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处, 我选择死亡。”
来自地球时代的古旧iCard芯片在卡槽内发出“滋啦滋啦”的微弱电流声，卡槽读取出的信息影屏有暗点闪动，像从前有线电视屏幕里信号不好时出现的雪花点。22世纪很多东西都没脱离21世纪病毒爆发前夕的影子，“聊天框”里的文字、视频和语音显示方式和曾经风靡全中国的微信相像。小林的声音从最后一条语音信息里响起。
“——我决定选择自杀了。黑十字已经成为无人能掌控的怪物。如果你们能拿到我的通讯器, 卓处, 我想那距离我选择死亡的这一刻已经过去了一段时间，现在是地球封锁第79年, 我第二次续生的第112年。我依然年轻得像我们相别那天。”
“但是我选择死亡。”
周静水逐条朝上翻阅信息。
小林“自杀”于地球封锁后第79年, 也就是五十多年前。而那个时候, 第二次克隆续生、110多岁的他，没有衰老, 没有感染，没有疾病。其中数百条长视频里，他的面貌和身体状态始终是三十岁上下的年轻人。
其中一则全息投影的消息弹出，小林站在一座漆黑的高塔之上——画面以微缩比例呈现, 镜头拉得又远又广, 在眼前像近距离的立体电影。这不太像个人终端自带的全息投影信息功能，更像是有人拿着拍摄设备从远处拍摄录制。
画面抖了一下, 光线十分昏暗, 一片黑色的羽毛飘过镜头，最先响起的是个女人的声音：
“凯撒！放好风！”
黑塔呈十字形, 鹤立鸡群般耸立在一片工厂般的建筑群中，蓝凯撒站在十字塔的中间段横梁上, 怀抱一把重枪。
镜头俯视, 地面没有光亮, 只有嶙峋的黑色建筑, 镜头仰拍。太空也没有风云日月, 只有一片辽阔的黑暗。
画面再一晃拉近，近到小林面前。小林眉眼清晰起来，呈半身虚影人像，看向周静水：“这就是黑十字地月空间站基地。”
“卓处，我们离地第二十七天，飞艇就被他们截获了。我怀疑，这个基站在地球封锁前很长一段时间内，一直都被黑十字占据着。你还记得曾经被叫停的各种太空探索项目吗？地月空间站原本也是政府牵头、由联大太空研究所执行的正经科研项目，资金、民意和政策支持断裂后，它和机械续生一样被废弃了。”
“没想到他们现在联合在了一起。这背后必然是有资本支撑的，就像我之前说的，我猜主要是大椿还在暗中续资，目前这个地月站的首领就很像大椿原来那位正总的记忆移植。地面基地中静静的克隆体，应该也是大椿做的，离地前除了我们特研处，只有他们有静静的完整生物信息标本，他们的目的在于利用静静的‘免疫’。”
“他们在抓住机械续生概念的同时，也要搞病毒研究，我想你们在太空一定也会遇到大椿方面争夺样本。不过我不明白地面这个机械续生是大椿的什么人在领头。我见到的静静的克隆体自称他杀死了前任克隆体——前任克隆体似乎才是黑十字基地真正的领头人，我没有见到他，无法判断那是由哪位大椿高层的记忆植入。或许也是大椿正总的记忆复刻，这就又更疯狂了点。”
“那我见的克隆体又是什么人呢？他和静静本人挺像的，但是又不太像。那感觉很奇怪，我说不好，但是来来对此应该比我有判断力，可以确定的是，他们对彼此不抱恶意——”
周静水“咔”按下暂停。倒回去又听一遍：
“但来来对此应该比我有判断力，可以确定的是......”
周静水不由屏住呼吸，手脚一时都麻木了，只有那“滋啦滋啦”的微弱电流声像滔天海浪一样一阵阵、一层层爬过大脑、心脏、四肢百骸，淹没口鼻和眼，然后又像重锤一样一下一下敲在他的胸膛——比不久前永生三号飞船跃迁能量波带来的冲击还要剧烈。
这代表小林离开地面时戴月来还......活着？
小林的声音接着说下去：“他们对彼此不抱恶意，所以我很放心留下来来在地面，果然我是对的，太空比地面更加危险。来来现在很强大，我、鸦雏和蓝凯撒仍然年轻健康，那么这种‘年轻健康’的传染源一定也还健在，只希望他能心志坚强。”
“另外，我现在最担心的是，他和那位克隆体对地面基地的掌控力和基地的防御入侵能力。因为地月基站派出尾随逃亡船队的前锋一旦打败你们，或者获得蓝釉资源，他们会立即冲破地球封锁层回到地面——他们已经从我们三人身上得知地面‘存在攻克病毒的希望’，我们没有透露来来的存在，但他们猜到了。”
“那将会很可怕。”小林抬手朝一个方向指了指，“鸦雏，那边。”
镜头转向地面一片低矮的建筑。
“鸦雏和凯撒刚从那边‘越狱’出来，”镜头收回，小林继续道，“那是地月基站的克隆工厂。他们在试图克隆我们，然后植入他们自己的记忆——批量借尸还魂。卓处，如果我们不选择自杀，那么不久以后，这片基地里将会有无数个我、鸦雏、蓝凯撒，有朝一日，你可能还会看到有什么长得和我一模一样的东西跑到你面前。但那不是我，我相信你能分辨出来。”
“也就是说，短期内，他们把我们三人视为‘资源’，一方面用来做病毒防疫研究，一方面想用免疫体做批量人体克隆续生，代替非生命体的机械骨骼。长期内，他们一直在试图获得更多生存资源，抢占飞船舰队、获得蓝釉资源回侵地球，然后让非生命体的机械骨骼或者批量借尸还魂的免疫克隆体成为人类社会的主体，也许最终他们真能够攻克病毒，让一切回到2021年前的那种正轨上去，但那不容易。我能想象的未来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将很可怕。”
“不知道你们那边怎么样了。”小林摇头笑了笑，“我没有退缩。卓处，精神同在，就从未分离，只要你听到了我这些话，我就不算死亡。只要我的消息还有价值，我就还在斗争。”
......
周静水终于翻阅到最早一条长视频消息。
小林的影像出现在一间宽敞整洁的房间里，门窗紧闭，他压低声音说：“老大，现在是地球被封锁后第十天。这里是中国区域东南方一座湖底‘城市’，由于黑珍珠号全球定位系统失灵，具体坐标不明。”
“这里应该就是‘黑十字基地’了，我想，当年大椿集团可能并未终止机械续生项目，他们和政方的合作还继续着。这里有很多机械续生者，这种情况下，他们的确做到了抵御病毒感染......更令人惊奇的是，来来没有死。我还不知道为什么，但他确实活过来了。现在在他身边的我、鸦雏、蓝凯撒都没有感染病毒，这和他的‘死而复生’应该有很大关系......”
-
时间过去很久，周静水终于沉沉呼出一口气，挥灭小林的通讯器投影光屏、关停信息读取卡槽，抬眼沉默地望向舷窗外安静、辽阔、了无生机但又充满凶险的深空。
他向后靠向驾驶座椅背。想要埋头趴到在驾驶操控台上，然而始终没有动作。
他几乎没有力气做任何事了。
不远处家园号母舰被迫搁浅在强大的蓝釉隔离层内，以抵御黑十字的侵袭，更前方永生号和流浪者号一往无前地冲向“文明的未来”。而被他遥遥抛在身后的地面、如今人们口中的“文明墓地”，终于传来让他期盼已久的、魂牵梦绕的、片刻不曾放弃追究的消息。
只是这消息的得来丝毫没有让他感到欣喜。
相反痛苦和悔恨像滔天洪水瞬间没顶而来。他随太空船舰漂泊一百三十多年。戴月来被留弃“墓地”一百三十多年。
无力、无奈、无计可施，此刻他一艘孤艇在无垠宇宙，渺小得甚至算不上一粒尘埃之于地球。而他的痛苦和悔恨也是毫无意义的，除非他能立即回到地面，消解这痛苦和悔恨，不然那就像微弱的一点蚂蚁信息素于剧烈的恒星风，不会在世界留下任何痕迹。
但回到地面又能做什么？就像卓不群问的，他能让病毒消失吗？来来一定还在吗？
那个让来来“不抱恶意”的克隆体又是什么？来来重新见到他还会高兴吗？
还要继续走下去吗？
还要......
“周先生，”通讯频道突然响起宋尔的声音，“母舰封锁完毕。黑十字目前围守封锁层外，我们打算用带有涂层的战艇贴近封锁层向外发动火力攻击，使其撤退，但有部分意见认为不需要浪费仅剩的武器资源，可以等他们自行撤退，请您指示下一步。”
周静水：“......攻击。能让他们暂时撤退就行。派支援艇，这是我的当前坐标和回航路线，掩护我带回地面重要消息资料。”
“收到！”
他还是得继续走下去。
-
十多个小时后。家园号母舰指挥舱内，周静水将小林通讯器内的消息共享到人类太空三舰公共通讯频道内。
以宋尔为首的一撮“星舰生人”、墓地计划执行主力人员激动地围在周静水身边。
宋尔身边一个年轻的胖姑娘得意地拍胸脯：“怎么样？我新研制的通讯方式就是比以前的厉害！直接穿透蓝釉隔离层并且从来不断线，通讯范围比原来扩大无数倍，保证你从银河系这头叹一声气马上被银河系那头听见！”
“行，今年的人类科技进步奖投你一票，”宋尔一面朝同伴竖拇指，一面朝周静水道，“周先生，这次损失战艇十五艘，布弹艇三百一十五艘，家园号剩余全功能战艇共计一百八十艘，布弹艇四百八十五艘，蓝釉剩余成品炮弹为零......不过蓝釉资源‘场’囤量的30%在我们生活舰的储物舱。只是我们没有工业舰上的基础设备无法制造新的蓝釉弹和涂层，现在需要联络永生号和流浪者号，我们不能永远停留在这里。”
周静水：“隔离层外星图侦测还能做吗？”
“能，”宋尔道，“侦测图显示黑十字军团现在的活动基地就是各个未封锁的废弃感染区，不过永生三号目前短暂消失了，可能是跃迁空间扰动的原因，卓处和荆处的下落暂时找不到。按照这位林部长前辈的消息来看，要是我们一直这样搁浅在封锁层内，黑十字军团下一步会以废弃感染区为根据地，在边际星云自行寻找蓝釉的原材料‘场’资源，然后制作蓝釉涂层战艇和武器来攻破我们的封锁线......”
周静水点头：“就算他们不自己找到蓝釉资源来入侵投毒，我们也得尽量避免再派人出隔离层——因为他们还可以肆机朝我们派出的飞艇上投放病毒。你说的对，我们不能永远搁浅在这里。不过也不用紧张，永生号和流浪者号也离不开家园号，一旦他们稳定脱险，一定会回过头联系我们。”
“对，”忽然，一个青年男子的声音从众人身后响起，“三艘母舰设计之初，就是本着‘相辅相成、互不或缺’的原则设计的。”
周静水转身看向来人：“唐所长，您醒了。”
来人正是休眠者醒来的唐棠：“家园号作为生活舰，体积最大，有三舰中最大的食物供应链和完整的拟地球生态系统，有最多的人口，工业舰和指挥舰跑这一时，会醒过神来的。”
周静水把唐棠让到人群中间：“这是亚欧城林斯旺部长的通讯器。”
“我都听见了。”唐棠一身白色休眠舱专用防护服，看了眼面前全息影屏内不断播放的消息记录，“我没有要补充的意见，你做出的是最优决策。”
这时，一个专注于看小林通讯器消息的年轻人问：“来来是谁？”
周静水循声看去一眼——那是刚才骄傲于自己研究出能穿透隔离层的新型通讯方式的年轻姑娘。
唐棠环顾一圈：“弗里兰呢？”
宋尔在一旁：“弗里兰老师在跃迁前被请去了永生号，联大需要他去安抚那些抗议两舰抛弃家园号独自逃跑的学生......”
年轻姑娘又问：“来来是周先生以前的朋友吗？”
周静水朝那姑娘解释道：“那是我的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