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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1剑南门

  我们要讲的这个故事,发生在似唐非唐、似宋非宋的年代,野史记载,混世魔王程咬金,一度当过大德天子,我们姑且将其国号借来一用。

  大德王朝五十年秋,帝国西南一道东西横亘的山脉南坡,橘黄的夕阳惺忪着眼,无精打采地俯照着草木点缀的半秃山体,俯照着一座石头砌成的半坡山寨。

  山寨的主房建在一块狭长的平地,院墙做后墙的东西厢房,自北向南缓缓下坡,错落有致。中央一条青石板路,在稀稀落落的水杉、银杏陪衬下通往南出口,两扇铁铸大门各有一端嵌在门柱里,也有那么几分雄伟壮观的味道,门柱上镌刻着三个牛头大的字:剑南门。

  回望山寨,最显眼的建筑当数大厅,中有活动屏风可一隔为二。东为会客厅,其北端象征威仪地高出一个台阶,摆有黄花梨太师椅合茶案,两侧同样摆设,却是小了一圈。台阶之下,两溜水曲柳木凳。西为演示厅,墙上挂满兵器,以剑为主,长剑短剑粗剑细剑,展览一般应有尽有,也挂了些刀枪斧钺,数目寒酸,失宠嫔妃似的冷在角落里,破招讲解使时才偶尔宠幸那么一回。

  西厅南窗,水曲柳条案旁,袒胸露背、胸毛乌黑、飘着几缕尿骚胡的铁塔大汉苟史运,正翘着二郎腿斜坐木凳,喝着小酒哼着口诀监督外面的徒弟们练功。酒是正宗的剑南烧,宫廷御供,除了皇帝佬儿王公大臣,怕是没谁能肆意享用了——好喝,真他姥姥滴好喝!他提起酒葫芦,又咕噜一口,半睁半闭起眼睛,一副神仙不换的惬意模样。

  角门帘动,紫花蓝裙的美妇内室走来,劝道:“别老是干喝酒,让厨房备些小菜噻!”苟史运晃着脑袋答:“吃啥子菜嘛,淡瓦瓦的,没味道,你老娘们不懂。”夫人关切:“那你坐好了喝噻,悬吊吊的不稳妥。”苟史运不耐烦:“老子安逸得很!去去去,啰里啰嗦,惹毛了,也教你喝一壶。”

  “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噻!”夫人笑骂而走,不再趣他。“等等!”苟史运想起了什么,“教儿、理儿还没回么?”夫人奇怪:“回来都是先见你,你倒问我噻——也是的,五天四夜了,不会出什么岔子吧?”苟史运朝外甩手:“哪里会?说啥子丧气话,不吉利!”夫人不踏实:“就怕他俩冲壳壳,嘴上没毛假老练噻。”苟史运嫌晦气:“你这婆娘,他俩打秋风也不是头一遭了,哪里就翻舟子了哟!好啦好啦,我瞅瞅去!”系上黑色对襟大褂的几粒排扣,踱向院中。

  弟子们有的独舞有的哼哈二将对练,喊声师父并不停歇,苟史运或点点头或指点一二,走到面向壁画,照猫画虎的小胖墩跟前,纠正几个动作,道:“不要老想着吃,得用心,上山大半年喽,还是剑童,师兄们笑话你呢!瞧你小师妹火火,才六岁,小剑师喽!”小胖墩腹诽:“谁能跟她比,她是您老的宝贝疙瘩好不好?”嘴里却道:“师父教训的是,我抓紧练,早日晋级!”装模作样接着比划。

  小胖墩是山下财主景济仁的独子,景济仁几百亩梯田、千亩果园,又有本族兄弟景棠沐衙门撑腰,浑身流油却为富不仁,名声差得很。他有偿授徒,每年二两银子二百斤米面,故意收铁公鸡双份的,铁公鸡屁颠屁颠送来了......

  转完一圈,羞红的夕阳作别道道山重重岭,躲进了西山坳。天色转暗,晚风生凉,便挥挥手,让小胖墩撵着余晖赶路。小胖墩剑挂西厅,说声“走啦师父”,脱缰野马往外跑。苟史运忽觉右眼跳了跳,左眼也跳了跳,心里咯噔一下,不自觉也往外走,边道:“慢一点,别摔着喽!”远眺山下,暮霭渐起,一个鬼影也没有,不禁着实为两个儿子——苟不教和苟不理担忧起来。

  他是个大老粗,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唯《三字经》滚瓜烂熟,为小孩取名,长子来自“苟不教性乃偏”,次子生下来忘词了,便顺着叫起苟不理,教导不就是为了明理吗?待到幺女,乳名火火,他灵光乍现,想起“苟不学曷为人”了,学又与雪同音,便起名苟不雪,不雪——火火,嘿嘿,妙,真他姥姥滴妙!

  景府管家早候在寨门了,拱手道:“苟掌门,我家少爷劳您费心了!”苟史运虚还一礼:“苟某不才,没能教你家少爷长进。”管家道:“您客气啦!您也晓得,我家老爷本不指望少爷成为武林高手,打呀杀呀的,身子骨硬朗就行。”苟史运不太受用,哼哼一笑:“只要肯吃苦,高手不高手咱甭说,大剑师嘛,苟某再不才,没问题的。”

  “嗳哟哟,您瞧我这张破嘴,一不留神就跑偏了!您苟掌门的功夫,咱子乌县谁不佩服?松潘府也得数这个!”管家先竖大拇哥,又作一揖,“天色不早,告辞告辞!”苟史运懒得计较:“哪里哪里,走好走好!”目送两人回圣泉村。

  圣泉村得名源自圣泉。相传,这里山高千丈,原是鸟不拉屎的地方,不知何时,一股泉水冒了出来,吊桶下去,百桶千桶,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更喜夏季清凉,饮之沁人心脾,冬季温润,洗漱暖人手脚......一景姓猎户最先发现这里,跪拜了三天三夜,安居下来,繁衍生息数百载,后世子孙已达数百人。

  圣泉村往下不远,便是泉下村。一些落魄逃难之人,晓得了这么个好去处,来后赖着不走了,圣泉村鄙夷不收,只许泉下二里安家,久而久之,也形成了村落。再后来,官府又发配贬诋来一些人,泉下村的人口,反比圣泉村多了两成。

  苟史运是在泉下村长大的,自跻身大剑客、创立剑南门后,广收徒弟,挑水练功,练功挑水,吃水问题也迎刃而解了。他对景氏族人不感冒,待外人全他姥姥滴大爷一般,没几个好东西——村长景德震嘛,嗯,还算不错……

  正胡思乱想间,一句娇声“爹爹吃饭啦”,跑来一个动若狡兔的小姑娘,正是他的小公主火火。火火张着小手:“爹爹抱抱!”苟史运蹲下身,左臂托起,火火凑近脸颊,亲了一口,忽闪着眼道:“爹爹,火火求你件事儿,你一定得答应啊!”苟史运乐呵呵地:“啥子事儿嘛?你不说爹答应啥子嘛?”火火道:“学堂有个同窗,我叫他笨笨,你教他练剑好不好?不许收他钱!”嗨,这年头,读书、学剑都是奢侈的事,也有望子成龙、勒紧裤带供应的,但两处供应,怕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再说了,拜师学剑,得人家主动来拜,哪有热脸贴人家屁股的?还不许收他钱——正待推脱,山下突然传来急促的呼喊声:“苟掌门!大事不好了!苟掌门!”

  苟史运心头一紧,抱着女儿就往下迎,听声音,来人正是景德震。火火揪耳朵:“爹爹,你答应我嘛!管他好啦不好啦滴!”苟史运拨开小手:“宝贝乖乖滴,不闹!你景伯伯这么晚上山,一准有急事儿。”火火嘟起小嘴:“哼!不理你啦!我要下去!我要下去!”苟史运心急火燎的,轻拍后背哄道:“好啦宝贝,别闹腾爹,爹答应你。”

  “不许耍赖!”火火又补一刀,“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话音落,景德震气喘吁吁地爬上来,断断续续道:“苟、苟掌门,大事不、不好了!”苟史运心里发慌,嘴中安慰:“别急别急,你喘口气,慢慢说。”景德震连呼几口:“两位公子,让人押过来了!”苟史运一颗心悬到嗓子眼上,听到人无大碍,方舒口气,强作镇静道:“你仔细说,有老子在,天塌不下来!”一面放下火火:“快去击鼓!”

  景德震便讲,两盏茶前,他在村头闲逛,发现一伙劲装人上来,里面竟押着苟不教和苟不理。苟不教嚷:“绑得太紧了,给老子松松!”苟不理紧跟饶舌:“胳膊绑坏了,老婆都抱不动啦!松一松,喝酒多一盅;紧一紧,趴倒站不稳。”一女声娇叱:“把嘴巴闭上!再多嘴多舌,勒死你!”......多亏他道熟,才先到一步。

  刚说完,山道拐弯处,冒出一支火把,渐行渐近。剑南门聚将鼓也“咚咚咚”响了起来,松明火把燃了几十支,红彤彤的,亮如白昼。苟史运退至山门,执起重剑,一夫当关屹然而立。弟子们赶到,刀剑出鞘,拱月型对外张开。

  来人瞧这阵势,稍作迟疑,依旧前行。一山羊胡灰衣人越众而出,径直问道:“你就是史运贤侄吧?”其面色古铜,腰板笔挺,亦壮汉猛男一枚。苟史运呲目怒视:“哪里来的狂徒?敢占老子的便宜!”苟不教嚷:“爹,他也占我便宜,非逼老子喊他叔爷!”苟不理也嚷:“快把老子放了!不是说送老子回家吗?还不放?又不请我吃九斗碗,又不陪我练剑——爹,快来救我!”灰衣人呵呵一笑:“娃娃甭急!说开了,再放你不迟。”转脸问苟史运:“你爹叫苟富贵,你爷爷名讳童古贤,是也不是?”

  苟史运顿时懵圈,自家来历,极为隐秘——爷爷童古贤,首榜进士出身,精于理算,原系国子监太常博士,因牵涉谋反大罪,腰斩于市,姓氏贬诋以犬马论,改称苟,全家流放到剑南道松潘府。风餐露宿兼缺医少药,除老爹苟富贵年轻力壮得以幸免外,余者或病或灾,悉数离世。老爹在泉下村过了段猪狗不如的日子,娶了逃荒要饭快饿死的娘亲,生下他一根独苗,苦撑十几年,也先后撒手人寰了。或许否极泰来,或许先祖庇佑,他走了狗屎运,野逛时救下一位奄奄一息的武者......个中曲折,不足为外人道也,灰衣人焉会知道?

  蓦地,他心中一亮,指着两个儿子骂道:“狗东西,谁说出去的?”苟不教答:“不招,他们就打死老子——他也招了!”苟不理道:“你不招,老子哪里会招?你龟儿子见了美女姑姑装舅子,人模狗样充大头,老爷爷当过什么鸟官,也值得吹嘘一番,拍马屁拍到马蹄子上了——唉哟!别勒别勒,痛!”绿衣劲装女子叱骂:“再胡说八道,真勒死你!”苟不教道:“爹,别听他浑俅说,老子还没认呢!”苟史运青筋暴涨:“不成器的东西!刀架在脖子上,不该说的,照样不能说!”灰衣人又呵呵,右手扇形一挥:“不要训啦!多亏报了你爷名讳,不然,一剑宰了,哪里买后悔药去?你爷本系童氏一族长门长子,我乃末门所出童仁堂也,与你爹系叔伯兄弟——史运侄儿,你可听明白了?”

  苟史运哪里肯信,分明套了浑小子的话,胡编乱造,充大爷讨便宜来了!话又说回来,这猛男姓童断不会假,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没谁肯自卖姓氏——既如此,又为何绑着俩儿子呢?左思右想犯迷糊,最终敌意占了上风,一使眼色,弟子们包抄过去,这才抱拳:“多谢童大侠手下留情,就请放了犬子,苟某恭送诸位下山!天晚多有不便,明日再叙不迟,不然——”

  “不然怎样?”童仁堂老大不爽,山羊胡撅了撅。苟史运冷哼:“你瞧瞧由得了你吗?”童仁堂勃然大怒,看不清如何动作,一柄长剑抖在手上,向前一指跨了两步:“不知好歹、目无尊长、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今天我倒要教你长长记性!”

  苟史运倒吸一口凉气,这剑非同寻常,中间厚重两侧成棱,少说也有七八十斤。当下被骂得狗血喷头,气血上涌,岂肯示弱,亦挺起重剑迎了上去。童仁堂一招仙人指路,直刺右臂,苟史运闪身避开,还一招小鬼推磨;童仁堂再一招孙猴摘桃,苟史运应以二郎担山......两剑相撞,均觉对方势大力沉,一时间,砰砰砰斗了几十个来回,苟史运渐感不支。

  童仁堂忽跳到圈外,朗声问道:“你怎么会武夷派功夫?你的刹阳剑法跟谁学的?”刹阳剑法,乃武夷派开山鼻祖,从采茶插秧中悟出,以“快、准、狠”享誉天下,敝帚千金,并不曾向外人传授——沉吟再三,又问:“跟铁罗汉师叔学的吧?”师祖四弟子,依次是师父大红袍,二师叔铁罗汉,三师叔(女)白鸡冠,四师叔水金龟,以下师兄弟十几号人,他门儿清,唯铁罗汉失踪后,收徒与否不得而知,而苟史运剑沉力猛,颇具铁罗汉之风。

  苟史运疑虑尽消,铁罗汉的名头,当地唯他知晓,妻子儿女亦无泄漏,当即化敌为友,一揖及地道:“家师正是铁罗汉,敢问足下是......”

  “我师大红袍真人!”童仁堂并不还礼,只吩咐放了苟不教、苟不理。苟不教道:“早教你们放人,老子不承这份情!”苟不理道:“脱裤子放屁呗!这回真巧了,巧的爹遇见巧的娘了,美女姑姑又成美女师姐了。”绿衣女子叱骂:“真该撕了你的嘴,吐不出象牙的东西!不愧叫狗不理,狗都不想搭理你!”童仁堂喝止:“圆儿,不得无礼!”苟史运不介意:“骂得好!两个不成器的东西,还贫嘴贫舌,待会儿老子扒了他俩的皮!”又冲童仁堂:“家门来历,恕在下一时难以决断,暂称足下师兄,可否?”童仁堂一笑置之:“先这样吧!”苟史运伸手引路:“师兄里面请!”童仁堂应:“你也请!”两人哈哈大笑,并肩拾阶而上。

  苟史运吩咐弟子:“快去安排厨房,准备上等酒席,老子要大醉一场!”童仁堂斜睨一眼,苟史运觉悟:“打嘴打嘴!师兄莫怪,这臭毛病改不了喽!”一时到了东厅,苟史运请童仁堂坐客座,又请景德震西座相陪,方坐了主位。来客以绿衣劲装女子为首,依次在台下东侧落座,火火三兄妹及四名排位高的弟子相对陪坐,余者垂手站立。

  童仁堂先开口:“师叔他老人家安在?我须先行请安!他老人家六十一高龄了吧?”毫厘不爽,铁罗汉三十九岁去世,整好二十二年!苟史运抱拳:“先师为人所害,重伤不治,英年早逝了。”童仁堂问:“可查访到仇人,报仇了吗?”苟史运还真没查访过,答:“在下委实不知,遇到先师那阵儿,他老人家已伤势沉重了,并未吐露片言只语。”报仇?报个屁!自己的功夫,还不及铁罗汉。

  童仁堂一脸沉重:“待我们查访到仇人,定与他老人家报仇雪恨!”苟史运诺诺,发壮怀激烈之语,既罢,隆重介绍本地土皇帝景德震,又介绍儿女及重要弟子,方知,苟不教二十,苟不理十八。童仁堂与景德震寒暄过,也做了介绍。

  孰知,童仁堂竟是声名远扬的扬州四通镖局总镖头,保的不定镖,人货、路线不限,全国设有八处分号,连同总号,合了九州之数。那绿衣劲装女子,系其长女童心圆,芳年十九,已名花有主,未婚夫乃兰陵萧氏子弟,余者为麾下镖师。

  苟史运粗中有细:“师兄此番前来剑南,定有重大干系。”童仁堂答:“剑南指挥使五十大寿,扬州将军备了份厚礼,恐有闪失,特意亲自护送,上天眷顾,竟能遇到教儿、理儿!”苟史运自嘲:“想必两个狗东西鲁莽,冲撞了师兄。”苟不教插嘴:“老子成有功之臣了!”苟不理不甘落后:“就是就是!还绑我,美女师姐还打我,不打不亲不亲不打,打出亲戚来了……”童心圆又怒目而视了,她容貌秀丽,束胸丰挺,劲装下透着一股英霸之气。

  苟史运忙喝令住嘴。童仁堂瞅瞅对面的景德震,不肯多说,打哈哈道:“他俩嘛,还算机灵——咱们本家本宗,这一层却含糊不得!”便追根溯源,细述扬州童氏一族的来历。

  这支童氏,乃西晋丹阳侯童景谈之后,为躲避战乱,南渡迁至徽州,东晋末年又辗转迁至扬州。童仁堂的祖父,乃苟古贤的父亲、苟史运的曾祖。苟古贤入仕后,孤身一人在京做官,合族众人仍在扬州——如此详尽透彻,苟史运装不得糊涂了,先祖为侯,家族显赫,童仁堂那么大名头,没来由占他便宜,遂起身跪拜,认下叔父。

  此际一更将尽,厨房传话,饭菜备好,摆在东厅还是餐厅?请童仁堂定夺,童仁堂说客随主便,热热闹闹便好。苟史运忙安排整椅合桌,与童仁堂、景德震共坐首案,童心圆及众镖师坐了东案,火火兄妹等坐了西案。

  不大会儿,杯碗盘碟流水般端上,苟史运教人搬来一尊铜火炉,燃着木炭将酒温上,偏又等不及,讪笑两声,倒上冷酒,清清嗓子道:“诸位,今晚老子双喜临门,认祖归宗又跻身武夷剑派,大慰平生!来来来,咱们吃九斗碗,喝剑南烧,一醉方休!”端起酒碗,一饮而尽,众人附和,纷纷干了。

  二次满上,敬童仁堂,童仁堂微微一笑,仰脖喝了。又敬景德震,景德震道:“恭喜!恭喜!你坐着喝啊,屁股一抬,喝了重来!”苟史运笑怼:“扭骚了不是?屁股一动,那是尊重,快喝了吧!这阵子不摆龙门阵。”景德震戏谑几句,方喝下。苟史运走开,去敬童心圆及众镖师。

  景德震取来温酒,倒满一碗,敬童仁堂道:“总镖头,今儿难得遇您这么大贵人,三生有幸!在下借花献佛,敬您三碗。”童仁堂谦逊两句,喝下,谈论些风土人情、轶事典故等,他对大鱼大肉不稀罕,直夸山肴鲜美,野蔌难得。一时觥筹交错,喧喧闹闹。

  酒酣耳热之际,童仁堂问:“师叔传授你武功,可曾传过武学?”苟史运直觉他门缝里瞧人,便答:“略知一二,让您孙女报报各大门派、剑术分级吧,您也指点指点。”

  未等童仁堂发话,火火站起来,稚声稚气道:“天下武功,剑术为首;万般兵器,以剑为准!东西南北中,五大剑派:东北长白剑派,东南武夷剑派,西南峨眉剑派,西北天山剑派,中原少林不以习剑为主,却倡导剑术分级,也是一大剑派——第一级是剑童,一星一环,初次学剑,不分长幼,都是剑童;第二级是剑士,下剑士两星一环,上剑士两环;第三级是小剑师,助剑师三星一环,陪练剑师两环,侯补剑师三环;第四级是大剑师,初级四星一环,中级两环,高级三环,超级四环;第五级是剑客,平地剑客五星一环,草原剑客两环,山地剑客三环,森林剑客四环,险峰剑客五环;第六级是大剑客,剑庄主六星一环,剑寨主两环,定镖掌门人三环,护法四环,不定镖掌门人五环,大护法六环;第七级是剑灵,水滴剑灵七星一环,泉剑灵两环,溪剑灵三环,湖剑灵四环,江剑灵五环,海剑灵六环,洋剑灵七环——往下火火就不知道啦,爹爹没有教。”

  苟史运道:“我也不甚清楚,叔父久在师门,可否传授一些?”童仁堂也不客气,朗声补充:“第八级,正派称剑王,邪派称剑霸,按草木石铁铜银金玉排序,草剑王八星一环......一旦成为剑王,飞花、树叶皆可作剑!据我所知,本朝除了太祖大仁、太宗大义两位皇帝,几十年来,再没别的剑王了,师祖穷极一生,才达到洋剑灵啊!第九级,正派称剑圣,邪派称剑魔,依翡翠美玉划分九等,白花、青花、紫花、金沙、瑞雪、水银、寒冰、清水,最高是玻璃剑圣,九星九环——修炼到剑圣,声音气息,均可杀敌于无形,此乃武林人梦寐以求的终极目标啊!”

  众人唏嘘。火火拍手:“爷爷好厉害!懂得真多!火火要当剑圣小魔女!”童仁堂笑夸:“火火真有志气!好啊,你哪一级啦?”火火颇自豪:“三星两环小剑师啦!”童仁堂竖大拇指:“小小娃儿,难得难得!”火火问:“爷爷,你几级啊?”童仁堂捋捋山羊胡,笑呵呵:“爷爷是总镖头,你猜猜!”

  “六星五环,对不对?”见童仁堂颔首,火火笑了。交叉询问罢,方知苟史运比肩定镖掌门人,苟不教超级大剑师,苟不理高级大剑师,弟子中,外遣的不计,留守的大剑师五人;童心圆平地剑客,镖师们也以剑客居多。弟子们以东道主姿态向镖师敬酒,发展到后来双方斗酒,斗到兴处互不服输,又言语相激次日比剑,灯光灿灿,人影熙熙。

  两更灯残,景德震说你们一家人慢慢叙谈,在下不胜酒力先行告退。苟史运送至寨门外,递上一支火把,回头接着喝,童仁堂说散了吧,奔波几天了,早些歇息为上。苟史运不便拂逆,即行撤席,安排住处,火火拉走童心圆,镖师们去厢房打通铺,苟史运领童仁堂去了客房。

  客房是个套间,外间一张方桌四只方凳,里间两张木床。苟史运命人摆上四个果盘,一壶酒一壶茶,陪童仁堂唠嗑。开始或酒或茶,东拉西扯,武夷剑派啦,江湖传闻啦,等等。童仁堂就问,你们这儿大剑师、剑客在哪定的级?苟史运答,按师父铁罗汉讲的标准,自己定的。童仁堂说这不正规,前三级刚起步,大小门派均可自定;中间三级已行走江湖,要经大剑派考核;上三级,均是武林成名人物,须五大剑派汇聚,由顶尖高手共同考核——就要求苟史运带领弟子,尽快并入武夷剑派。

  渐次移至童氏家史,童仁堂不厌其烦,又详加讲解一番。按照族谱“自古仁心厚,向来福泽长”,苟富贵应名童仁贵,苟史运应名童心运......并说,扬州老家,与苟史运同辈的二十多人,一大家子连同丫鬟小厮,好几百呢!苟史运听得兴奋,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尿骚胡都跟着放光,两条根,两条根他都找到了,还真他姥姥滴狗屎运!他激动的心颤抖的手,紧握童仁堂不放,童仁堂便问何日认祖归宗、祭扫陵墓。苟史运答,朝廷禁令没除,不好明目张胆地去,以他的心情,恨不能身生双翅,即刻飞回扬州老家。童仁堂问,几十年的老账了,还没赦免?安慰几句,便让细述当年经过。

  苟史运听老爹讲过,大仁皇帝开国之初,分封功臣,有一异性兄弟战功卓著,被封剑南王兼领剑南道大都督,人心不足蛇吞象,心生异志举兵谋反,结果行事不密,被大仁皇帝察觉,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先致叛军内讧,顺势派来骄兵悍将,击杀无数,生俘数万,交有司衙门严刑拷问,凡积极参加者尽数屠戮,从者充军岭南或流放松潘府。苟古贤钻研理算,本不参与政事,只因剑南王举事前,曾找他占卜黄道吉日,其不明就里,挑了个万事大吉的日子,孰料正是该日起兵......

  童仁堂叹息:“冤枉啊,分明是受蒙蔽,受牵连!”苟史运愤愤难平:“皇帝佬儿才不管那么多,什么大仁大义,狗屁!假仁假义!”童仁堂宽慰:“凭心而论,大仁皇帝还算宽厚,没有株连三族九族,一场大乱,审得毫末清楚,原本不能。”苟史运顿生嫌隙,没有株连你们,就替皇帝佬儿开脱啊!也不让酒,自顾自喝了一大口:“冤杀爷爷,老子就是不服!纵然不能报仇,老子一辈子也不认他狗屁皇帝!”

  童仁堂苦笑,向亲不占理,占理失亲戚,岔开话题道:“你的功夫已属上乘,是一直呆在山上呢,还是另有打算?镖局在益州有分号,要不你考虑考虑?”苟史运摇头:“侄儿呆在这里挺好的,教儿、理儿倒不妨去一个,跟您历练历练——对了,他俩咋回事儿?”

  “兔崽子劫镖呢!”童仁堂权当笑话讲了个大概。两人先是拦路,镖师举起四通镖局的旗子,苟不教不买账,称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试试功夫再说——亮剑一战,十招败退,镖师也没追击。俩小子不死心,抄近路前方埋伏,二次拦路,苟不教问官货民货,答曰官货。苟不理说官货不义之财,还得劫,不然留下美女镖师陪他练剑。童心圆红颜大怒,率人将他俩生擒活捉了,藤条抽打后,审出童古贤三个字来……

  苟史运醉眼惺忪,心道,臭小子哪是劫镖,找抽去了,看来,得赶快托人说媒了。童仁堂打哈欠,说歇息吧!苟史运亦觉天晚,吹了蜡烛,分床而卧。

  刚合眼,骤听外面喧哗震天、嘈杂一片,“师父”、“师父”......喊声焦灼而凄厉。苟史运酒醒大半,困意全无,一骨碌爬起,衣服一披,执剑而出,但见熊熊火光中,对面墙头趴着一排人,张着弓搭着箭,东西厢房同样阵势,装束像官兵,直觉告诉他,主房顶也有人,迈出去的一条腿,又收了回来。廊檐下、房门口,弟子们犹如没头苍蝇,乱喊乱窜。

  本县守备,与他交往已久,若领兵前来,总该打声招呼。苟史运心中惊惶,疑窦丛生,高声喝问:“何方神圣,夤夜犯我剑南门!张网以待,意欲何为?”粗犷的声音从大门口传来:“尔等听好了!我乃指挥使麾下游击将军,特来捉拿强盗!尔等已被团团包围,快快放下武器!否则以同谋论,统统缉拿!”

  指挥使?游击将军?捉拿强盗……苟史运看向童仁堂,仿佛受了天大欺骗,以手指着,哆嗦着:“官兵是你引来的?你、你......为何演戏,戏耍老子?”童仁堂情知误会:“侄儿,你听我解释!”苟史运气急败坏:“谁是你侄儿?老子是人祖宗!”童仁堂扔下剑,倒背双手:“先把我绑了!若我勾结官兵,谋害至亲,愿杀愿剐,悉数由你!”苟史运一愣怔,抱拳鞠躬:“叔父息怒!愚侄急怒攻心,口不择言,请叔父降罪!”眼前形势,错综复杂,双方携手,放开一搏,或可击溃官兵,但那样一来,与造反无异——听童仁堂口吻,会对抗官兵吗?不对抗,难道束手就擒,任由官兵带走两个儿子?不管怎样,与其反目都是下策,遂弯腰拾剑,恭敬捧起:“生死存亡,全凭叔父做主!”

  童仁堂高喝:“大伙儿收剑!打开寨门,我来看个究竟!”说罢昂首而行。童心圆随后紧跟,镖师全要跟上,被童仁堂挡了。苟史运原本担忧,童仁堂一行全部撤走,官兵放箭全无顾忌,眼见如此安排,疑心病方去大半。

  门开处,满脸络腮胡子、一身横肉的武官端坐马上,两翼官兵,手执利刃助威。童仁堂发一声喏:“这不是石墩将军吗?那股香风把你吹这儿来了?”武官一楞,打量后下马施礼:“原来是总镖头,失敬失敬!”童仁堂象征性地还了一礼:“惭愧惭愧!”石墩又道:“奉有司之命,捉拿强盗,不知总镖头在此,多有打扰!”童仁堂大包大揽:“嗨,我当什么呢!小事一桩,包在童某身上!请将军大厅用茶,我命他们集合,任由查验,走脱一个,童某以项上人头顶罪。”

  不阻碍拿人,石墩须卖一个人情:“总镖头发话,末将遵命便是!”带了两名护兵,坦然而进。童仁堂请石墩上坐,石墩坚辞,去了客位,苟史运自觉坐到陪位。童仁堂正座,命人上茶上酒,寒暄罢,方问:“石将军,这是我侄儿家,究竟缉拿何人,所为何事?还请告知一二。”

  石墩站起拱手:“总镖头,真真得罪了!无奈末将职责在身,不敢徇私。”因说起,去年松潘府两家富户报案,称被人强索一笔银子;今年春上,益州府也有家富户报案,称被人强索金银、玉器若干——衙门久未破案,原不稀奇,怎奈指挥使与后者有些交情,叱令严访力缉。可巧,前几天童仁堂来府上,石墩陪镖师喝酒闲话,扯出劫镖一节趣事来,当时未在意,事后一琢磨,找益州府失主一问,身材长相对上了,有心请童仁堂交人,童仁堂刚走,这才马不停蹄一路追寻,到此封了山寨——

  “总镖头,那俩强盗来没来大厅?”石墩嘴里问着,目光在人群里搜寻,锁定苟不教、苟不理,大手一指道:“正是他俩!”

  两家伙这次没敢显摆,一开始就躲在后排,被认出来了,不再装熊,向前一跨,苟不教瓮声道:“是老子做的,脑袋掉了碗大个疤,皱皱眉头,不算好汉!”苟不理眼珠转转:“有这回事儿不假,可老子没做强盗!老子讲讲道理,要普济那些讨口子的,要造福乡里修桥铺路,那龟儿子求着老子,替他积德行善呢,转脸就把老子告了,净他姥姥滴胡扯八诌!老子也不想杀呀剐呀的,老子还小,婆娘还没娶呢!”

  “呔!大祸临头,尔等还如此嚣张!可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石墩叱罢,请示童仁堂:“总镖头,这两人,末将可带得吗?”

  苟史运满腹怨恨瞪向童仁堂,闹了半天,官兵还是你们招来的,怎么收场吧?真要逮走俩儿子,就断了老子后路了,莫怪老子翻脸不认人!童心圆打岔:“石将军,你甭那么凶!兔崽子原是我捉住的,我的气还没出够呢,你带走了,我找谁撒气去?”说罢,恨恨地剜了苟不理一眼。

  童仁堂朝苟史运笑笑:“稍安勿躁稍安勿躁!这事儿啊,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转向石墩:“童某说过,任由将军拿人,决不改口!不过,这俩孩子,乃童某的侄孙,将军可否想想主意,通融通融?”石墩一脸犯难:“末将吃着朝廷俸禄,当差不自由呐!总镖头发话,末将自当网开一面,只拿正犯,从者不问,若空手而归,如何向指挥使大人交待?您的侄孙么,这、这……”俩护兵机灵过了头,一心替长官解脱,心道拿住人再扯淡不晚,掏出绳索,来到苟不教、苟不理跟前,就要捆绑——“且慢!”童仁堂一掌拍凹茶案,暴喝一声,“将军还没下令,你们两个,犯上夺权不成?”又转向石墩:“石将军,人情准与不准,童某决不怪罪,军爷如此放肆,哪把咱俩放在眼里了?”

  石墩也暴喝:“还不滚回来,找死吗?”俩护兵手脚哆嗦,乖乖退回。石墩不傻,童仁堂如此发威,醉翁之意不在酒,凭他石墩,借个胆儿也不敢与童仁堂为敌,甭说武夷剑派,单单四通镖局的能量,摆布他小小的游击将军,也易如反掌!不过,他占一个理字,占一个法字,背后有指挥使大人,童仁堂也奈何他不得,遂满脸堆笑道:“总镖头息怒!两个不长眼的东西,回去抽他五十马鞭!今日唯总镖头马首是瞻,您说咋办就咋办,只要大人那头过得了关,末将一切好说。”

  一个童音响起,清脆悦耳,铿锵有力:“那还不容易,你抽当兵的五十马鞭,掌门伯伯也抽大哥哥五十马鞭,一拍两散,岂不万事大吉?”众人循声望去,门边站一男童,虎头虎脑正昂首插话。石墩威严地:“小娃娃不要说笑!大人在办正事。”男童面不改色,掷地有声道:“我没说笑!大哥哥劫富济贫,是行侠仗义,你不能抓他!”石墩说给男童,也说给所有在场的人听:“小娃娃,谁教你的?你可知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朝廷的法度,岂能视同儿戏?”

  “笨笨,你怎么来啦?”火火欢快地跑到男童跟前,拉起了小手。所谓的笨笨,正是她向爹爹推荐、免费学剑的韩傻儿。“我起来撒尿呢,碰到村长啦……”听景德震扯几句大侠斗剑,小家伙兴奋异常,没再睡着,恰赶上大群官兵上山,便偷偷跟在后面瞧热闹,这阵子不平则鸣了。

  “小娃娃胆子不小哇!劫富济贫虽是侠义之举,与朝廷法度却不合!那汉高祖刘邦,入关咸阳后约法三章,才换得天下大治,四海升平啊!”童仁堂顺着石墩点评罢,又问:“两个小辈年轻不知轻重,索人财物自谓行侠仗义,于私童某也要家法惩治——只不知,他俩可背人命吗?”石墩据实而答:“人命案倒是没有。”童仁堂松口气:“那就好办一些——有失单吧?”

  “松潘府两户共四百二十两,益州府那户折银四百三十两。”石墩心道,如此江洋大盗,谅你童仁堂面儿再大,总不能说放就放吧?童仁堂提议:“这样可好,童某出一千两,失单照赔,外加安抚之意,请苦主撤回首告,童某再去益州,求指挥使大人销号如何?”石墩沉吟:“这、这个么——容末将想想。”

  “火火,那些座上客,与你家没渊源呀?非抓你哥哥不可啊?”韩傻儿新学渊源一词,用了出来。“你怎么不喊姐姐?我让爹爹教你学剑,不喊姐姐也得喊师姐!算啦,待会儿再跟你算账——中间那个,说是我叔爷,可厉害啦,有渊源;东边那个,大胡子伯伯,我没见过,没渊源。”

  渊源?一语点醒梦中人,苟史运失声道:“石将军,有位老前辈,石磙石大人,与阁下可有渊源?”石墩大感意外,眼珠睁得溜圆:“苟掌门认得先父?”苟史运老实作答:“在下无缘拜见石前辈,家祖童古贤,倒与石前辈有些交情,家父在世时,时常提起......”

  石磙本是长安破落子弟,父母双亡,成年后靠打短工糊口,攒得一些散碎银两,雄心勃勃,立志创一番家业。他天生蛮力又肯吃苦,吃喝嫖赌一样不沾,可叹时运不济,贩猪猪贱贩羊羊贱,贩了雨伞不下雨,贩了西瓜连阴天,运气坏到喝口凉水都塞牙,放屁都打脚后跟,攒几次银子全打了水漂,二十五岁仍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不甘心一生一世受穷,买了礼品托人引荐,求四品大员童古贤帮他算一卦,指条明路。童古贤一见,连连摇头,不肯吐一个字。石磙当即跪倒,咚咚咚连磕三个响头,哀求童古贤直说无碍,哪怕第二天大限到了,他也决无怨言。童古贤连连叹气,说他天庭虚阔,印堂发暗,下巴骨收尖,耳跟上翘如被人提起,一副破败之相,且面相显示,寿命只剩一年。带路的很同情,央求童古贤转转运气,童古贤说四方无运,唯东南尚有一线生机,若上天垂怜,兴许性命可保。言罢,也不收卦金,催他们赶快离开。石磙万念俱灰,差点喝药上吊,在人劝说下,关了栖身的小小院落,边行边找零工,一路逶迤,奔东南扬州而去。

  一日走到睢阳府地界,天降大雨,低洼之处泥流成河。趟水之时忽踩到一硬物,不似寻常砖头瓦块,捞起一看,是一香囊。打开香囊,脑袋轰的一声,里面竟有一个玉蟾蜍,一个金马驹儿,十几两碎银——久在京城厮混,眼力界还是有的,两个物件价值不菲,可抵白银万两。天赐之财,有心留下,又想童古贤只说活命,没说横财,打定主意遇到失主,原物奉还。隔日到了亳州府,一客栈掌柜雇他清理杂物,结算工钱后管了晚饭,允他廊下歇息一晚。穷汉怀璧,睡不着,闻得房内女子啜泣,渐哭渐弱,忽听凳子倒地声音,一戳窗户纸,竟见那女子影影绰绰正悬梁自尽。他运力推开房门,将女子轻放床上,重回廊下。

  女子片刻点了灯,轻喊大哥,让他进去。石磙想,都要死的人了,莫死守虚礼罢,劝一劝也是好的。进得房来,女子劈脸两巴掌,石磙惊惶,问大妹子,我救了你,为何打我?女子说,我自寻死,与你何干?多管闲事!又嘤嘤啜泣。石磙先把遭遇讲了,说自己想活命也活不成,大妹子你不能更苦吧,为何非寻短见呢?女子说,她已身无分文,替换的衣服也抵了房钱了,接下去要么活活饿死,要么被债主卖到青楼,不如死了干净。石磙说,他有的是力气,不如结拜成兄妹,他挣饭吃饿不着,只是他死以后,顾她不得了。女子说,那样也不能活——她乃扬州三品武官、云麾将军孤女,爹爹遭人诬陷,被大都督投进死牢,娘亲让她带了传家宝物,赴京城找老主人大义亲王鸣冤,不料宝物连同盘缠,一并丢了,她返程仔细寻找,一无所获,又饿又累,沦落到这家客栈——不能鸣冤,爹爹必死,娘亲难活,她岂能苟且偷生?

  石磙暗道好巧,细细问了,女子竟能说准银子数目,遂将香囊完璧归赵。女子抱住石磙,梆地亲了一口,又手抚打过的地方,连连告罪。石磙又欲离开,被女子拉住了,说大哥你久在京城,街道熟悉,我一弱女子,路上也不太平,不如拜了兄妹,同去可好?石磙本为寻一线生机,怎奈女子温言软语,求得恳切,未忍推拒。

  月余回到长安,将女子安顿在自家小院,另寻住处歇脚。幸喜大义亲王顾念旧情,全案复查,不日昭雪。女子敬佩石磙,心生爱慕,以身相许,石磙因命不久长,毅然拒绝。云麾将军派人捉他到扬州,认了义子,一年期满,竟毫发无损,云麾将军遂命两人拜了天地,次年生下石墩,又让石磙补了七品武官之缺,五年后上奏请辞,由石磙袭了本职。

  军队换防,石磙携家眷回到长安,翌日备下厚礼,专程拜谢童古贤。见了童古贤,也不说话,连连磕头,长跪不起。童古贤见三品将军跪拜自己,说不可如此,折煞下官了!石磙说,一家人性命,都是拜您所赐,这大礼您当得起!曲曲折折,叙述一遍。童古贤听罢,向石磙还礼,说你救人性命、归还重金、不欺暗室、助人伸冤四桩大德之举,得到了福报。再看面相,破败之兆踪迹皆无,石磙这才踏实。两人互相敬重,遂做了忘年之交,可惜好景不长,童古贤便获罪了。

  苟史运清楚记得,老爹在世时,衣食常难为继,爱发牢骚,抱怨石磙忘恩负义——没胆量求情也罢了,钱米油粮,不该接济一把吗?多年过去了,还怕引火烧身吗?他当时颇觉老爹好笑,堪比怨妇,人家大德获报,跟咱多大关系?直至老爹临终说出一篇话来,才惊诧不已,将信将疑。

  苟古贤大决之前,朝廷恩允家人探监,交待后事。苟富贵进得牢房,苟古贤叮嘱最要紧的,就是命他丢弃半生不熟的占卜之术,说天意不可测,可测不可为。天道,说深奥也浅显,冬天冷夏天便热,北方冷南方便热;冬天过去接着春天,白天过去接着黑夜;有高山便有大河,有新生便有死亡……看似不平衡,实则天道平衡,看似无常,实则天道有常!你纵知道,又能奈何?前有大山,你搬不走,有大海,你填不平!再简单些,挖个坑,旁边就多一堆土,而世界之大,有无数个坑,有无数堆土......临行扼腕浩叹,不该恻隐之心大发,点了石磙一线天机,那石磙何其幸也,获得天意之外一堆土,而多的这堆土,势必相应多个坑——

  苟史运直直盯着石墩不放,心道你家得福,我家招祸,这笔账,该怎么算?

  石墩双目微闭,陷入沉思。父亲乾坤大挪移转运之后,愈加低调,逢人赔笑脸,遇事让三分,不肯越雷池一步。苟古贤获罪不敢相帮,也是夙夜浩叹,寝食难安,要么整日劳碌,要么酩酊大醉,刚满三十八,便一命归阴了——也曾嘱咐他,日后留意恩人家眷,而松潘府那么大,流放的那么多,能留意到哪里去?总不能堂而皇之地寻访钦犯后人吧?再说也不情愿,小小儿郎世荫了七品武官,一心奔个好前程......朝廷却不待见,累计升迁,不过游击将军而已,更气恼年近半百,一妻两妾,只生了五个丫头片子,渐渐有所懊悔,迷信起善恶有报来——

  便问:“如此说来,你便是世侄了,富贵大哥一向可好?”苟史运没好气:“安逸着呢,坟上的树很巴实,都能做大梁了!”石墩僵在那里,一时难以转圜。

  苟不教粗门大嗓:“今天真是奇了,又一个爷爷辈的,老子吃大亏啰!”苟不理忙不迭抢话:“就是就是,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老子今儿喊人爷爷,明儿找十个八个孙子赚回来——不不不,娶十个八个老婆,生一大堆儿子赚……”

  “嘴不贱你会死啊!”童心圆又开骂了。苟不理一吐舌头,脑袋一缩,不吭声了。苟史运一脸无奈:“这俩东西,嘴上没把门的,惯坏了!”石墩久在行伍,各色莽汉见得多了,不以为怪,反倒有些喜欢,摆手道:“无妨,无妨!”童仁堂笑吟吟地:“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嘛!石将军,这俩兔崽子,你还带走么?失主损失,小弟答应赔偿,自然言出即随,不令石兄为难。”

  “总镖头,你不是骂我吗?哪有爷爷逮孙子的?”大恩未报,天意已示薄惩,人是不能抓了,再说了,破案缉凶,原系衙门捕快职责,若非沾些谢指挥使的边,他才懒得管呢!就刚才,童仁堂许以千金,他已八分动摇了,益州府那户得了赔偿,哪里还会嚷嚷?至于松潘府两户,去他娘滴,吓唬两句也就完了!故作沉吟为难,无非追加些银两,以便指挥使做寿,封他个大大的红包——算啦算啦,另外想辙吧!遂尴尬一笑,问苟史运:“他俩是世侄的令郎,必是富贵大哥的贤孙了?!”

  这不废话吗?你儿子不是你爹的孙子啊?苟史运又好气又好笑,还是点点头:“不错!”

  “好好好!”石墩呵呵笑过,指着苟不教、苟不理,“来来来,乖孩子,让爷爷瞧瞧!”苟不教往前挪挪,瓮声瓮气道:“不怕你看,刚才要抓,老子也没怕!”苟不理跟着,嘴里乱扯:“有啥好瞧滴?大老爷们一个,又不是花姑娘,你又不帮我找婆娘,瞧也是白瞧——”瞥见童心圆又瞪他,半截话咽回去了。

  石墩嘿嘿而笑:“那可不一定。”问苟史运,“两位令郎,可曾婚配,定亲与否?”苟史运答:“尚未定亲,何谈婚配?”石墩点头:“嗯!好,那就好!”转向童仁堂:“末将四女、五女尚未许人,年貌相当,就请总镖头作伐,好也不好?”

  好个屁!这不瞎扯淡乱弹琴吗?这回轮到童仁堂沉吟了:“怕是不妥吧......错着辈分呢!”石墩哈哈大笑:“总镖头,你怎么也拘泥不化、小家子气了?童前辈与先父只是忘年交,又没拜把子——你倒说说,四丫头、五丫头,能配这俩小子不能?”两个姑娘,童仁堂见过,说不上国色天香,中上之姿吧,便点了点头。

  苟不教面露喜色:“你说的是真的?”见石墩点头,又道:“哈哈,这回不用喊你爷爷了,只喊岳父大人,老子长了一辈。”石墩笑应:“对对对!合老子的脾气——你也一样,长了一辈。”转眼看向苟不理。苟不理瞅一眼童心圆,吞吞吐吐道:“我嘛,我还小……再说了,老子喊了苟不教一辈子哥哥,难不成还喊他姐夫?”破天荒,童心圆没骂他,脸扭向了一边。这种面儿石墩栽不起,不耐烦道:“去去去!拖泥带水,不爽快,老子不爱听!四丫头、五丫头都许配老大好了,合老子的胃口!”

  其做派,名门望族也许会嗤之以鼻,而其与苟史运俱为草莽之人,穷斯文瞎讲究屁事儿不算,双方联姻,上不违天理,下不违人伦,现成儿干戈化玉帛,美事一桩,何乐而不为?童仁堂瞬间想得明明白白,紧接道:“石将军千金下嫁,结百年秦晋之好,乃我家门之幸,儿孙之福啊——史运侄儿,你意下如何?”苟史运躬身作答:“喜从天降,侄儿自当求之不得——不过,儿女婚事,向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却由他不得!”边指向苟不理。

  苟不理嘟囔:“人家都说不喜欢了,你还逼我……”苟史运正要发脾气,石墩忙阻止:“算啦算啦,老子不要这个女婿,四丫头、五丫头都嫁给老大!可有句话咱得撂在前头,四丫头所出,随夫家之姓;五丫头所出,随石家之姓——行不行,给句痛快话!”

  “这个么……”童仁堂真犯起难来。石墩出的题,打破了常规,普通嫁娶不必说,入赘的也不必说,姐妹嫁一夫的虽稀少,也有,可这是半嫁娶半入赘啊,石墩算盘打得不差!遂道:“石将军宝刀未老,三姨太青春鼎盛,老来得子再寻常不过,如此安排,是不是有些早了?”

  “哈哈哈……老来得子!总镖头,你这句话老子爱听!借你吉言,老来得子,刚才那话全当放屁,不作数喽,统统随夫家姓,统统随你家姓!”石墩以手化刀,朝外一挥。

  “如此甚好!只是我这媒人,颇有不妥。”童仁堂笑着摇摇头。石墩翻白眼:“有什么不妥?你又不是亲爷爷,富贵大哥的亲兄弟都算不上,甭拖泥带水的了,不爽快!”

  “好好好!”童仁堂笑眯眯地,“史运侄儿,准备信物吧!”苟史运点头称是,起身离开。

  “笨笨,秦晋之好,什么意思?”火火一直拉着韩傻儿,睁大眼睛,竖起耳朵听大人说话。韩傻儿答:“就是你哥哥跟人好、一对儿的意思呗。”

  “我俩也秦晋之好,好不好?”

  “不好!”韩傻儿断然拒绝,“你爱欺负人——哎哟,别揪我耳朵!”

  “死笨笨!坏笨笨!喊姐姐,和姐姐秦晋之好,就饶了你!”火火气嘟嘟地,一厅人哑然失笑。

  “不喊!我挠你痒痒!”韩傻儿说着真挠了,趁机挣脱。

  “哪里跑?”火火追过去,不一会儿逮住了,又揪起耳朵,“服不服?还跑不跑?”

  “不服!老子是好男不跟女斗。”

  “别跟苟不理学坏话,什么狗嘴象牙的!”

  童仁堂憋着笑,正欲下去解劝,苟史运回来了,哄开两个小不点,递过一对微型碧玉剑:“穷山僻壤,没有什么贵重之物,聊表信物之意,还请笑纳!”剑体碧绿通透,没丁点杂质,当属珍稀之物。石墩满意地点点头:“信者定也,回去我将生辰八字、信物一并备好,交与总镖头,你再择日下聘、择日迎娶,岂不爽快?省得啰里啰嗦!好啦,大事已毕,我该撤了,也乏了。”说着哈欠连连。

  乖乖!天已微明,报晓的公鸡怎么没叫呢,偷懒了?

  苟史运挽留,说理应宰鸡烹酒,以示庆贺。石墩道:“拉倒,你省省吧!几百口子,你弄不够!我赶紧下山,到镇上再吃不迟。”起身便走。童仁堂将一千两银票硬塞进他腰里,一同送出大门。嘿嘿,南墙跟鸡棚旁边,军士正架火烤鸡吃呢!石墩尴尬地笑笑,摇摇头——

  子乌县守备带人横过来:“大人,强盗呢?”石墩打哈哈:“哪有什么强盗?误会,误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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