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刻,唐猛还浑然不觉,朝两个哥哥扬起笑脸。
转眼回到高家宅院,小姑娘已然瘪着嘴角,抵着墙角站好,老老实实挨训。
在城隍庙中谢过乞丐们,唐仲拽着唐猛的胳膊,一路从窄巷绕回高家,一进院子,就关起客房的门来训人。
疾言厉色间,唐仲终于品出了几分长兄如父的味道。
一番申斥下,好歹问出了唐猛今日出现在城隍庙的情由。
午后,在河边喝过水,唐猛进到东城门时,已经累得没有多少力气。
看见广场边城墙下,正瘫着一长排晒太阳的乞丐,她也学着样子过去坐下,靠墙歇息。
广场上成群的人,比赶集时的凤关镇还要多。
唐猛还是第一回 见到如此多人,清江县城又是头一次来,一时之间真不知道从何找起。
亏得她脑子好使,想着自己是从东城门进城,哥哥们回去时也必定会从这里经过。
她索性放宽了心,换到靠近城门的位置,拉长了腿脚晒太阳。
阴差阳错也好,涉世太浅也罢,唐猛自然不会知道,自家二哥此时正在醉酒,也不会理解,城门卫公然摸鱼是什么意思。
她就这么在城门口枯坐了一下午,直到傍晚广场上的人渐渐散尽,仍旧没见到两个哥哥和妹妹的踪影。
眼看着身旁的乞丐,一个个收回肚皮,拾起棍棒起身走开,唐猛无所适从,不知道该不该在城门口继续等下去。
“你还不回家吗?”
一个比她稍大些的小乞丐,留意唐猛许久了,路过她面前时问了一句。
“我家太远,不知道能不能回去。”
唐猛说得实在,小乞丐却听岔了意思,再看看她头上松散的发髻,脸上花猫似的汗痕,还有浑身是灰的衣衫,似乎比他这个叫花子好不到哪里去。
想来跟他一样,也是个独自流落异乡的娃娃。
“跟我走吧,我们那里,有好多回不了家的人。”
“真的吗?”唐仲眨巴眨巴眼。
就这么,唐猛稀里糊涂地进了乞丐堆,晚饭时分,又领到新人任务,跟着几个小乞丐走街串巷地敲门乞食。
过年期间,家家户户都备了腌腊,几个小乞丐遇上几户发善心的人家,得了好些腌肉腊味。
唐猛分到一根腊排骨并两个腊肉包,美滋滋地塞进肚里,竟生出些乐不思蜀的感觉。
乞丐堆里讲究规矩等级,有身份有年资的乞丐,才能住进城隍庙。
像唐猛这样刚出道的新乞丐,跟几个行乞时日尚短的孩子一道,被安排在矮棚下落脚。
唐仲唐叔费尽千辛万苦找过来时,她正蜷在谷草堆里睡觉。
听完唐猛的讲述,唐仲气得快要七窍生烟,若不是顾大婶借梳洗的由头,进来拉走唐猛,唐仲非要再训她一个时辰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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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猛突如其来惹出的乱子,打断了唐仲原有的规划。
等到事情重回正轨,譬如第二日到东城门值守,譬如抽空跟孙厨子补上租赁字据,再譬如拜托高樟帮把手搬家。
一应杂事一一落实下来,待到高家四兄妹在新置的小院里正经落下脚,已是元宵节后。
离开凤山村时,顾大婶把拳头大小的布包塞到唐老三怀里,叮嘱务必带给兄长。
唐仲打开一看,没曾想,包里竟是他先前送去了银两。原原本本九两碎银子,顾大婶一分都不曾用过。
他心头感念,却一时半会找不到机会,只好用心记下,日后定要想办法报答。
加上年前没用完的分红银子,现下唐仲手里拢共十四两,离八十两银子的买房钱,还差上一大截。
当日在孙厨子家喝醉了酒,他和孙厨子两人都借着酒劲吹了些牛皮,隐隐记得,孙厨子好像说了什么不要钱随便住之类的话。
不过论起来,酒后戏言怎么能较真,租赁宅子的字据上,最终定下了每月一百五十文钱的租金,并承诺半年之内若卖给唐仲,还是八十两的价钱。
唐仲也说话算话,当即写好推荐信,让孙厨子带着去福兴酒楼应聘。
孙厨子的手艺他尝过,丝毫没有问题,推荐到福兴酒楼,刚好弥补起原有厨子只擅长做清口小菜的短板。
想来好些天过去,孙厨子应该也上手了吧!
过完元宵,年就算是真正过完了。近几日,官道上的商队渐渐多了起来,此前生意不佳的酒楼客舍,又喘过了一口气。
快到午饭时辰,该到衙门公厨领饭食了,今天轮到唐仲去。
公款花完,东城门卫们又回到了顿顿吃公厨的生活,不过一想到几日后,新广告位就要招租,便觉得每一日都充满了盼头。
唐仲倒不觉得有什么,反正他现在一心存钱买宅子,公厨也挺好。赵力一向节俭惯了,也没什么意见。
倒是胡头儿,肚里一向离不得油水,这些天只好老老实实回家吃午饭。
路过青牛街和白马街的十字路口,唐仲不自觉多行出百十步,一路转到福兴酒楼跟前。他这个隐形二掌柜,也想时时关心店里生意如何。
只见一辆高蓬马车,正停在福兴酒楼门口,车上下来的两位富家公子,从旁看着很是熟悉。
对了!不就是酒楼第一天发优惠券时,遇见的贵公子嘛!好像一位姓杨,另一位被称作安柏。
如今两人都是一身月白长衫,与当日一青一紫的浓彩衣着相比,倒是低调了许多。
“咱们还是用过饭,继续赶路要紧。”
“不行,那枚指甲钳一定要拿到。他们不直接售卖,非要用积分换,我就在清江县城里小住几日,吃够了积分再走!”
“这次出门是有要事,还是别多耽误才好。”
“最多就两日,我就能凑够积分。你要是着急,那就不必等我了,自行上路就是!我又不是不识路!”
争执过后,一人甩了把袖子气冲冲进店,另一人在门口踟蹰片刻,终究拗不过,追了进去。
看来,他放在福兴酒楼的指甲钳,已经造势到位,过不了多久,第一枚指甲钳就要有新主人了!
广告位、福兴酒楼、铁匠铺,三个副业都在稳步推进,走势喜人!
唐仲喜滋滋地背起手,跨步往回走。
几乎是同一时刻,福兴酒楼斜对面的一扇窗户,正缓缓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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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唐仲把家搬到青石巷,借着跟广场只隔了一条巷子的便利,他这些天一逮到空闲,就溜回家中看看弟妹们。
唐老三到了该上学的年纪,但书院要等到春分前后才开课,唐仲便提前买了好些书本,让弟弟提前学着。
为了防止唐猛又没事乱跑,唐仲也给她买了本三字经,教过几遍之后,勒令她十日之内必须背熟。
上午第一波进城的人潮散去,城门口一时半会儿没什么人,唐仲把缨枪藏到城门后,快步穿过广场,准备回家搞突击检查。
“差爷!差爷,是我!”
巷尾的荫蔽处,冷不丁响起熟悉的声音,唐仲虚起眼睛扭头看去,辨认了半天,才看清是福兴酒楼的伙计。
“六子!鬼鬼祟祟躲着干嘛?”
洪亮的招呼声,吓得六子刚伸出一半的脑袋,立马缩了回去。
见情况不对,唐仲赶紧闭嘴,确认左右无人后,快步钻进巷子。
“出大事了!福兴酒楼上上下下,都被衙役绑走了!”
“什么!你快说清楚!”
六子一脸慌乱,连带着声音都不自觉打颤。
“今早我出城运菜,一回来就看见官差围了酒楼前后门,正在拿人。幸亏我躲得快,才没被他们看见一并绑走!”
六子缓过一口气,想到当时的情景,仍有后怕。
“我听见门口的官差,阴阳怪气地数落我们掌柜的,说什么饭食不干净。昨日店里的好些客人,回去之后都泻了肚子,有些年纪大点的,甚至都去请大夫了。”
“差爷,您说这……这怎么可能!我们店怎么样,您来那么多回了,还不清楚吗?我是没办法了,才壮着胆子找过来。
您也是官差,能不能去跟林大人说说情?我们福兴酒楼开了许多年了,别的不敢说,菜食绝对不可能有问题!”
两人说话的地方,离广场边的茶摊很近,常有吃茶的客人灌满一肚子水,躲到巷子里小解。
听到附近响起几声脚步,六子这个在逃伙计,立即化作惊弓之鸟,扭头便溜。
唐仲来不及细问更多详情,六子已经猫着腰窜出去老远。
福兴酒楼是刘掌柜的祖业,看得极重。若说酒楼菜食味道欠佳,他信,可说饭菜不干净,绝不可能。
这件事里里外外透着古怪,唐仲碍于身份,不便进到牢里探视,立即决定先回东城门,向胡头儿打听打听。
“你说福兴酒楼被县衙查封了?狗日的段牢头,这回又要发笔横财了!”
胡头儿说话时,手头整理着扑克牌,好些日子没玩牌了。他特地从柜子里翻出来,准备趁着这几天人齐,再凑一局斗恶鬼。
“什么意思?福兴酒楼出事,跟牢头有什么关系?”
胡头正将扑克牌,按花色一列列往桌上码,抽空瞥了眼唐仲。
“段牢头那狗脾气,衙门里没人不知道,只要关到他手下,要是家里不赶紧送银子买孝敬,就等着脱层皮吧!欸?方片牌怎么少了一张?”
唐仲不解,他记得,按照律法,犯人只能在过堂时拒不配合,才可能受刑。
“一个看守牢狱的牢头,不能私下动刑吧?”
“这你就没见过了吧?不动刑也有的是办法!不给水,不放饭,或者选个发霉的牢室,只要进去了,有得是折磨人的手段。只要犯人家里还有个喘气的,都不会眼睁睁看人受苦。”
“那……那若是犯人本就冤枉呢?没有王法了吗?”唐仲一想到刘掌柜和孙厨子,以及酒楼里的其他人,被如此盘剥欺负,一时间更加着急。
“怎么?你跟福兴酒楼掌柜相熟啊?”
“没,没有!我只是,看不去,随口鸣不平而已。”唐仲稳了稳情绪,索性也坐下帮胡头儿理牌,好让自己看上去并不在意。
胡头儿倒渐渐来了兴致,平时只看到唐仲如何耍聪明,想出各种稀奇古怪的法子,却不想,对公堂上下的门门道道,竟如此不通。
这个他懂!
今天,他也要耍一把聪明!
“我跟你说,你可别告诉旁人啊。”胡头儿放下手里的扑克牌,压低声音,神色已然跃跃欲试。
“段牢头跟林知县,穿得是同一条裤子,牢里犯人的孝敬,有一大半都进了林知县的口袋。清江县里的案子,从来没有当年就能审结的,知道为什么吗?”
胡头儿搓了把胡子,故意卖起关子。
唐仲顺着他的意思,推想道:“因为人都关在牢里,等着榨干了油水再审?”
“对!所以这一回逮到福兴酒楼,段牢头可要狠狠发笔横财了!”
怪不得,连案子都没破,就一大早把人先抓了,原来如此。
但那么多客人吃坏肚子,确有其事,应该做不得假。其中内情,还是要问过了刘掌柜或是孙厨子,才能知道。
事不宜迟,他得赶紧想办法。
“对了胡头儿,过几天新的广告位要招租了,我想去广场周围转转,琢磨一下招商事宜。”
“这可是要紧事!”胡头儿收起手里的扑克,转头拍着唐仲的肩膀正经嘱咐道:“近几日你就别管城门值守了,认真琢磨新广告位吧!这一回,咱们定要压过西城门一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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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渐渐升高,一位妇人疾步走进青石巷,满面的愁容和泛红的眼泡,让一路遇上的几户熟人,都忍不住过来轻声劝慰。
她却不愿与邻人们多说,点头致意后,便匆匆进到自家院子。
院门刚合上,唐仲和孙家阿婆立即围过来。
“怎么样?见到全儿了吗?他好不好?有没有受欺负?”
孙大嫂将婆母搀到院里的矮凳上坐下,宽慰道:“放心吧母亲,我们的银两送得早,相公定会平安无事。”
“刘掌柜和其他厨子伙计呢?他们还好吗?”唐仲也显得很是急切。
“我去的时候,正遇上刘掌柜的家人,应该也是送银子去的。再加上你给的银子,他们应该暂时没事。”
唐仲心中稍定,挪开位置,请孙大嫂也在矮凳上坐下。
他压着嗓子,尽量让声音飘不进旁人的耳朵:“有没有找到机会,将话带给孙大哥?”
“我问他这一两日,店里可有什么异常。他起初说没有,等到我要走时,他才说起昨天一早,品雅居的伙计,把他之前惯用的剔骨刀送了过来,不知道这算不算。”
“剔骨刀?”
孙大嫂点头,解释说:“我家那口子,当时从品雅居走得急,好些家伙事没带上。品雅居还刀过来,应该是不想占便宜的意思。毕竟,那吴掌柜是个讲究人。”
讲究人?唐仲想起之前广告位拍卖时,跟吴掌柜打过的交道。
故作风雅是真,得体讲究倒未必。
“牢头可说过,何时过堂提审?”
孙大嫂将眉头蹙得更深,言及此处,只觉得孙家从此跌进了无底洞。
“我又是塞钱又是送果子,可段牢头始终不给个准话,想来……想来真如他们所说,相公他……只怕是要吃上几年牢饭了!”
忍了许久的委屈,终于积累到一处爆发。孙大嫂只觉得自己再也承受不住,双手捂着脸,低声痛哭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的评论都有在看,谢谢小可爱们对手残写手的包容。越来越觉得,写文这条路,我要学习和琢磨的地方,还有好多好多好多呀!
谢谢花时间指出文中问题的小可爱,让我能从别的角度,反思写文时的不足。
谢谢一直看文小可爱的陪伴,mu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