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月来从小被真正的亲人抛弃, 让周家人领了回去，从那以后就成了周家人的亲人。
但那些都已经过去很久了。
此时的母星地球上，迭代C病毒爆发致使全球沦陷、人类向太空逃亡的第133年，815初代病毒爆发的第233年, 地面上甚至已经没有第二个人类。
戴月来在又一天清晨如常醒来, 推门看见花房外那两只“首领”堆起的雪人已经融化了半截，一条大红色围巾垂落到雪地里。
气温升高一点, 日照变长, 距离首领出发前往太平洋中央岛城搜索地空通讯波频第十五天。
机器人管家送来早餐, 戴月来再次查看机器人的“收信箱”，还是只有十五天前的那条消息：
“太平洋中心岛城再次搜索地空通讯波频, 归期不定，已启程。有消息告诉你，外面给你堆了雪人，日安。”
戴月来第三次发回消息：“日安。”
吃完早饭, 没有回音, 机器人离开。戴月来穿上厚实的防护服，推开花房外门, 走进冰天雪地里, 捡起雪人身上垂落在地、被冻进冰雪里的围巾，拍去围巾上凝结的冰渣子和雪块, 然后把围巾随手绕了绕系在手臂，一脚深一角浅朝岛面边缘走去。
和岛面相接的湖面冰层仍旧坚硬牢固, 反射着凉薄惨白的日光, 寒风卷着盐粒子一样的冰珠窸窸窣窣刮过冰层和岛面, 听声音像是有许多人在秋天的枯叶丛中行走。
太空灰蓝的蓝釉层一如既往, 像一只巨大的塑料袋罩着整颗星球。
首领没有带太多机械续生者一起走, 岛面下的基地仍旧有些吵闹，戴月来能感受到脚下轻微的震动和喧嚣——基地里此刻就像以前正常世界里清晨的城市，居民们纷纷准备开始新一天忙碌的生活。
戴月来查看岛面边沿停靠的一艘飞艇半成品——首领打算用来冲破蓝釉隔离层的太空艇。
性能已经优于近地飞艇很多，不过还是不能冲破蓝釉隔离层。
太空通讯波频的搜索也多年无果。
戴月来绕飞艇走了一圈，被彻骨寒风吹得头脸发麻，他打开舱门，钻进驾驶舱内，呼出一口白气。
驾驶舱内的智能系统立即开启：“您好，请关闭舱门，开始航行。请关闭舱门，开始航行......”
戴月来并不去关舱门，他只是想坐一会。
他甚至已经在心里认定，首领这会儿已经死在外面了。就像每次预感到自己即将死亡的三花猫，先离开家，出去找一个偏僻的犄角旮旯安放自己的死亡。
什么“太平洋中央岛城搜寻地空通讯波频”，也只是个表面由头。
戴月来并不十分难过——他大约已经知道“首领”究竟是谁了。从未来跨越时空而来的克隆体，大概只有他哥的某一部分记忆，不能算是本人。
只是......未来难道仍然存在克隆体再克隆寿命逐代减少的问题吗？
他说自己叫“周处”，是“处长”的意思吗？
未来都发生了什么？他为什么要以这种方式回来？他不能自己回来吗？
克隆体记忆损伤是因为在非濒死状态下进行续生，还是因为“二次穿越”？
......如果二次穿越也可能造成记忆损伤，那这个“首领”会不会并不是克隆体？
分别已经太久了，戴月来甚至开始不确定自己的判断——不确定他认为这个“首领”身上和他哥的不同之处是不是真的不同，还是他记错了。
又或者未来某一天的周静水就是现在“首领”这个样子。人都会成长和变化。
想到这里，戴月来又很恐慌，迫切想出去找到“首领”。可又很害怕去找到。如果“首领”并不是克隆体，现在又真的死了......
戴月来拂去驾驶操作台上迅速凝结的白霜：“所以我要不要再坚持下去？”
“请关闭舱门，开始航行。请关闭舱门......”
半晌，戴月来抬眼看向舷窗外灰蓝的太空，打开航行系统，伸手向舱门：“算了……生离没见到面，死别也要看一眼吧？”
“等！”然而就在此时，突然当空一声暴喝，一团焦黑的身影从天而降砸到门边——
“谁？！”戴月来一顿，只见舱门外雪地里赫然滚落一人！
这人衣裤焦黑露出劲瘦修长的手脚，四肢皮肤和脸上都焦灰一片像刚从炭堆里爬出，然而那一头金棕色卷发和极其清冽的目光让戴月来瞬间认了出来——路易斯。
“！”戴月来大惊欲出舱门。
路易斯起身一个纵扑扑进舱门，把戴月来按回舱内：“不！”
“路易斯？”戴月来跌进副驾驶，惊问，“你怎么会......”
路易斯夺过驾驶座，一关舱门拉起引擎，飞艇瞬间喷焰升起，他一面气喘吁吁一眼一眼看向戴月来，一面紧张盯向上空，咬牙蹦出一字：“飞！”
艇身猛一拔高，戴月来瞬间后仰摔向靠背，就在这时，他看到上空密密麻麻无数黑点迎面俯冲而下——
“抓稳！”路易斯猛一扭转方向，艇身横切飞出，一记光炮紧贴侧舷轰然炸响！
戴月来又猛地侧撞向舱壁，侧舷外爆炸的高热瞬间将舱壁灼烧滚烫，这一撞几乎烫焦他厚实的防寒服。戴月来终于系上安全带，稳住身形，只见上方无数黑点逼近，全是十字形的金属材质飞行器，他打开辅助驾驶系统：“这......哪来的？”
“周！”路易斯猛一调转艇身，使驾驶舱直面后上方密密麻麻的黑点。
那像黑色的蜂团、蝗虫、候鸟，一大团在空中变幻着阵型，而阵型中央一片黑点格外密集——那里纠缠着一只更大些的黑色飞行器，黑珍珠号。
地面哪里还有黑珍珠号？戴月来一面紧盯炮弹瞄准系统，一面看向眼前狼狈的路易斯：“你是说‘周’在那里？”
路易斯仓促一点头，飞艇中弹失控，一头扎向湖岸一片密林。
“黑点”实在太多了，紧咬不舍，光弹如雨纷纷射来，戴月来瞄准后方，“轰”一记光炮发出，像火流弹击中鸟群。
冰雪冻结的枝桠噼里啪啦破开，飞艇俯冲而下，尾部中弹刺啦冒烟，“砰！”飞艇倒栽葱般扎进冻土，惯性前冲，路易斯忽然一口血喷出趴倒驾驶台：“噗——”
“......”戴月来一把拉起路易斯，“我来开。”
路易斯吐出一口血，一抹嘴：“扮！他们！”
戴月来脑中被撞击力冲得嗡嗡响，眼前眩光一片：“什么？你说什么？”
路易斯紧紧反攥住戴月来胳膊，焦急看向后舷窗：“间谍！去！炸！基地！”
黑色的十字飞行器群眨眼铺开在整片密林上方，结成一只巨大的网，向飞艇坠落处包围收紧。
“炸什么？”戴月来同样焦急，“基地......等等我知道了！”
戴月来连忙打开基地联络系统，发出预警和求救信号——
“捉下来！假扮它！”路易斯终于憋出最长一句话。
戴月来瞬间明白了：“你是说我们假扮他们混进去然后跟着他们......”
“轰！”话音未落，一记光炮打中旁边一棵大树，树干横倒照头砸下，戴月来和路易斯同时从两侧舱门滚出，在飞艇爆炸的光团中匍匐进树林，他们不约而同紧急中各捞出把重枪，蹲在两棵大树后屏息对望一眼——
数艘十字飞行器一时下落，压近地面。
霎时流弹飞窜，戴月来四下闪躲根本无暇反击——这还假扮个鬼马上就死！余光只见路易斯腿中一弹踉跄摔倒，而数弹紧跟而去，戴月来当即纵身扑出，一把抱住路易斯贴地翻滚，与此同时头顶又“轰”一声巨响，只见那艘“黑珍珠号”啪一下炸出一道火光直冲地面而来！
一连片“黑点”被黑珍珠号冲撞着、像火苗点着引线、放炮仗般噼里啪啦炸开花！
戴月来捂住路易斯全身，抬起眼的瞬间看到黑珍珠号轰然坠落在他那艘飞艇旁边，紧接着“首领”从一把推开舱门扑出。
戴月来一时怔愣。首领厉声喊：“过来！”
戴月来架起路易斯冒弹雨冲向首领，又猛一把推开首领避过一弹：“怎么回事？！”
一时三人俱躲在第一艘坠毁的飞艇下，戴月来看一眼左手路易斯，又看一眼右手首领，再看向头顶乌压压一片飞行器，满耳的爆炸声、燃烧声、引擎声......地面一百多年没有这么热闹过。
路易斯目光冷冽盯向外面流窜的光弹：“巧！”
首领一头血污和汗水，紧紧攥着戴月来一只手腕：“碰巧遇见，我不认识他，你认识？”
戴月来：“我认识。”
路易斯：“我借他，艇！”
首领急促道：“多谢。来来，是他救了我，我们在中心岛城遭遇这批‘人’，他们冲基地来，你不要回去了，你们进飞艇，刚才是假坠毁，还能开，藏好，我引开他们。”
路易斯便要拉戴月来朝黑珍珠号去：“走！”
戴月来：“......不行，你们都不如我，我引。”
路易斯重伤，首领重病濒死，的确都不如戴月来能打。戴月来起身便要冲出，却被首领一把拉住，猛推向近边的黑珍珠号舱门：“你要我死不瞑目吗？！”
“砰”一下戴月来重重后跌进舱内，立即双手反撑起身：“站住！”
首领一身全黑武装服，手持一把黑沉沉的重枪，悍然立于风雪，背朝戴月来脚步一顿，肩背因随呼吸剧烈起伏——戴月来看出他狠狠咽了口唾沫。
路易斯独自爬起，踉跄但行动仍旧利落，几个腾转避开光弹冲进驾驶舱。
戴月来按住舱门就要冲出，又被路易斯一把扣住，恰此时一团光炮兜头轰来！强劲的冲击波将戴月来拍翻仰倒向舱门内——他再长命百岁、能以一打十，也敌不过荷枪实弹。光焰和青烟尚不消散。
“这就是你的任务？”戴月来朝首领背影大声喝问。
密林丛内炮火四起，首领一闪身消失不见。恰此时路易斯重新开启航行，飞艇猛一腾起，舱门“咣”一下闭合，黑十字们眼见就蜂拥而上，下一秒只听密林丛中一声哨音响起。
霎时，天边又数艘飞行器呼啸而来——那是岛下基地自己造出的无人飞艇。
“轰！”无人艇数炮连发远远朝黑十字们发起轰击，黑十字立即放开残破的黑珍珠号，转头冲向首领方向和数艘无人艇。
不过数秒，戴月来一口气屏息肺腑尚未喘出，只听“叮”一下他的个人终端弹出消息：
“我的任务就是保卫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