止长发落到脸上。他的脸棱角分明如同石雕，没有皱纹，像是为了掩饰微露灰色的两鬓。尽管在炎热的天气里做这么剧烈的动作，他的胸膛和手臂上却只是轻微出汗。岚紧盯着兰恩冰冷的蓝色眼睛，希望从中搜出对方的意图。守护者似乎从来不眨眼睛，姿势与姿势的变换之间，舞动起手中的练习用剑，毫不犹豫如行云流水。
练习用剑用一捆松散地绑在一起的细竹枝代替剑刃，不论砍在什么东西上都会发出响亮的“噼啪”声，而且，如果打在皮肉上，会留下一道淤痕。对此岚是最清楚不过了，他的肋骨上面现在就有三道红痕，肩膀上还有一道，火辣辣地疼。光是避免这样的装饰不再增加，已经占用了他全部的力气。兰恩身上一道痕都没有。
就像他学过的一样，岚在脑海中燃起一簇火焰，把注意力集中在上面，把所有感情都丢进火中，只留下一片空灵，把所有思想隔绝在外。空灵形成了。跟最近一样，这一片空灵还不够纯净，有时是火焰仍然在烧，有时是某种轻微的光芒如波纹一般扫过静寂之中。不过，这也勉强够了。虚空带来的冷静平和渐渐包围了他，他与练习用剑合而为一，与脚下平滑的石头地面合而为一，甚至，与兰恩合而为一。所有一切都是一体，他无需思考就可以跟上守护者的节奏，步步紧跟，招招紧贴。风又起了，带来城里回荡的钟声。有些人还在庆祝终于到来的春天。杂念像光的波浪穿过虚空，扰乱了空灵。守护者像是能读懂岚的内心一般，手中的练习用剑旋舞起来。
好一会儿，塔顶充斥着连串捆扎竹片急促交击的 “噼啪－噼啪－噼啪”响声。岚根本无暇发动反攻，所有的力量都用在抵挡守护者的攻击上，每一次都赶在最后一刻才把兰恩的攻击化解，渐渐，他被逼着往后退去。兰恩的表情从来不变，他手中的练习用剑如有生命一般。突然，守护者的横扫砍击中途变成了猛插。吃惊之下，岚倒退了一步，心知这一下自己肯定挡不住了，剑虽然还没戳到身上，他就吃疼地缩了起来。
风呼号着卷过高塔……困住了他。空气似乎凝成了胶体，像茧一样把他裹在中间，把他向前推去。时间和动作都减慢了，他惊恐地看着兰恩的练习用剑朝着自己胸膛飘来。然而它带来的冲击却丝毫没有减慢减轻，他的肋骨“咯吱”作响就像被锤子敲中一般。他呻吟着，但是那风不容许他退让，反而仍然带着他向前扑去。兰恩那把练习用剑上的竹片弯曲膨胀起来——在岚的眼中，这变化是如此的缓慢——四散，尖锐的碎片渗入他的心脏，残破的竹片撕开他的皮肤。痛苦刺戳着他的身体，皮肤就像被皮鞭抽打一般，全身灼烧就像是太阳之火忽然旺盛起来要把他像烤烟肉一般烤焦。
他大喊一声，使尽全力向后退去，撞在石墙上。他伸出颤抖的手轻轻碰了碰胸前的伤口举到眼前，难以置信地看着粘满鲜血的手指。
刚才那个愚蠢的动作是怎么回事，牧羊人？”兰恩恼怒地问道，“你这下总该受到教训了吧，除非你把我一直努力教你的东西都忘得一干二净。你伤得有多——？”岚抬起头看着他，他顿住了。
“是风。”岚的口里很干，“它，它推我！它……它结实得像一堵墙！”
守护者默默地盯着他片刻，然后伸出手来拉他。岚握住他的手，任由自己被拉起身来。
“在这么靠近灭绝之境的地方，不时会有怪事发生。”兰恩终于说道，他的话虽然平淡，语气听起来却像是有点困扰。这本身就够奇怪的。守护者，传奇一般的人物，身为侍奉艾塞达依的战士，是极少流露感情的。而兰恩，更是如此。他把破碎的竹剑丢到一边，走到放着他们两人真剑的墙边，斜靠在墙上，不再练习。
“不是那样的。”岚争辩道。他走到兰恩身旁，背靠着石墙。这样墙的顶部高出他的头部，可以为他挡住那种怪风。如果，那真的是风。从来没有风会如此……坚固……像刚才那样。“和平啊！这可能根本就不关灭绝之境的事。”
“这是对于像你这样的人来说的……”兰恩耸耸肩膀，似乎认为这足以解释一切，“你到底什么时候离开，牧羊人？一个月以前你就在说你要走，我还以为你现在至少应该已经离开三个星期了。”
岚惊讶地瞪着他。他怎么可以当作没事发生似的！他皱着眉头放下练习用剑，把自己的宝剑捡起来横在膝前，手指轻轻抚摸皮革剑柄上的青铜苍鹭。对于他来说，拥有一把剑仍然感觉有点不自在，任何剑都是，更别说这样一把带着剑术大师标记的宝剑了。他是一个来自双河的农夫。如今，双河离他是那么遥远，也许，永远都将是遥不可及。他跟他的父亲一样是个牧羊人——我曾经是个牧羊人，现在，我到底是什么？——是他的父亲给予他这把苍鹭宝剑的。不论别人怎么说，塔都是我的父亲。他只希望自己的这种想法听起来不要那么像是在企图说服自己。
再一次，兰恩像是读懂了他的心思一般。“牧羊人，在边疆这里，如果一个男人抚养了一个孩子，那么这个孩子就是他的孩子，没有人可以有异议。”
岚阴沉着脸，不理会守护者。这是他自己的事，跟其他人没关系。“我想要学会使剑。我必须学。”带着一把苍鹭宝剑四处行走曾经为他带来不少麻烦。虽说并非人人都知道苍鹭的含义，有些人甚至不会注意到这个标记，但是一把苍鹭宝剑，尤其是握在一个年纪轻轻勉强算得上是男人的年轻人手里，仍然吸引不必要的注意。“过去当我无路可逃时，我拿着它装模作样，靠着运气渡过难关。可是，如果以后再遇到无法逃走的情况，我也无法蒙混过关，而且连运气都抛弃了我，那我怎么办呢？”
“你可以卖掉它，”兰恩谨慎地回答，“这把剑就算是在苍鹭宝剑之中也属于稀有之品，可以卖个好价钱。”
“不！”这个主意他自己也想过不止一次，但是他一直以同一个理由拒绝它，而且，如果提起它的是别人，他拒绝得更加激烈。只要我还留着它，我就有权利喊塔作父亲。他把剑给了我，而这把剑给予我这个权利。“我还以为，所有苍鹭宝剑都是珍稀品。”
兰恩斜斜看了他一眼。“这么说，塔没有告诉你？塔肯定知道。也许是因为他不相信吧。很多人都不相信的。”他抓起自己的宝剑。那把剑除了没有苍鹭标记之外，跟岚的宝剑几乎一模一样。兰恩抽剑出鞘，微微弯曲的单刃剑身在阳光中闪着银光。
这是墨凯里国王代代相传的宝剑。兰恩很少提起它——他甚至不喜欢别人提起它——但是，艾’兰恩·曼德格然是七塔之王，众湖之王，是墨凯里未加冕的国王。如今七塔已经折断，众湖也被肮脏的怪物占据。墨凯里被灭绝之境完全吞噬，墨凯里王族之中，只有一人生还。
有人说，兰恩之所以当上守护者，把自己跟一个艾塞达依绑在一起，是为了在灭绝之境里寻求死亡，为了跟他的家族团聚。岚也亲眼见过兰恩不顾自身安危地行动，不过，那全都是为了茉蕾——与他订立契约的艾塞达依——的生命和安全。岚认为，只要茉蕾还活着，兰恩不会真的去寻死。
阳光下，兰恩转动手中剑刃说道：“在暗影战争期间，唯一之力本身被用作武器，还用来制造武器。有些武器在唯一之力的辅佐下，一击就能毁掉整座城池，把数里格之内的地方变成废墟。不过，在裂世之时，这些武器都跟随着制造它们的方法一起失落了。不过，当时还有一些较为简单的武器，用来与迷惧灵以及恐怖领主制造的更恐怖的生物正面作战。
“艾塞达依使用唯一之力从大地抽取铁和其他金属，融化、成型并且精练成宝剑和其他武器。所有工序都用唯一之力完成。裂世之后幸存下来的这些武器里，有不少被那些害怕和憎恨艾塞达依作品的人毁掉了，还有一些随着岁月流逝消失无踪。留在世上的只剩下很少了，而且，很少人真正知道它们的本质。有一些关于它们的传说，一些关于拥有自主力量的宝剑的夸张故事，你也听过吟游诗人的故事了。真实的情况也足够令人难以置信。它们的剑刃不会崩缺不会折断，永远锋利。我曾经见过有人打磨它们——实际上是在假装打磨——因为他们无法相信一把剑在用过以后不需要磨砺。他们那样做的结果只不过是白白消耗了他们的油磨刀石。
“这些艾塞达依制造的武器已经是绝版。当时，战争和时代一起终结，世界四分五裂，等待埋葬的尸体比活人还多。活着的人四处逃散试图寻找安全之地，只要安全，任何地方都行。每一个女人都在为自己再也见不到丈夫或者儿子而哭泣。当一切结束之后，仍旧存活的艾塞达依发誓，再也不会制造让男人互相残杀的武器。每一个艾塞达依都如此发誓，从那以后，每一个女性艾塞达依都遵守着这个誓言，就连很少关心男人的红结也是。
“所以这些宝剑之中，就连一把朴素的士兵用剑”——兰恩把剑刃插回鞘中。如果说守护者会流露感情，他此刻脸上轻微的皱眉几乎可以说是哀伤——“也被赋予了其他意义。另一方面，那些为领主将军而作的武器，它们的剑刃坚固得没有铁匠能在上面刻印，却被打上了苍鹭标记，更是变得价值不菲。”
吃惊之下，岚抚摸着膝上宝剑的手猛地一缩。剑翻倒了，他本能地伸手去抓，在它落地之前抓住了它。“你的意思是，这把剑是艾塞达依做的？我还以为你在说你的宝剑呢。”
“并非所有苍鹭宝剑都是艾塞达依的作品。虽然剑术水平能够到达剑术大师称号、获赐苍鹭宝剑的人并不多，然而剩下的艾塞达依宝剑也远远不够每人一把，所以大多数苍鹭宝剑都是由高级铁匠打造的。尽管它们所使用的是人类可以造出的最上等精钢，始终也只是由人手精练。但是你的这一把，牧羊人……它身上承载着三千年甚至更长的传奇。”
“艾塞达依的作品。”岚念道，“我逃不出她们的手心了，”他托着剑鞘的平衡点把剑托在身前，它看起来跟他知道它的来历之前没有任何区别，“是不是？”然而，这是塔给我的。我的父亲给我的。他拒绝去想为何一个双河的牧羊人会拥有一把苍鹭宝剑，那样的想法里藏着危险的洪流和深渊，他不愿意去探询。
“我再问你一次，牧羊人，你到底是不是真的想走？若是真的，为什么你还在这里？为了学剑？只需要五年，我可以令你配得上它，使你成为剑术大师。你手腕灵活，平衡良好，而且一个错误从不会再犯第二遍。然而我没有五年的时间来教你，你也没有五年的时间来学习。你甚至连一年的时间都没有，这你自己最清楚。现在的情况是，你用剑的时候不会戳伤自己的脚，佩剑的时候行动自如没有一丝别扭，牧羊人，这一点大多数的小流氓都看得出来。不过，几乎从你第一天配上它的时候，你就已经是这样了。所以，你究竟为什么还在这里？”
“因为，马特和珀林还在这里，”岚喃喃说道，“我不想在他们离开之前走。我再也——也许我要过很多、很多年以后才能再见到他们了，也许。”他仰起头靠在墙上，“见鬼！至少他们只是以为我发了疯才不跟他们回家。奈妮她，一半的时间把我当成一个刚刚把膝盖擦伤了的六岁孩子，而且打算好好教训我；另一半的时间把我当作陌生人，一个只要她多看两眼就会惹恼的陌生人。且不说她是个贤者，仅仅是以我对她的了解，我也从来没有想过她会害怕，可是她……”他摇摇头，“还有伊雯。见鬼！她明明知道我为什么必须走，但是每次我跟她说起这事，她都那样看着我，看得我的心像是纠结起来一般，我……”他闭上双眼，用剑柄压着前额，像是这样可以把自己的想法压出脑海，“我希望……我希望……”
“你希望一切都能回归原位吗，牧羊人？还是说，你希望那个女孩跟你走而不是去塔瓦隆？你以为她会放弃成为艾塞达依的机会去过一辈子的流浪生活？跟你一起？如果你用了恰当的方法去跟她提议此事，她也许会跟你走吧。爱情是很奇怪的，”兰恩的语气忽然变得很疲倦，“根本不可理喻。”
“不。”然而这确实是他一直希望的事，希望她肯跟自己一起走。他睁开双眼抬起头使自己的声音坚决起来。
“不，就算她真的说要跟我走，我也不会让她跟来的。”他不能那样对她。可是，光明啊，如果她真的说她愿意跟我走，那将会是多么甜蜜？就算只有一分钟也好啊。“如果她以为我企图指挥她，就会变得像母牛那么顽固。不过，我仍然可以阻止她跟来，”他希望她能回到艾蒙村的家里去，可是，所有的希望在茉蕾到达双河的那一天就已经成了泡影，“就算那意味着她真的成为艾塞达依！”他的眼角瞥到兰恩挑起的眉头，脸红了。
“这就是所有的理由？你想要在你的朋友们离开之前尽量多跟他们相处几天？因此你拖拖拉拉？你也明白自己身后步步紧追着什么的吧。”
岚懊恼地站直了。“好吧好吧，是因为茉蕾！要不是她，我根本不会到这里来，而她居然一句话都不跟我说。”
“要不是她，你已经死了，牧羊人。”兰恩淡淡说道。但是岚抢过他的话头。
“她跟我说……说那些关于我自己的可怕的事”——他握着剑的手指节发白。我会发疯，我会死掉！——“然后，忽然之间，又完全不肯跟我说话。她的一举一动像是认为我跟她第一次遇到我的时候没有任何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