般耀眼，而依蕾跟伊雯只能算是蜡烛。这两个女子是决不可能选择红结的。使她们快乐，她们会被他们惹怒，但她们确实喜欢男人。她们轻而易举就能把红结因为找到依蕾而取得的任何影响争取回来。”
艾梅林点点头，像是这一切都无关紧要。茉蕾惊讶地挑起了双眉，又感觉控制住自己，舒缓五官。这是白塔议会最关心的两件事之一，每一年找到的能接受引导唯一之力训练的女孩越来越少，或者说，看起来是这样，而且，真正力量强大的更少。比起有人因为裂世而对艾塞达依责难、或者来自光明之子的憎恨、或者暗黑之友的破坏，艾塞达依人数的锐减以及天赋的消逝所引起的担忧更加严重。白塔原本人气兴旺的走廊现在时常空空荡荡，曾经可以用唯一之力轻易解决的事情如今做起来困难重重，或者，根本无法办到。
“依莱妲到塔瓦隆去还有另一个理由，女儿。她用了六只鸽子来发送一个同样的信息以保证我能收到——至于她还给塔瓦隆里面的哪些人派出信鸽，我只能猜测—— 然后亲自回来。她跟白塔议会说，你在摆布一个身为ta'veren[3]而且十分危险的年轻男子。她说，他曾经在卡安琅呆过，可是，当她找到他呆的那家旅店时，发现你已经把他拐走了。”
“那个旅店的人对我们很好，很忠心，母亲。如果她伤害他们之中的任何人……”茉蕾的声音不由自主地严厉起来，她听到莉安娜动了动。没有人可以用这种语气跟艾梅林殿下说话；就算是在位的国王也不行。
“你应该知道，女儿，”艾梅林殿下淡淡说道，“依莱妲不会伤害任何人，除非她认为那人危险。暗黑之友，或者那些企图引导唯一之力的可怜愚蠢的男人，或者威胁塔瓦隆的人。每一个不是艾塞达依的人对于她来说，可能都只是石棋盘上的一只棋子。那位旅店老板，我记得是一位吉尔先生，他很幸运，明显对于艾塞达依相当尊重，所以对于依莱妲的问题回答得令她满意。事实上，依莱妲对他的评语不错。但是，她提得更多的是你带走的那位年轻男子。她说，他是自从阿图尔·鹰之翼以来最危险的男人。你知道，她有时候能预言，而且她的话对于议会很有份量。”
因为莉安娜在场，茉蕾强迫自己的语气尽量恭顺。虽然还不是十分恭顺，但已经是她的极限。“我带着三个年轻男子，母亲，但没有一个是国王，而且我非常怀疑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会做统一世界的痴梦。自从百年战争之后，再没有人做过阿图尔·鹰之翼的梦了。”
“是的，女儿。阿格玛大人告诉我了，是三个乡下男孩。不过，其中一人是ta'veren。”艾梅林殿下的目光又飘到了那个方盒子上。
“议会有提案说，你应该回到塔里参与规划。是一位来自绿结的议员提出的，另外两人边听她的提议边点头赞同。”
莉安娜发出轻蔑的哼声，又或者，是表示受挫。艾梅林殿下说话的时候，她总是像布景一样沉静，但这一次茉蕾可以理解她的小小干扰。自从阿图尔·鹰之翼之后，一千年来，绿结都跟蓝结结盟，她们总是同声同气。“我没有打算在某个遥远的村庄里面种菜，母亲。”我也不会的，不论白塔议会怎么说。
“还有更进一步的提议，也是绿结提出的，说你在静修期间的一切照料工作应该交给红结。红结姊妹们试图装出惊讶的样子，但她们就像一群明知道猎物毫无防范之力的鱼鹰。”艾梅林殿下哼了一声，“红结表示说不愿意监管一位并非她们结的姊妹，但是又说，她们会接受议会的安排。”茉蕾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那将会是……最令人不快的，母亲。”那将会是比不快要糟糕，糟糕得多；红结从来不善温柔。她坚决地把这个想法放到一边，待会儿再理会。“母亲，我不能理解绿结和红结这次如此明显的联手。她们的信仰、她们对待男人的态度、她们对于艾塞达依责任的看法，都是完全相反的。一个红结和一个绿结的谈话甚至必定以吵架收场。 ”
“世界会变的，女儿。我是连续第五个从蓝结被提为艾梅林玉座的人。也许，她们觉得这太过分了，或者，蓝结的思维方式再也无法满足一个到处是伪龙神的世界。经过了一千年，许多事情都改变了。”艾梅林皱着眉头，像是自言自语，“古老的壁垒在削弱，古老的屏障已经打破。”她振作了一下，声音坚定起来，“不过，还有其他提议，一个闻起来就像码头上犯了一个星期的鱼一样的提议。因为莉安娜属于蓝结，而我来自蓝结，有人提出说这次旅程如果再派两个蓝结姊妹跟我一起，就变成有四个蓝结代表了。她们在议会里面，当着我的面这样说，就好像在讨论如何修理排水沟。有两个白结议员和两个绿结议员反对我，黄结则在她们之间窃窃私语，然后不肯表示赞成还是反对。再多一个反对的，你的姊妹安娜雅和麦耿就不会在这里了。甚至还有人议论，公开的议论，说我根本就不应该离开白塔。”
听到这个消息，比听到红结想得到她的消息更令茉蕾震惊。不论来自哪一结，编年史监护人应该只代表艾梅林玉座，而艾梅林玉座则是代表所有结的所有艾塞达依。一直以来都是这样，从来没有人有过异议，即使是在半兽人战争那段最为黑暗的日子里，即使是在阿图尔·鹰之翼的军队把所有幸存的艾塞达依围困在塔瓦隆之中的日子里，也没有例外。艾梅林玉座就是艾梅林玉座，高于一切。每一个艾塞达依都发誓要服从她。没有人可以对她做的事情或者她想去的地方提出质疑。这个提议，违反了三千年的传统和法律。
“谁敢这样，母亲？”
艾梅林苦涩地笑了。“几乎所有人，女儿。卡安琅的暴乱。大猎角召集在我们预先没有获得任何知会的情况下就宣布。伪龙神就像雨后春笋一般不停地冒出来。国家在削弱，越来越多的贵族开始玩起家族游戏[4]，自从阿图尔·鹰之翼把他们的阴谋狠狠打击之后，这种游戏从来没有如此兴盛过。最糟糕的是，我们每一个人都知道，暗黑魔神再次蠢蠢欲动。给我一个不认为白塔正在对事情失去控制的姊妹，如果她不是棕结，她死定了。对于我们全部人来说，时间也许越来越紧迫了，女儿。有时候我甚至觉得它在流失。”
“正如您所说，母亲，世界在变。不过，荣耀之墙外，仍然有比墙内更严重的危险。”
艾梅林迎着茉蕾的凝视，很久很久之后，才缓缓点头。“莉安娜，你出去一下。我要单独跟我的女儿茉蕾谈谈。”
莉安娜只是犹豫了片刻，便说：“遵命，母亲。”茉蕾可以感觉到她的惊讶。艾梅林很少会在没有监护人在场的情况下接见客人，特别是一位她很有理由要惩罚的姊妹。
门打开，又在莉安娜身后关上。她在接待室里是不会透露里面发生的任何事情的，可是，茉蕾跟艾梅林单独会面的消息会像野火遇上干树林一般在法达拉的艾塞达依之间迅速传开，种种猜测流言将会因此诞生。
门一关上，艾梅林就站了起来，茉蕾的皮肤上传来片刻的刺麻感。艾梅林在引导唯一之力，一瞬间她在茉蕾的眼中就像是被一圈明亮的光晕环绕着。
“我不知道其他人是否了解你以往的小花招，”艾梅林说道，用一根手指轻轻地摸着茉蕾额头上的蓝色石头，“不过，我们多数都拥有一些孩子时期发明的小花招。不论如何，现在没有人能听见我们说什么了。”
她突然伸出双臂抱住了茉蕾，一个老朋友之间的温暖拥抱；茉蕾也同样热烈地回拥着她。
“茉蕾，你是唯一一个可以令我想起自己是谁的人。就连莉安娜，也总是把我当成围巾和手杖，即使只有我和她两人，就像是我们在当初学者的时候没有在一起傻笑过一般。有时候，我真希望我们都还只是初学者，你和我。仍然是那么纯洁无知，把一切看成吟游诗人的故事成真；那么纯洁无知，认为我们会遇到男人——他们将会是王子，记得吗，英俊、强壮、温柔的王子？——他们足够强大，可以容忍与一个拥有艾塞达依力量的女人共同生活；那么纯洁无知，梦想着吟游诗人故事的完美结局，跟其他女人一样生活，只不过多了一些力量。”
“我们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