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时, 湖水变成明亮的碧绿色，“城市”中的声音比夜晚嘈杂，许多机械人、飞行器、水墙外的潜艇，都忙忙碌碌来回穿行着。
一夜没睡的小林坐在硬邦邦的、空无一物钢板床上, 和窗外探出脑袋的一个小机械人大眼瞪小眼。
小人像是昨天送菜来的那个小孩, 但是仅凭一副金属骷髅架子，也不能确认。
小林朝小孩勾了勾手：“你进来。”
小孩摇了摇头, 转脸向一旁, 看了看旁边抱着枪的机械兵。机械兵让他在窗户外看, 但不允许他进门玩。
蓝凯撒在另外一个房间睡得鼾声震天。鸦雏在什么食材和用具都没有的厨房研究“如何用胡萝卜和青菜做出一顿丰盛营养的孕妇餐”。
小林问：“你们首领叫什么？”
小孩摇了摇头。
“那你叫什么名字？”
小孩用机械生硬的声音说：“我叫亚当。”
“亚当？你为什么会在这里......我是说，你知道自己是哪里人吗？”
小孩直勾勾地看着小林, 不愿回答。
“你几岁了？”小林又问。
小孩用机械手指比了个“六”。
“亚当！过来！上学了！”不远处传来机械的女声。是小孩的母亲。
小孩一扭头，一溜烟跑了。小林从窗口看出去，只见昨天送菜的那位母亲就住在街对面，小孩穿过街道, 从他母亲手里接过一个类似书包的东西, 窜上了停靠他们家门口的一班地轨列车。
他们也要上学？
小林关上门窗，打了个响指, 一张巴掌大小的虚影屏幕浮现在他面前——这是他的个人终端。
不同于特研处其他几人的外携饰品式, 他的终端通讯器是最新款人体嵌入式的一小节仿生指骨，嵌入式通讯器某种意义上就像植入人体的另一个“大脑”, 可能会对植入者的精神产生不良影响，如果不是因为恰好一次受伤断了手指, 又加上他个人精神自控能力评估过关, 特研处不会批准他换上这个。
幸好换上了。全球通讯网络崩溃后, 越新型的个人终端保留的可用功能越多。
小林找出视频记录功能, 将记录镜头面朝全屋扫视一圈后, 转向自己：“老大，现在是地球被封锁后第十天。这里是中国区域东南方一座湖底‘城市’，由于黑珍珠号全球定位系统失灵，具体坐标不明。”
“这里应该就是‘黑十字基地’了，我想，当年大椿集团可能并未终止机械续生项目，他们和政方的合作还继续着。这里有很多机械续生者，这种情况下，他们的确做到了抵御病毒感染。”
“荆处交给大椿的2021标本可能被滥用，这里出现了疑似小周的克隆人和来来的‘半克隆人’——他的身体可能有一半是机械骨骼。地面上也有一些半机械人，他们的非机械部分都被感染了。”
“小周和来来的疑似克隆体没有感染迹象，这说明你们带走免疫样本的决定是正确的。”
“更令人惊奇的是，来来没有死。我还不知道为什么，但他确实活过来了。现在在他身边的我、鸦雏、蓝凯撒都没有感染病毒，这和他的‘死而复生’应该有很大关系。”
“小周的克隆体自称是这里的‘首领’，我想应该是他人的记忆植入了克隆体，我暂时还没弄清楚他的身份。他很奇怪，竟然不认识我们，对我们似乎也没有恶意。”
“我希望能在这里找到能联络上你们的通讯设备。或者等我查清楚真相，我会尽快带来来去找你们。生命万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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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万岁，”首领倚在门边，“你不睡觉，也不吃东西，这怎么行呢？”
一大早，机械狗就楼上楼下满屋撒欢乱跑，猫顺着门缝挤进来，绕着戴月来腻腻歪歪地打转圈：“喵~”
首领上身穿着贴身的黑色跨栏背心，下身是墨绿色的工装裤，手上戴着半指手套和护腕，托着一个托盘，朝戴月来笑道：“这里能吃的肉类不多，也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果汁喜欢吗？刚给你榨的。”
托盘上捧着一杯草莓汁，两片煎吐司，吐司片上还用煎豆角和蘑菇片拼出个笑脸。
戴月来站在窗边，看了一眼桌上那碗彻底坨掉的面。
首领试探着走进来：“我等一会出门，带你逛一下这里？”
戴月来抬眼看他。
人造日光透过湖水，金碧色的波光折射进室内，照在“周处”身上。他露在衣物外的皮肤很白，像是常年不见太阳，比周静水本人白一些，但不是瘦弱的那种白，相反他的体格好像更高大、更壮实一点，肩背、胸腹、手臂上有一层薄而结实的肌肉，身体线条匀停修长，行动间充满力量感，仔细打量一会，会发现他的年纪可能比周静水本人略大一些，应该做过严格的体能训练，或者经常打架。
他更像个历经过一些风霜的、三十岁上下的青年男人。和刚二十岁出头的周静水不太一样。
“你多大？”戴月来问道。
“啊？”首领放下早餐托盘。
戴月来：“你多少岁了？”
首领似乎没料到戴月来会主动开口和自己说话，灿然一笑：“28，你比我小吧？”
戴月来皱着眉头：“你说你不认识我，那昨天晚上，那个和我长得一样的......人，又是什么？”
首领神色一怔，望着戴月来的脸，倏忽又移开目光：“那是......我为机械骨骼做的皮肤，和你......没有关系。”
“你没见过我，怎么做出和我一样的‘皮肤’？”戴月来手中紧紧抓着几张图纸，发着抖，亮给首领看，“这是什么？”
戴月来从图纸上的各种公式和字符里至少辨认出七种语言，虽然基本看不懂，但能从绘制的图形上看出这就是首领所谓的“皮肤”设计图，图中赫然是一幅肖似自己的人脸模型。
首领看向戴月来手中图纸：“......那不是克隆人，那具机械骨骼也没有活体记忆，只是一个固定编程的机械仿生士兵。抱歉，我无意冒犯你，只是巧合。”
“巧合？”戴月来反问，巧合根本解释不了这一切，“你还知道克隆人？”
——那你知道自己是什么吗？
“你生气了？”首领一瞬不瞬地看着戴月来的眼睛。
戴月来把图纸往脚下一摔。
“喵！”三花扑进纸堆打滚。
首领收起嘴角残余的笑意，垂下眼：“吃完东西，下楼跟我出去。”说完端起面碗走下楼去。
脚边三花猫兴奋地扑腾地上几张图纸。戴月来还是没有吃东西，几分钟后拔步跟下楼去。
楼梯是旋转的钢架结构，上面铺了一层灰色绒毯，慢步踩上去没有什么声音。
一楼的大门敞开着，门外两侧站着两排机械兵，机械狗门里门外乱窜。首领蹲坐在门前台阶上，脊背拔得挺直，肩膀放得端平，任凭机械狗用嘴撕拽他的裤腿，岿然不动。他微微低着头，似在端详自己的双手。
从背影看，这个背影不快乐。戴月来顿住脚步。
首领转头，仍是笑脸：“下来了？换个衣服。”
沙发上放着一套黑色武装制服。戴月来默了默：“我叫戴月来。”
首领推开脚边的狗头：“啊？”
“年月日的月，时不再来的来。”戴月来抓起衣服，正要抬步上楼。
“吱呀”，首领起身把门一关，自己退回室内，把机械狗和机械兵全挡在外面，看着戴月来舒眉展目地笑了：“时不再来......那我叫你来来吧。”
“......行。”戴月来收回脚步。首领的意思大概是催他就在这换。
戴月来不做多想，抓开两粒扣子便扯去上衣，又见首领目光一顿，转身拉开门缝退了出去。
“......”戴月来面色凝重地系着靴带。他敏锐地从这个“克隆人”刚才那一顿的目光里捕捉到了一丝“害羞”——为什么？他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情绪？
如果这具克隆皮囊中装的是其他人的灵魂，那有什么素不相识的人会对自己有这许多弯弯绕绕、乱七八糟的情绪？
戴月来推开门，看见首领远远背对自己站在路边，脚边放着一个硕大的、鼓囊囊的黑色旅行包。机械兵这下没有阻拦他。他走上前去，捏了一手心汗：“要我帮忙吗？”
首领单手拎起看似十分沉重的旅行包，触电般一撤手臂避开戴月来的手：“不用。”
戴月来眼见首领的耳尖红了起来：“......”
一列地轨列车从面前呼啸而过，潜艇、空轨、飞行板川流不息，整座城市熙熙攘攘。
“......”首领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反应不妥，若无其事地错开目光，“走吧。”
说着一转身，沿着路牙子大步向前。
戴月来紧跟后头，几乎要小跑起来。直到走出数百米，机械狗都跟不动了掉头跑回去，首领才渐渐放慢脚步。
戴月来总算能和首领并肩，侧目只见首领神色郁郁，皱着眉头，斟酌道：“你怎么了？”
首领偏头看了戴月来一眼，面上闪过一丝懊恼：“我也不知道。对不起。”
“什么对不起？”戴月来困惑地盯着首领，感觉到首领的目光从自己的眼睛下移，轻轻落到了自己的嘴唇上。
首领猝然别过脸去。
路上很多机械行人，见到首领都远远先避让致礼，戴月来完全无法分神关注身边其他事物，他感觉自己每一步都走在悬崖尖，随时可能踏下去就粉身碎骨，他的心脏空落落发慌、怦怦直跳——他是想亲我吗？
可是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