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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2节外生枝

  守备疑道:“怎能误会,大人?军士们打听得清清楚楚,俩强盗分明进的这座寨子。”他是六品武官,统管本县和邻县军务,此番孤身领路,临时负会儿责。石墩耐心解释:“确是误会!三家失主,都是扯犊子报假案,假惺惺做慈善,又反悔了,银钱退还他们,销号便了,至于劫镖那档子事,人家自家人耍闹做戏,当不得真。还有,老大憨厚耿直,本将已定为东床快婿,你也甭强盗强盗的吆喝了!好啦好啦,没什么事啰,撤,都撤吧!”

  守备愈发狐疑:“大人,您可不要受蒙蔽啊!这家以前乃朝廷钦犯,下官观其安分守己,才外松内紧,并不时时监视,这次又做强盗,分明贼心不死,合该剿灭!”石墩眼一瞪:“你当本将三岁娃子吗?你当本将吃饭的家伙,装的狗屎牛粪不成?哪来的朝廷钦犯,几十年前的旧账了,那时苟掌门还没出生,更何况两个娃子?所谓强盗,不过以讹传讹罢了!本将已查得清清楚楚,问得明明白白,你就不要节外生枝了!本将自会上报指挥使大人,子乌县守备勤于职守,忠勇可嘉,应予嘉奖,以备升迁。”

  苟史运自忖有些交情,抱拳行礼:“守备大人别来无恙!犬子行事荒唐,闹了些笑话,劳烦您奔波一趟,大人随石将军暂回,在下定会登门拜谢。”守备一改往日辞色,斥道:“一边去!本官自与将军说话,哪个让你多嘴?幕后主使,你也脱不了干系!”苟史运霎时脸若猪肝,嘴巴张几张,楞是说不出一个字来。守备又冲石墩:“大人,本地防务治安,乃下官职责所系,务请缉拿归案,以免养虎为患!”石墩大笑:“嗬嗬,本将话刚落地,你当放屁不成?”守备作谦恭状:“下官岂敢?本分尽职而已。”他还真心不惧,游击将军高半格,左右不过指挥使的偏将,他实职实权,若立此大功讨得指挥使赏识,直升正五品州府守备,也说不准。

  石墩面沉似水:“你是铁了心刁难,与本将作对了?”

  “大人息怒,下官惶恐之至!”守备招手,命押来两个蒙面人,“大人您说,这俩恶棍放得放不得?”来路上,石墩遣人打探,偶闻呼救,发现两名采花大盗,掳了女子正于客店凌辱,顺便缉拿了,押在队中。

  “当然放不得!俩贼恶贯满盈,罪该枭首示众。”

  “那么,那俩强盗就放得么?”守备咄咄逼人。

  “哪里有什么强盗,不可理喻!”石墩吩咐护兵,“集合队伍,打道回府!莫理他了,猪脑壳!”

  守备可不是猪脑壳,账算得很清楚,脖子一梗道:“大人若不缉拿,下官自行缉拿!今日缉拿不下,来日照样缉拿——到时恐怕对大人不利。”

  “混账东西!公然恐吓本将,来人,给我绑了!”石墩真恼了。

  “绑我?大人休犯糊涂!”守备一甩外袍,亦是劲装打扮,腰带上,赫赫然六星四环!他退几步,振臂高呼:“弟兄们!石将军一时糊涂,定会害惨大伙儿!大家听我指挥,奋勇擒贼,邀功领赏!”

  “作死!”童仁堂低喝一声,一剑将两个蒙面人喉管削了。

  “放肆!他俩虽是重犯,自有刽子手砍头,哪里轮得到你?”守备不认识他老几,轻蔑地呵斥。

  “还有你!”童仁堂仗剑上前。

  “反了!连你一并拿下治罪!”守备唰地抽出兵器,是一把鬼头大刀。

  童仁堂也不答话,跃起疾冲,劈头就是猴子摘桃,直取右目。守备与苟史运切磋过,知道下一式乃仙女甩练,脑袋迅疾一低,不待对方变招,鬼头大刀一伸,猛扑来个黑虎掏心——但听“咔”的声响,一颗血淋淋的人头滚落地下,守备晃几晃,噗通栽倒。

  一片木鸡,木鸡一片!

  这招必杀,乃童仁堂成名绝技,不知多少江湖豪客丧身剑下——刺的时候多走空,他别出心裁,妙用兵刃加了辅助,即行拧腕下削,可怜守备漏算,脖子凑过去,那叫一个正点!童仁堂慷慨激昂:“诸位军爷,这个败类,乃采花大盗的保护伞,不让杀,实乃今天放不了,日后伺机再放!更可恶的是,他陷害你们将军,准备告黑状、打闷棍,此等恶贼,死有余辜!”

  石墩可没跟着慷慨激昂,呆愣愣的,半天喘不过气来,六品守备,朝廷命官,你童仁堂说杀就杀了,可怎么得了哟?

  童仁堂在守备尸体上蹭蹭剑,挎于背后,面不改色道:“石将军,童某鲁莽了。”石墩长叹一声:“嗐——说什么都晚了,上司追查下来,我等俱要大祸临头了!”苟不教道:“这龟儿子就是欠揍!狼羔子咬肉——不撒嘴了!早知道这么粑希希的,老子也一剑把他宰了!”苟不理撇嘴:“你拉倒吧!冲壳壳也不看看,天大亮喽!人家护法大剑客好不好?瓜兮兮的,不要让老子喊哥哥了!你老丈人也老鼠胆儿,什么大祸临头,一黑夜闹三回了,老子毛也没得掉一根,就是睡觉没睡巴实——这龟儿子以后倒巴实了,吃嘛嘛香,喝嘛嘛甜,想嘛也甭想了——”准岳父在旁边呢,苟不教眼一瞪:“你骂老子瓜娃子?老子揍你个龟儿子!”

  “不要打嘴仗了!”童仁堂一声断喝,俩家伙立马蔫了。咬人的狗不叫,叫的狗不咬人,这尊神也不吵吵,瞬间宰了三个,还大气不出,一脸平静,可不要惹他,惹毛了,杀倒不至于,白揍一顿,不是好玩的。

  童仁堂既保不定镖,护送的货物,不乏整车金银,护送的人物,不乏王公大臣,大风大浪不知经过多少,说鲁莽不过自谦之辞,其实早已成竹在胸。当下对石墩耳语一番,说得石墩眉头舒展,连连点头,跃上墙头,高声说道:“弟兄们!咱都是共过生死的,我石墩要是有对不住哪位的地方,现在就把我宰了,决无二话!”见军士纷纷表忠心,又清清嗓子,继续道:“那就好,往后咱还一个锅里吃饭,同生共死!今天的事儿大伙看到了,人家要置我石墩于死地——咱回去之后,就上报指挥使大人,子乌县守备身先士卒,力战强敌,以身殉职,两个强盗负隅顽抗,被咱合力击杀......”

  军士齐声说好,护兵小心提醒:“只怕模样不合,露出破绽。”石墩沉吟间,韩傻儿耳朵尖,接了话:“什么破绽,好办得很!”拉着火火,要过小剑,挑开采花大盗的蒙面,一剑一剑地划拉:“大花脸儿,狗屁模样!”火火害怕,蒙住双眼,偷偷从指缝间瞧。

  童仁堂内心一凛,小不点胆大得很哪!《道德经》云,大象无形、大音希声、大勇若怯......这小小娃儿,嬉笑之间,并不以为勇敢,实乃天生敢于杀伐决断,只怕将来——他走近和颜悦色道:“小朋友,还不很像,老哥哥帮帮你。”接剑捣鼓几下,连致命伤都有了,又掏一千两银票,递给护兵:“军爷们辛苦一夜了,好生吃顿饭,喝点酒,解解乏。”护兵仿佛受了惊吓,战战兢兢不敢接。童仁堂道:“教你收下,收下便是!”护兵腿打哆嗦,连说“不敢”。石墩倒也爽快:“收下吧!他是大财主,咱弟兄吃他,是帮他、帮他花钱——哈哈哈!”护兵才接了。

  “这回真要告辞了!”石墩吩咐打扫战场,集合开拔。童仁堂紧握他手:“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后会有期!”苟史运也说着热乎话,常来常往啦,恭候光临啦,有空拜访啦......石墩憨厚一笑:“都成亲家了,客套话说多,就见外啰!”率队浩浩荡荡下山,须臾消失在拐弯处。

  此际,红日高照,碧空如洗,晨鸟唱情,秋叶滴露……

  小胖墩冒出来,怯怯地问:“师父,军爷都走了,还得练剑吧?”苟史运皱皱眉头:“又睡懒觉啦?”打个哈欠:“自个去练吧!”招呼童仁堂:“叔父,再歇息一下吧,补补觉,年岁不饶人呐!”火火拉他:“爹爹,笨笨来了,不教他练剑啦?你答应过的!”苟史运不胜其烦:“宝贝儿,让爹安逸一阵子好不好?”火火噘起嘴:“不好!大话我都说了,不作数,学堂我怎么当大姐?”嗬!才床腿高,还大姐!苟史运困得老合眼,敷衍道:“要教你教,反正爹今天不教。”火火刺他:“君子一言——你不当君子啦?”童仁堂解围:“乖孩子,你爹爹累一宿了,让他歇歇吧!”火火这才饶过,拉起韩傻儿去练剑场,小胖墩转脚跟上。

  火火道:“笨笨,今天你要么喊姐姐,要么喊师父,不然,我可得好好教你怎么练剑啦!”一副你不答应我揍扁你的神情。韩傻儿甩手跑开了:“哪个也不喊,你是小幺女!”火火又要追去拧耳朵——韩傻儿忽然掏出小弹弓,捡个石子射向树梢,一只麻雀应声落地。“你再试试看!”他掐起了腰。

  火火一撇嘴,哇地哭起来,揉眼睛抹眼泪。韩傻儿貌似叹口气,收了弹弓,走近几步,哄道:“火火莫哭,我又不真打你,谁让你老揪我耳朵!”小妞还是哭,声音小了,嘤嘤啜泣:“坏笨笨!石子打身上痛滴很!”韩傻儿嘴犟开脱:“不是没打嘛!”

  “打身上就晚了!吓死我了!不行,你得赔我,让我饶过来!呜呜呜……”韩傻儿缴械投降:“好好好!饶过来,拧吧!”火火破涕为笑,上前拧住了:“让你吓唬我!不行,得喊姐姐,我才饶你!”

  “我二月二龙抬头出生,你五月端午好不好?女孩子讲道理才好看。”

  “什么?你说我不讲道理?说我不好看?就你讲道理!”火火气嘟嘟地,手上一用劲,韩傻儿哎哟一声:“你放手!”

  “不放!”小妞美美地执拗,“喊姐姐!”

  “那就别怪我啦!”韩傻儿抬起手,使劲儿将小手掰开了,火火抬腿一脚,踢在小腿上,两只小粉拳挥舞,胡乱招呼。韩傻儿躲,躲不开,还手,够不着,彻底无语了,给点阳光就灿烂,给点云彩就下雨!也是气了,不躲了,瞅准拳头过来,拼着挨一拳,伸把抓牢,一手搂住小细腰,脚下一绊,全身用力,“啪”的一声,将小丫头摔地下,抬脚就溜。

  火火又哇哇大哭起来,韩傻儿学精了,只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讲“道理”,不往前凑。

  练剑场空荡荡的,唯一的小胖墩走过来,哄道:“火火别哭了!他不让着你,别跟他玩。我让着你,要不就打我吧。”

  “一边去!不关你事儿。”火火气咻咻地,待小胖墩讪讪离开,却慢慢站起,抽出了小剑。

  妈呀!韩傻儿拔腿就跑,动真家伙,可不是闹着玩滴!

  火火掂着剑,不快不慢地跟着,也不着急逮住,只形成强大的威慑,边叫板:“有种你别跑!”

  “我就跑,有种你别追!”韩傻儿还击着,边跑边瞅后面,瞅墙上。

  练剑场出现一道奇特的风景,沿着大院内墙,男童前面跑,女童后面追,后面快了,前面就快一点,后面慢了,前面也慢了,不大会儿就转了三、四圈。

  火火没睡好,渐渐累了,喊道:“笨笨,别跑啦,我又不真杀你,看你,也像苟不理说的,老鼠胆儿!”韩傻儿可是后半夜才起来的,精力充沛着呢,他不信就这么轻易善罢甘休,问:“咱俩扯平啦?”

  “想得美!”火火却也停住,不追了,“你得让我摔一跤,才算扯平。”被人提剑追着的滋味不好受,韩傻儿妥协了:“只摔一跤,说话算数?”

  “骗人是小狗!”火火发了誓。

  “好吧。”韩傻儿回走数步,后腰留给她。火火上前,手脚麻利、干净利落摔倒,若非双手支撑快,一准摔个狗啃屎。火火又咯咯笑了,地点,恰好在主房附近。

  “火火,干啥子噻?又胡闹,欺负人是不是?屁股又痒痒了噻?”夫人走出来,边训边去察看韩傻儿,“摔疼没有,乖娃子?”韩傻儿拍拍手,笑道:“没事儿,婆婆。”夫人愣一下,显然对这个称呼还不太适应。

  “娘——”,火火拉长声调带拐弯,“他先摔的我,你看见没?你幺女吃亏了好不好?”

  “你吃亏噻?”夫人笑笑,故作惊讶。别人吃亏她信,女儿吃亏,她是不信的。火火又噘小嘴,拉起韩傻儿:“走,咱俩练剑去,不理她了!”夫人含笑望着,不言语。

  到西墙根,韩傻儿向火火要了剑,照着图像,一招一式比划起来,基本功二十八式,竟模仿得有板有眼了。火火发怔,问:“你以前练过?跟谁学滴?”

  “没得学。”韩傻儿额头渗出一层细汗。

  “学得真快!”火火有心夸赞两句,自尊心作祟,“不过,再快,两年也赶不上我。”

  “赶不上就不赶呗。”韩傻儿格外大度。

  “你看着!”火火要过剑,缓慢演示一遍,又递过去。韩傻儿再次操练,比前一遍更像回事了。

  “这回,得喊师姐了吧?”火火得意道。

  “火火名字多好听啊!又热烈,又靓丽!”

  “好吧,喊火火也行。”小妞喝迷糊汤了。

  小胖墩羡慕,凑过来:“小师姐,你也教教我呗!”师父让喊小师妹,他可不敢。火火甩手:“去去去,没见我正忙着呢!”小胖墩咕咕哝哝,并不走远。

  韩傻儿提议:“太阳老高了,咱去学堂吧!”出来老半天了,家里人该急坏了。

  “好!”火火答应着,貌似不那么乏了,“你等我一会儿!”很快返回,拿来两个肉包子,自己吃一个,递给韩傻儿一个,扯手道:“走吧!”

  小胖墩只有眼馋的份,咽咽唾沫,也不去厨房拿包子,跟着走了。家里有的是肉包子,犯不着耽搁落了单。

  出得大门,火火道:“笨笨,我好累,你背背我吧!”

  “好嘞!”韩傻儿弯下腰,待火火趴上直起,哎哟叫唤一声——小腿挨了一脚,当时未留意,此时负重吃力,痛了起来。火火蹲下,捋裤腿一看,红肿一块,有些心疼,却道:“还逞能不?看看,肿了吧,你打不过我的。”韩傻儿揉了揉,道:“没事儿,没伤着骨头,回家让我爹活活血就好啦。”火火站起来,扶着韩傻儿:“咱慢慢走吧。”

  小胖墩献殷勤:“要不我背你吧,火火。”火火没好脸色:“不许喊我小名,也不许喊苟不雪,只许喊小师姐——你要背,背笨笨吧!”小胖墩面露难色:“我没吃早饭,没劲儿。”火火哼一声:“那你快走,别跟我们一块儿。”小胖墩支支吾吾,没说出囫囵话。韩傻儿笑笑:“算啦,我自己能走。”

  二里山路,平日蹦蹦跳跳,也就一刻钟多点,这次慢了许多。

  这段山路,是苟史运带领徒弟们修整的,拐个弯,往下紧挨一道小山梁,便到了圣泉村西头的学堂。

  学堂是两大间石屋,面东背西,是景德震召集族人,为子孙后代出人头地共同修建的。南面那间是启蒙班,学生基本在十岁以下,北面那间是高级班,归大一点的孩子使用,说大也不过十六、七岁,过了这个年龄,没有起色,也就歇菜了。统共只有一位教书先生,正在北屋授课。

  班里孩子,暂停背书,叽叽喳喳发问:“韩奔月,你咋滴来晚了?”、“韩奔月,你咋跟苟不雪一块来滴?”……韩傻儿咧嘴笑笑,也不解释,来到座位,诵起《千字文》来:“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小点声!聒耳朵。”一个突兀的声音霸道地命令。韩傻儿循声望去,生面孔,没见过,那个孩子很嚣张地坐在石桌上,用书本摔打着。火火不容他,眉毛一挑站了起来:“你是谁?”

  “老子是谁,你不用管,以后喊大哥就行!”

  小胖墩认识,走近小声告诉火火:“他叫景天志,他爹是县丞老爷,刚从县城学堂转过来。”不知道的是,景天志恶作剧,往清真派学生碗里放大肉,触犯众怒,引发数百人聚集,几欲酿起民变。县令应急处置,命学堂将其开除,着景棠沐赔礼道歉,送回老家,方得以平息——

  “嗬!县丞的娃子,就很了不起吗?”火火不懂,县丞是多大的东东,“你给我下来!”她一向是班里的大姐大,文的一面被韩傻儿后来居上,郁闷好久了,现在竟有人挑战她武的一面,正是叔能忍婶婶不能忍。

  “呦呵!小丫头片子,能蛋死你啦!你也不看看,老子是谁?这里是谁的地盘?”景天志换个姿势,一脚踏石凳一脚踏石桌,威风凛凛状。火火不管三七二十一,跳上桌子,挥拳就打:“打死你个鳖娃子,惹你小姑奶奶!”景天志瞬间吃了两拳,又羞又恼,挥拳还击,火火灵巧躲开了,返身又揍了一拳。景天志也算壮实,可人家火火玩的是运动战、游击战。

  景天志看出端倪来了,这样打吃亏,立不了威反遭戏耍,眼珠一转道:“停停停,花里胡哨的显现不出实力,要打咱们文打!”

  “怎么个文打法子?不行趁早认输,喊大姐,以后也罩着你。”火火一副优胜者姿态,像只骄傲的孔雀。

  景天志不恼了,相反有些欣赏有些喜欢,给出方案道:“咱们分两队,你一队,我一队,车轮战,你们输了,喊我大哥,我们输了,喊你大姐,公平合理,童叟无欺。”

  韩傻儿提醒:“别上当,比蛮力,你没他劲儿大。”火火道:“不怕,你劲儿也不小,今天就让他输得心服口服!”

  “好吧,我们家的一队,你们外姓的一队。”景姓十二人,其他共十人。

  “这不公平!”火火道,“愿意跟着我的,一队,愿意跟着你的,一队。”

  “好,就依你!我们姓景的,不会跟你一队!”景天志强调两个阵营。

  “我跟小师姐一队。”小胖墩道,“每队正好十一。”

  “景阳刚,你投敌叛变、不姓景了吗?”景天志上去扣个大帽子,小胖墩只好悻悻回到景姓一队。

  韩傻儿道:“咱少俩人。”火火道:“不怕,咱就以少胜多,我先撂倒他几个!”韩傻儿一马当先:“我先上,你殿后——呔!你们谁先来?”

  景天志推小胖墩出战:“你差点投敌叛变,戴罪立功吧!”

  小胖墩捋捋袖子,与韩傻儿扭在一起。他来来回回上山下山,长了不少力气,也有心与韩傻儿一战,在小女神跟前挽挽面儿。以他的实力,同龄孩子中不至于垫底,对付小几岁的嘛,嘿嘿,小菜一碟——哪想韩傻儿看似弱小,力道却出奇地大,一时半会竟奈何不得。

  这间大石屋,东西一丈五,南北三丈多,讲台设在北面,往南四排石桌,留下一片空地。有个孩子机灵,悄悄把门关了。

  两人羊抵架一般,双手扒着对方转动。韩傻儿趁小胖墩换脚,发力一甩,将小胖墩甩了个趔趄。小胖墩将计就计,顺势去抱韩傻儿后腰。韩傻儿背后像长了眼睛,猛转九十度,缩头弯腰,撅腚朝小胖墩侧面撞去。小胖墩手上走空,脚底不稳,一屁股坐到地下。

  “哪个再来?”韩傻儿双手掐腰。

  对面孩子多在七、八岁上下,见小胖墩败北,多少有点发怵。韩傻儿越战越勇,越战越老练,不到两刻钟,对方全军覆没,只剩坐镇的光杆司令。

  “看我的!”景天志出场了。他自信大显神威的时候到了,拿下衰兵韩傻儿,再搞定花拳绣腿小丫头,就大功告成了。以他的观察,其他八个孩子,实力不行,胆量更差,唬也唬倒了。

  韩傻儿抖擞余威,竭尽全力死磕。景天志想速战速决,韩傻儿不肯服输,想方设法周旋,闪跃腾挪,连挠咯吱窝的损招都用上了,仍处于被动。

  “笨笨,你败了吧!我上,不然没人啦!”火火看韩傻儿吃力,摩拳擦掌要替换,出风头,享受最后的胜利,她是很乐意滴。

  “好嘞!”韩傻儿答应一声,退后几步,自觉坐到地下,两手扶地,吭哧吭哧喘粗气。

  火火上前,虚晃一掌,绕到景天志背后,伸脚朝腿弯蹬去,景天志一踉跄,火火不留一线机会,急急绊住另一只脚......兔起鹘落,把景天志打发了。“服不服?”火火一只脚踏背上,“喊大姐!”

  景天志挣扎:“不服!你搭的顺风车,单打独斗,老子摔得你满地找牙!”在县城学堂,他也是称王称霸的人物,喊小丫头片子大姐,不如找个尿坑淹死呢!

  “不服再战!”火火移开了脚......这次,她拧住耳朵,三下五除二,又把企图扳回一局的景天志撂倒了。

  韩傻儿拍手称快,同队孩子也附和。景天志起来,狠狠地瞪一眼,还要三战,忽见大伙儿各回各座——先生推门进来了。

  先生有些耳背,发现有的孩子身上沾土,有的脸上淤青,发火问明缘由,命带头的景天志、景阳刚、苟不雪、韩奔月伸出手掌心,各打一戒尺,严令不许打斗,下不为例。

  整顿过秩序,先生开始讲述《六艺》,要想成为上流阶层的士大夫,四书五经外,《六艺》不可不习。他对礼仪、书法、算术还算通晓,乐舞、射箭、驾驭也是门外汉,照本宣科,能让孩子们有所了解、广泛涉猎便好。

  临近中午,景府管家过来,延请先生赴宴——景德震回请童仁堂、苟史运,以攀交情,适逢景棠沐回老家,正好一举两得。陪客人选,拟定了景济仁、医生韩春旺和教书先生。事到临头,景济仁说童仁堂威名赫赫,景棠沐又是八品县丞,景德震家里不够敞亮,不如宴设景府。景德震略一迟疑同意了,配酒配菜,用景济仁的客厅,由是,景府管家跑腿请客。两人站在门外,说了几句闲话,先生准备放学——

  屋里出大事了!

  先生前脚出去,景天志后脚就神秘兮兮找火火,要告知她一惊天秘密,县城的。小妞也是好奇心重,跟着到了后面,景天志突然拦腰抱住,仰天摔倒,这还不算,又趴上去骑住,按住双手,得意地问:“服不服?老子说过,单打独斗你不行的!喊大哥!喊大哥就饶了你!”他可不怕惹祸,那么大事儿,他景衙内毫发无损,小小的圣泉村,能耐他何?

  “你耍赖!你耍赖!”火火呜呜呜哭起来。韩傻儿正当好学生,闻言回头,起身救援——坐在后排的小胖墩早了一步,欺辱小女神,那还了得!“去你姥姥滴!死去吧!”他一头撞了过去。

  景天志猝不及防,额头磕在了石凳上,红嘟嘟的血汩汩外冒,身子一歪没了反应。“流血了”、“死了吧”、“睡着了”、“不喊痛啊”、“不牛逼了”……一群小不点没什么概念,七嘴八舌,唯小胖墩怔在原地,呆若木鸡。

  “先生!先生快来!”韩傻儿冲向门口,撞在肚子上。教书先生慌了神,抱起景天志,两步并一步跑向韩家——县丞刚把娃子送来,就出了这档子事,可怎么得了哟!

  所幸韩家不远,学堂东南,只隔一户人家。韩春旺换了长衫正准备赴宴,见教书先生抱来个孩子,手捂鬓角,渗着血,衣服上斑斑点点,不敢怠慢,忙取了白首乌,快速敷上。

  韩家系外来户,进不了圣泉村中心区域,只能住村头路边容易招灾惹祸的地儿。家很简陋,除了小厨屋,三间主房,东间北置桐木大床,夫妇俩带两岁的仲月和牙牙学语的冰月共用,南窗一张木板,是韩傻儿的卧榻;中堂用作待客,长条木案紧挨山墙,上挂药神岐伯画像,四方石桌居中,散放几只木凳;西间充当药铺,木架上摆满中草药。

  先是小学生一窝蜂涌来,随后,赴宴的、近门亲友接踵而至,瞬间挤爆了。

  神情严峻的景棠沐谁也不理,一头扎进西间,察看伤势,见血止住,方吁口气,谢过韩春旺,问起前因后果来。教书先生当时正与管家说话来着,不甚明了,遂同到院里问究竟。

  小胖墩哇地哭了,说不出囫囵话,火火说他欺负我——卡壳了,韩傻儿接过,完完整整叙述一遍,有个孩子多嘴,将车轮战也说了,教书先生的脸色,便很难堪。

  景棠沐搞明白了,宽慰小胖墩两句,重回西间守候。儿子还在昏迷,面色蜡黄,不带一丝血色,忽感不妙,连喊数声,没反应,慌了神,遽问:“韩先生,有无大碍?”

  韩春旺二十七、八的样子,身材颀长,面容消瘦,眼神慵懒,时而聚神。他说,白首乌是止血消炎良药,跌打损伤最为对症——除去白首乌,血已凝结,温毛巾擦拭干净,换上新药。

  景棠沐有所耳闻,韩春旺之父韩修草,当年乃御医总管,针灸草药手术,无所不精,疑难杂症一经其手,无不手到病除,尤其以小圣针法见长,出神入化,已臻化境。八年前,大义皇帝驾崩,新皇贞吉力行责其救治不力,降罪贬黜,亦发配到松潘府。老先生到了泉下村,不问贵贱,不计资费,救治好不少病人,被礼请到圣泉村落户。三年前,不知得了什么怪病,花甲之年驾鹤西去了——

  儿子仍未醒来,浑无转危为安的迹象,景棠沐又急又怕,追问:“韩先生,还有没有更好的法子?”韩春旺轻轻抚下伤者额头,探了探鼻息,平静答:“没大事儿,安心静养,自愈最好。”又说,若父亲在世,辅以针灸,就更无需担忧了。景棠沐说你也针灸一下吧,韩春旺摇头,说没习针灸——其尽得草药真传,手术危险,寻常并不操作,欲习针灸,父亲断然不允,说小圣针法须阳刚之体配合以阳刚内功,始能卓见成效,你先天不足阴柔体质,强行练习只怕性命堪忧......

  童仁堂也凑前观察:“脑袋瓜子,最为金贵,切莫碰坏里面的脑浆神经吧?”景棠沐白了一眼,没接茬,目光询问韩春旺,韩春旺摆手:“不至于,万一真碰着了,谁也没辙,只能求上天发慈悲了。”童仁堂又问:“不能手术吗?”韩春旺解释:“只是磕破了,并无异物入内——正是脑袋瓜子金贵,才不可轻易动刀!”又解释,世间最高明的法子,往往是最简单的法子,时人曾问其父养生之道,其父答曰,饿了便吃,渴了便喝,困了便睡......童仁堂看轻了,山野医生,不过如此!景棠沐喃喃自语:“可惜老先生不在了!”

  韩春旺寻思一阵道:“非要针灸,去巴掌镇一趟吧!先父的关门弟子——也是小医的岳丈,贾郝仁贾医生,学了大部针法,针灸一下,总是有益无害。”

  不能提贾郝仁,一提到他,韩傻儿就怒火中烧、恨得牙根痒痒。记事那年,一家四口还其乐融融,爷爷行医,爹爹协助,娘亲管家......就在暮春,爷爷走了,没多久,娘亲也病了,腹胀如鼓,各种草药无效,爹爹只好找贾郝仁换方子。稍大才知道,爷爷初来时,治病救人,神乎其技,郎中贾郝仁极为崇拜,见天虚心求教、侍奉甚恭,爷爷最终收为弟子,悉心指导,即便小圣针法,除了衣钵绝技,也传了三十六式——时贾郝仁称:“至亲不医,你下药还是轻了,据症状看来,已形成囊肿,非手术不可!”韩春旺不赞成,说妻子无并发症,手术风险太大,建议选择针灸,保守治疗。贾郝仁称:“若得老先生全部真传,倾力针灸,或能确保无虞。”边说边意味深长地看着,韩春旺装傻,不提针谱,贾郝仁遂力主手术,信誓旦旦咱什么关系,你放心,你领个大活人过来,还你个大活人就是了,韩春旺执拗不过,默许了。用了麻沸散,腹部划出两寸刀口,一柱香功夫,取出鸡蛋大三块黑紫囊肿——缝合刀口时,突发变故,腹内鲜血汹涌而出,白首乌止不住,也无处可止,眼睁睁地,江采莲断气了,没有喊叫,没有痛苦......贾郝仁对着韩春旺连连作揖,说天数如此,不必悲伤,囊肿若不摘除,结果一样的......并不食言,将十八岁的女儿、如花似玉的贾九妹赔给了韩春旺,于是,韩傻儿有了二娘,一年后有了弟弟仲月,两年后有了妹妹冰月——

  景棠沐从老宅牵来坐骑,抱起儿子跨坐上去,胖胖的景济仁自然跟着,韩春旺收下一两碎银,随行照应,景德震等人要同去,景棠沐拱拱手:“多谢诸位!人多派不上用场。”再无聒絮,策马而行。过泉下村,弯弯曲曲十几里,荒无人烟,山脚平坦处,有条忽明忽暗的阴阳溪,宽阔的一段,聚居了一千多人,形成瘸子里的将军——巴掌镇。这巴掌镇,不是说巴掌大那么点地方,而是一条马路,东通百里外的县城,五条羊肠小道,连着五处偏僻村落,形似巴掌而得名。麻雀虽小,得益于位置优越,百工买卖,吃喝玩乐,五脏俱全......

  韩傻儿想跟去开眼界,顺便骂老乌龟两句解气,贾九妹喊住了,说冰月醒了哭闹,要他抱抱哄哄,她好做午饭。火火不黏苟史运,也不想回家,便帮着逗弄冰月,带仲月一起玩耍。贾九妹见火火机灵,满心欢喜,并不在乎多一个小人儿的饭。

  众人皆散,景德震请童仁堂叔侄和教书先生去了自己家,五间大瓦房,东西各两间厢房,中堂八仙桌、八只方凳——事发突然,景府管家早安排厨子停了火,一应菜品,此际送还,另加了青菜豆腐。

  凉菜上桌,四人边喝边聊,童仁堂道:“今天这事儿,只怕县丞难以善罢甘休。”依他的观察,景棠沐的情绪,是克制隐忍的。景德震不以为然:“旁人不好说,他俩倒好商量,棠沐与济仁,好得快穿一条裤子了!”因介绍,两人同一个高祖,自幼一起玩耍,私交笃厚,景棠沐中举后,屡试不中,遇朝廷恩允捐官,便贱卖百亩梯田三百亩果园,以求乌纱——外地无人问津,村里没谁掏得起大笔银子,反求了景济仁。景济仁按行情算了差额,另掏笔银子,作为赞助,支持景棠沐外出做官、光宗耀祖。

  童仁堂捋捋山羊胡子,笑道:“原来如此,景济仁不简单嘛!”苟史运接:“猪脑壳也做不了财主!”童仁堂无聊,操心起八竿子打不着的闲事来,又问各几位公子,景德震答都是独生儿子,童仁堂道:“不妙呀,万一县丞公子有个三长两短,两家反目成仇也说不准。”景德震不悦:“哪会呢?天志有呼吸,没大碍——不说啦,喝酒喝酒!”苟史运道:“还是慢慢喝等着吧,老子酒量大,提前喝你个底朝天,你面皮须不好看。”景德震笑骂:“你个酒桶!寒碜我不是?放心,酒管够!”

  喝过两圈,童仁堂忽道:“那个叫韩傻儿的男童,一点也不傻嘛!摔跤打架,也是一把好手!”

  提起韩傻儿,教书先生两眼放光:“岂止不傻?老朽看来,没谁比得了!老朽当孩子王三十年矣,教过数百人,出过一位举人、两位秀才,就他们的天资,恐怕也差得远!”苟史运插嘴:“怪不得火火爱跟他一块玩儿!”

  “那,为何叫韩傻儿呢?韩傻儿,憨傻儿,不通,不通!”童仁堂摇摇头,八卦起来。教书先生道:“学名韩奔月!”苟史运开悟:“怪不得火火喊他笨笨,原来有个奔字!”景德震道:“乡下娃子,为了好养活,都爱起贱名,憨子啦,狗剩啦、毛蛋啦......他们家也起贱名,多少有些蹊跷。”因说起,韩修草初到时,只有父子俩,一年后,江氏才抱着孩子赶来,邻居爱东家长西家短打听事儿,江氏说娘家生产的,过完月子才来团聚。

  教书先生道:“路途颠簸,不利生产,也是有的。”童仁堂有自己的发现:“我瞧着,这孩子有股虎劲儿,比韩先生霸气得多!”

  “就是,这小子打架确实厉害,火火让收徒弟,老子收喽!”苟史运自饮一杯,空杯重重放到桌子上。教书先生面露愧色:“都怪老朽教导无方,老朽惭愧,该卷铺盖啦!”景德震劝道:“不关先生的事儿!先生来好几年了,一直安安稳稳的不是?也怨天志这小子,一来就捣蛋!”催促饮了一轮。

  “快到镇上了吧?”教书先生依然忐忑,惴惴难安。景德震嗯道:“差不多了!依我看来,贾医生不见得比韩先生高明——韩先生是门里出身,他才跟御医总管学了几年?道行还浅!”童仁堂瞳孔抖然放大,山羊胡僵直:“御医总管?”景德震答:“就是韩傻儿的爷爷啊!”便讲起韩修草发配一事......童仁堂眼珠滚落地下,这事他倒听说过,想不到的是,第一御医流放这里来了!幸亏没在韩家大放厥词,否则,丢人丢姥姥家了!

  苟史运发恨声:“皇帝佬儿,没一个好东西!害苦这么多人,真该宰了!”景德震劝:“老伙计,这等狂话,不说为好,病从口入,祸从口出,来,碰一杯!”他对贬黜的官员家眷,向来宽厚,苟史运喝酒缄口,不予争执。

  童仁堂道:“一人难趁百人意,举国上下,千千万万人,皇帝能让百姓安居乐业,不遭兵荒马乱,不流离失所,便是圣主贤君了!大德开国五十年来,大仁、大义乃至当今力行皇帝,都算轻徭薄赋,勤政爱民吧?”

  教书先生对童仁堂刮目相看了,苟古贤的子侄,不骂朝廷,不抨击朝政,难能可贵——遂接道:“大仁皇帝,上马得天下,下马敬孔孟,休养生息,实万民之福也!”

  苟史运有了新的关注点:“马上得的天下,武功一定很高喽?”童仁堂答:“大仁皇帝殡天时五十来岁,八星三环石剑王:大义皇帝在位二十多年,修到了铁剑王!”苟史运发感慨:“谁的武功高,谁就可以称王称霸喽!”童仁堂纠正:“非也!五大剑派,高手还少吗?能当好将军宰相吗?武道,不过王道的辅佐!”苟史运不爱听,尿骚胡一甩瞅景德震:“刚才你说韩傻儿娘亲撵来的,他怎么喊二娘?”这些年,他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喝剑南烧了。

  景德震便把治不好赔老婆那节讲了。

  苟史运快人快语:“老子咋觉得,那贾郝仁不是啥子好东西呢!”童仁堂更进一步:“葫芦里会不会装着什么药?”世间的人,要么重义,要么重利,治不好陪老婆?笑话!他有几个女儿?教书先生敬重韩修草,也生了诽词:“医者仁心,若存心不良,天理难容了!”

  景德震制止:“疏不间亲!他们一家人了,咱们甭操闲心罢,喝酒才是正道!总镖头是稀客,下次再见,不知猴年马月了!”自敬了童仁堂一杯,又鼓动教书先生、苟史运敬,童仁堂明知灌他酒,仗着酒量好,喝过又回敬了。

  边喝边扯闲话,话题仍围绕韩傻儿,以及景天志受伤,日头西移,教书先生说,他不好再陪了,娃儿们该上课了。

  景德震道:“后晌别上了吧?总镖头见多识广,须先生才能陪好;天志还没消息,上课也不踏实。”教书先生从善如流,去学堂宣布放半天假,孩子们欢呼雀跃,躲猫猫,掏鸟窝去了。

  火火不屑参与那些低端游戏,拉了韩傻儿来找老爹,要他快吃快喝教练剑。苟史运说,明天再练不晚,着什么急嘛,你俩玩阵子吧。

  景德震拿俩鸡腿,小家伙不好意思了,跑到院子里,商量做游戏玩儿。火火道:“咱学戏台上的人,演练礼仪吧?”韩傻儿答:“好嘞!”火火琢磨,吉礼、冠礼用的人多,玩不了,就选了义礼,嘀咕一阵,双双跪下,火火开场白:“义结金兰,现在开始!”韩傻儿说“我韩奔月”,火火说“我苟不雪”,同声说“愿与火火(笨笨)结为生死兄弟......”火火喊:“一叩首!再叩首!三叩首!”咚咚咚磕了三个头,站起来,装模作样抱拳:“大哥在上,受小弟一拜!”韩傻儿也装模作样抱拳:“贤弟免礼!”火火咯咯咯笑起来,笑得弯下了腰:“你得喊我大姐,我才够本儿!”韩傻儿嘿嘿,不置可否。

  苟史运瞧见两个小人儿磕头,以为学人家拜天地呢,就出来想管管,童仁堂也瞧见了,笑着提醒:“小孩子过家家呢!”火火小跑相迎,笑意未断,问:“爹爹,咱这就回去?”苟史运绷着脸:“捣啥子鬼呢?小小娃儿,不学好!”火火又笑弯了腰:“爹爹,我和笨笨拜把子呢,好玩得很!”又抱拳比划:“大哥在上,受小弟一拜!嘻嘻嘻……”苟史运笑了,难得幺女这么开心,江湖儿女嘛,这个可以有。童仁堂心一沉,隐约觉得,青梅竹马的俩小人儿,前景难料,呵呵一笑道:“俩小不点成精了,先生教过,就会比葫芦画瓢了。”

  教书先生甚为自得,唯一的女弟子火火,亦可引以为傲。

  景德震道:“先生《六艺》教得好!其它的不打紧,唯独这礼仪,太有必要了!眼下的人,周礼快丢到爪哇国了。”童仁堂赞成:“不错,咱华夏自古就是礼仪之邦,皇家有登基大典、这庆典那庆典的,民间吉礼、拜师礼、开业礼、奠基礼......数不胜数,要是没了礼仪,一辈子就像你们说的,淡瓦瓦的。”苟史运总结:“无酒不成宴,无礼不成事嘛!”语毕,暗暗为自己这句经典叫好。

  童仁堂俯下身,招手韩傻儿:“小朋友,来,让老哥哥看看!”韩傻儿大方近前,童仁堂这捏捏那按按,自言自语:“骨骼刚健——”瞳孔再次放大:“啊!你是板肋?”火火问:“爷爷,什么是板肋?”童仁堂喜不自禁:“板肋嘛,就是我们的肋骨,都一条一条的,他长成了一整块。”火火又问:“板肋有什么用处吗?”童仁堂加重了语气:“大了去了!常人能举二百斤,他能举六百斤!练了功夫,更不得了!”苟史运懂行:“天生一个习武的好坯子!”童仁堂点头:“不错!万里挑一!”

  火火听大人只夸韩傻儿,不夸自己,颇为不悦,歪头想想,又释然了。韩傻儿也不懂什么板肋不板肋的,夸他有力气,原本不错,又夸他适合习武练剑,心里更美滋滋的。

  正说着,韩春旺与景济仁回来了,景德震忙引到客厅叙话,童仁堂没动:“你们先聊,我稍停就过去。”

  又蹲下,和颜悦色问韩傻儿:“练过什么武功不曾?”韩傻儿老实答:“没练过。”

  “骗人!”火火立马揭露,“早上还练剑呢,我教的!还有,他弹弓打得可准了,能把麻雀打下来!”童仁堂来了兴趣:“真的?”韩傻儿嗯一声,算是认可,火火揭老底:“还拿弹弓吓唬我呢!”童仁堂好笑,这小丫头,可不是省油的灯!笑问:“我不信,能让老哥哥开开眼吗?”

  韩傻儿掏出小弹弓,指了指树梢一颗红枣说:“打它吧!”七月十五枣红尖,八月十五枣半干,季节在山区的脚步缓慢一些,这颗红枣,挂在高处,收枣时逃过一劫,红嘟嘟的,分外惹眼!童仁堂点头,韩傻儿一石子过去,红枣应声而落,火火捡起来,擦干净,与韩傻儿分吃了,还甭说,真甜!

  童仁堂心道,红枣是死物,比不得麻雀,而红枣比麻雀小许多,小家伙也不瞄准,随手就拉弹弓,如此神射,匪夷所思!“那个——”他起身,指了指离树的虎斑山鸫,继续考证,“能把它打下来么?”虎斑山鸫刚受惊吓,“噶”地一声鸣叫,正找地方落脚。

  “好嘞!”韩傻儿一拉弹弓,虎斑山鸫直愣愣跌落下来!

  童仁堂更为惊诧,随心所欲弹落飞鸟,练成武功、使用暗器的话,只能用两个字来形容:恐怖!他想放条长线:“老哥哥教你武功好不好?”第一御医的孙子,将来发达了,他做师父的,那是大大的露脸。

  “你不回扬州了吗?”韩傻儿颇费踌躇,这老头儿一招干翻守备,令他好生崇拜,不过嘛,老头儿是外地人,难不成跟他走?学医咋办?上学咋办?“不好!”火火断然否决,她可舍不得韩傻儿走,再说了,笨笨当了叔爷的徒弟,自己还当什么师姐?

  童仁堂不接茬了,丢下那么大的生意,窝在山旮旯里教娃娃,性价比太低了!乐呵呵弯下腰,一臂抱一个,往客厅走,火火挣脱,挤进苟史运怀里咬耳朵,韩傻儿也依偎到韩春旺身边。

  韩春旺与景济仁歇口气,补了入场酒,后者喜形于色说开了。

  他们到了巴掌镇,贾郝仁一把脉,说保准能醒过来,再早送一会儿就更好了,又说你们得感谢韩医生,若不及时止血消炎,命就保不住了!针灸两刻钟,景天志缓缓睁眼,发出“啊啊”的叫痛声,景棠沐喊两声,也“嗯嗯”答应。贾郝仁交代,回家歇息调养几天,也就是了,收下景济仁十两银子,送他们出了诊堂......景济仁犹自侥幸:“去时出一身冷汗,现在全好了,要不然,我和苟掌门——”

  “跟我们什么瓜葛?”童仁堂冷声打断,“欺负我孙女,没找他算账,够便宜他了!”八品县丞算根俅毛?在扬州,五品、六品还得仰着他的脸说话。

  景济仁半截话没说完,生生噎在那儿——“总镖头,你这话不对!胖墩是为了帮火火!”韩傻儿挺了挺小胸膛,韩春旺忙呵斥不得胡说。

  童仁堂闹了个大红脸,讪笑两声掩饰:“小朋友说得对,老哥哥喝高啦!”吩咐侄儿拿钱。苟史运不理解,眼高于顶的叔父,何至于对小孩子放这么低身段,倒也实在,掏出十一两银子,递了过去:“出诊金,应该,应该的!”景济仁连连摆手:“苟掌门说哪里话?小瞧济仁了不是?才几个钱?济仁是后怕......”

  正推脱,值班弟子匆匆赶至,环众抱了抱拳,冲苟史运:“师父,快走吧,打起来啦!”

  苟史运板起脸:“谁打起来啦?慌手慌脚,没个定行!”值班弟子垂手:“咱和镖局的人——”苟史运手一哆嗦:“人伤着没有?”报信弟子点头不吭,苟史运扔下银子,起身就走,童仁堂紧跟,火火急拉韩傻儿,韩傻儿顺道拐个弯,家里摸包白首乌,跑步追赶。

  路上,值班弟子详述始末。午间斗罢酒,几名大剑师借口讨教,邀镖师们对练切磋,技逊一筹,吃了多个屁股蹲,粘不少灰尘,有的还挂破了衣服。夫人明日四十大寿,外派的师兄回门,正好赶上,眼见一团狼狈,大感丢人,遂自告奋勇替换,谁承想也强不到哪儿去,后来便恼了,由切磋变成了斗狠,尤其大师兄,死杠上了,相互间发狠声,不分高低决不收兵——苟史运问:“教儿呢?”值班弟子答:“第一拨也有他!”又问苟不理,童仁堂也问童心圆,值班弟子答:“没见着,有人说上山了。”童仁堂哦道:“有她在,兴许打不起来。”看書喇

  进得寨门,但见人影晃动,剑花飞舞,十多人正难解难分,多数已挂了彩。童仁堂大喝一声:“住手!”众人闻令而停,唯大弟子不肯罢休,继续狠命缠斗,对方也不敢轻易撒手。苟史运上前,铛铛两剑,将双方架开。

  顾不得惩治发落,先察看伤势,好在只是争强斗狠,并非性命相搏,破些皮肉,没伤筋动骨。取来金创药,欲挨个敷上,也是寸,剑南门一向无战事,金创药过期失效了!韩傻儿与火火紧追慢赶赶到,白首乌正好派上用场。

  童仁堂狠狠训斥了镖师,大意是出门在外,置什么闲气!镖保得好才是正道,欺负自家人算什么能耐!又打算代苟史运训徒,草原剑客大弟子抗议:“你这话老子就不爱听了!都是靠本事吃饭,哪里说上欺负不欺负的?”

  “呦呵,小子挺狂啊!”童仁堂不容他犯上,“说不得你了?便是你师父,我也说得!按师门你得喊师伯!按家门,你得随苟不教喊爷爷!”大弟子气焰明显下降:“我不管那么多!想让我服气,总得露两手!”

  童仁堂好笑,又一个愣头青,三十浪荡岁还愣头青!遂道:“好吧,能在我手里走三招,便恕你不敬之罪!”大弟子咧嘴,这哪门子师伯,三招?吹大气吧!挥剑上冲——童仁堂分花拂柳,唰唰两剑荡开攻势,剑尖直抵咽喉:“不服再来!”大弟子二次冲上,童仁堂玉扇逐蜂,直接将来剑击落,剑尖再指咽喉——刹阳剑法如此炉火纯青,非本门前辈谁何?大弟子弃剑,就地跪倒磕头:“拜见师伯,听凭责罚!”这种犟驴脾气,愿赌服输的劲儿,童仁堂七分认可三分喜欢,责罚云云,也就免了。

  其他新到者行过礼,同去了东厅,闻得苟史运乃铁罗汉嫡传弟子,铁罗汉又与大红袍、白鸡冠,水金龟齐名,合称江东四侠,剑南门本源武夷剑派......无不欢欣鼓舞、亢奋异常,于是,又讨论何时拜见太师祖、怎么考核定级等等,直说得眉飞色舞,口角流沫。

  值班弟子报信,童心圆扶着受伤的苟不理,从山上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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