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
亚欧城一废弃的入城检疫处能源补给站, 黑珍珠号悄然停落。
路易斯检修飞艇外部，戴月来调试内部航行系统。
数千公里外的湖心岛黑十字基地被从天而降的黑十字“军团”占领，首领最后所在的那片森林被炮火夷为平地，几艘无人艇全部毁无尸骸。大火和高能光炮融化连片雪地和大半湖面冰层, 湖水漫过湖心岛面。
戴月来取出他的个人终端——是一副可折叠塞衣服口袋里的眼镜。他现在视力很好, 早不需要近视镜，以前的眼镜也在穿越过来后不久丢失, 他可以确定首领从没见过他戴眼镜。但有一天首领突然做了这个东西给他。
“您好, 戴先生, iCard-3代、机型1314号智能私人助手服务器很高兴为您服务。现在为您读取联系人‘周’消息记录——”
周：“......太平洋中心岛城再次搜索地空通讯波频，归期不定, 已启程。有消息告诉你，外面给你堆了雪人，日安。”
戴：“日安。”
戴：“日安。”
戴：“日安。”
周：“我的任务就是保卫你。”
......
戴月来删除消息记录，关停通讯信号, 把眼镜扔到一边。
路易斯打开舱门进来：“好。”
“修好了？”戴月来给路易斯让出驾驶座, “你怎么会说话了？”
“也会。”路易斯穿着戴月来匀给他的一件薄外套，哼哧哼哧打喷嚏, “阿嚏——！”
亚欧中心城处气候常如春夏, 检疫处周边开了一树树红红粉粉的花。戴月来把最外层厚重的防寒服扔掉，里面薄外套匀给路易斯, 自己就穿个家居T恤和运动裤。他打量一眼路易斯那破烂到大腿的裤子：“你是说以前也会？我们再找找有没有能穿的衣服吧，你花粉过敏还是感冒？伤好了吗？”
“好了, ”路易斯灰头土脸地看向戴月来, “......高兴。”
戴月来：“你见到我很高兴？”
路易斯点头。
戴月来：“我也很高兴再见到你。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你没走吗？”
“走了, ”路易斯比划着, 朝上一指, 又朝下一指，“回来。”
戴月来耐心道：“是走了，然后从太空又回来？你是克隆续生吗？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回来？其他人呢？为什么回来？”
“是，不是，”路易斯急了，“上个月，月亮......死了，好多，危险，救......”
“......”戴月来猜测道，“你是从太空回来。不是克隆续生。上个月......从月亮回来？月亮什么？其他人死了好多情况很危险是吗？需要救人？”
路易斯连连点头，又摇头：“救你！”
“救我？”戴月来疑惑，“你来救我？他们冲我来的吗？”
路易斯点头，又略一摇头：“基地！”
“也冲基地来？”
“地月站！”路易斯急得一头汗，指了指天空，“基地！”
戴月来认真看着路易斯的眼睛：“他们在地月站基地？那是什么？空间站吗？”
路易斯一拍手，朝戴月来竖起拇指：“聪！”
戴月来：“......不是聪，是聪明。”
路易斯也在观察戴月来的神情，面露疑惑：“不高兴？”
戴月来笑了笑：“我不高兴？可能有一点。对了，你会写字吗？中文英文，法语，德语也行，你知道哪些人死了？”
“不确定，会。”路易斯立即拉出一面虚影屏，用手指在屏幕上飞快写道：
“不确定谁。但我离开时，叔、周和其他都还在，卓可能死，陈叛变，我追陈遇到跃迁，迷路......”
戴月来：“你离开飞船时陈部长叛变？卓处可能死了？跃迁......是时空跃迁？然后你因为跃迁迷路了？”
路易斯点头，又写：“不是我，跃迁，我被迷路。后来，遇黑十字，我跟踪，到地月站，回来。”
戴月来：“你迷路途中遇见了黑十字，跟踪黑十字回来，发现了地球和月亮这边有个空间站是他们的基地？”
路易斯疯狂点头：“聪。”
戴月来：“然后你发现他们要从基地来地球，所以你跟他们一起过来的是吗？你什么时候发现黑十字，发现地月站？”
路易斯：“三十年。”
“三十年前发现地月站？”戴月来皱起眉，“为什么？那他们为什么现在来地面？地月站和地面基地什么关系？”
路易斯：“蓝釉，才有。”
戴月来：“才有蓝釉涂层？”
路易斯写：“地面站，是总部。但，他们首领失联。回来，查看。而且你，他们知道。”
“他们的首领......”戴月来想到“周处”声称自己杀掉的那个前任首领，“原来是这样。”
路易斯又说：“林，鸦雏，凯撒，地月站。你。”
戴月来：“你是说......小林他们也到了黑十字的地月站？你见过他们？他们现在还在那里？”
“是，但是没见过，不在，”路易斯摇头，“死。”
戴月来心里一沉：“死了？”
路易斯点头，抬手朝自己脖子一比划：“自杀。”
“自杀？”戴月来不敢相信，但路易斯肯定地又点了点头。
戴月来沉默了。
路易斯低头去拆换腿上伤口的快速愈合胶，一时也无话。
过了一会，戴月来看向路易斯：“会感染吗？你一直没做过克隆续生？”
路易斯仍是半大少年模样，一百多年的时间没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迹，他抬头说：“不感染。没有。我也，奇怪。”
戴月来仔细打量路易斯：“我是问你的伤......你是说自己不会感染病毒？也没有做过续生，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路易斯，这确实很奇怪，你一点没变。”
路易斯也盯着戴月来看：“你，长大。”
戴月来失笑：“我长大了？不，我是变老了。路易斯，本来我们差不多大。”
本来他们差不多都是十八九岁，但戴月来现在看起来更像二十八九了。
路易斯处理好伤口，看见戴月来笑，他却不笑，反而脸色颇为凝重。他面色凝重地抬手拍戴月来的肩：“走，和我，太空，在找你。”
“谁在找我？”戴月来不解，“你是说我们一起走去太空，还是我们需要逃走因为太空黑十字那些人在找我？路易斯，你能......你确定，不，我是说你知道多少关于我哥的下落？”
路易斯看着戴月来的眼睛，思索一瞬，重新在虚影屏幕上写：“周，树林里，不确定。太空里，引航者，是他。”
戴月来：“你不确定树林里是他......引航者又是什么？”
路易斯被追问太紧，焦急挠头，不写字，鬼画符似的开始画：一排大圆圈在前，一排小十字叉在后，小十字叉再后面画了个大一些的十字叉，大十字叉旁边又画一大一小两个圆圈，其中大圆圈上再画一个更大的十字叉。
然后路易斯用手拖动符号，最前头的大圆圈们对对碰似的冲撞、破碎，小十字叉朝圆圈们发出射线，小十字叉追上圆圈们然后折回，回到大十字叉......
戴月来绞尽脑汁从这抽象混乱的示意图里解读出个大概：“飞船互相厮杀，黑十字在后面攻击飞船，攻击完......获得了蓝釉然后折回基地？我懂了路易斯，但是引航者......”
“病毒，”路易斯边说边画，“迫降。”
路易斯在被十字叉射线瞄中的圆圈里画上骷髅头，然后在旁边画了三个三角形，用三角形拖带几个骷髅头圆圈到屏幕边缘。路易斯指着三个三角符号：“周，卓，叔。”
“卓处长？你不是说，卓处长可能死了？”
路易斯又摇头：“我不确定。”
路易斯的表述不够清晰，但大意戴月来理解了：“我知道了，所以你是想说，我们接下去要离开地面，去黑十字的地月站基地，才能确定这些你不确定的事情？”
路易斯点头，抬眼，目光炯炯看向戴月来。
“可是......”戴月来却忽然一默，目光落在被他扔在一旁的折叠眼镜式通讯终端上。
路易斯察言观色着：“你，伤心。你们，结婚。”
戴月来：“......不是结婚，是家人。我也不是伤心，我脑子里很乱，路易斯，谢谢你，我好久没和别人说过话了。我觉得，即使死的就是我哥本人，我也......我可能也只能做到这样，我伤不起来心了。你看到下面那些腐尸了吗？都开出花了。我和它们，没什么不同。”
“有，”路易斯急道，“活，活着！爱！”
戴月来抬眼，有些惊奇地看向路易斯。“爱”这个字眼从“首领”口中听惯了，从另一人嘴里说出来，还是很新奇。
路易斯皱眉瞪戴月来，突然一脸“恨铁不成钢”，喷唾沫道：“我一定，找疤叔！死也要！你，不行！”
“......”戴月来仰头后撤一些，“好好，那我，向你学习。”
路易斯转过身，闷声不语，关上舱门。
戴月来抹去脸上唾沫星子：“行，那我们从南半球走，我把通讯信号都关了，避开侦测，你知道他们地月站的坐标？”
路易斯点头，沉默着打开航行系统。
戴月来从副驾驶夺过驾驶权限：“你歇会儿吧。近地情况我熟悉，物资储备完换你。”
连日没合眼的路易斯看戴月来一眼，没有拒绝，片刻，靠着座椅睡去。
飞艇从亚欧城起航，穿过大陆西南的密林低谷和雪地高原，斜行向非洲大陆然后辗转南下。
暴雨接连天地，艇身穿行风云雷电中，像一叶飘摇的孤舟。眼镜式通讯器随艇身一晃抖落驾驶台，戴月来伸手捡起。路易斯轻微的鼾声被雷雨声和舱内嘀嘀嗡嗡的机器声淹没。戴月来集中精神躲避雷电，间隙瞥向路易斯一眼，轻呼了口气，然后回头看向后方——
“我再来......”戴月来对空无一人的身后说，“我确定了再回来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