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月来敢确定, 面前这个人不是周静水。
周静水天不怕地不怕，最怕的动物就是猫。据说是因为小时候被野猫欺负过。
戴黛女士把戴月来接进家里后，一度想在家养个宠物给这位自闭儿童作伴，想养狗, 周爸狗毛过敏, 养猫，亲儿子又打死不让。
戴月来清楚记得, 那时候他和这个“哥哥”才开始亲近没两天。一听说要父母要为“外来户”再养一个吃闲饭的, 那小男孩看他的眼神格外的凶, 向自己亲爹亲妈控诉道：“凭什么我要狗不行，他要猫就可以！我讨厌他！你们去做他的爸爸妈妈吧！”
最终什么也没养成。后来戴月来为此还悄悄拉着“新哥哥”的袖子, 跟在屁股后赔不是说：“哥哥，哥哥，我不要小猫，你别不要我。”
哪怕长大后成为体格上碾压家猫十几倍的大男子汉, 周静水虽不至于见猫就跑了, 可在家里不能有猫这一问题上也从未让步。
而面前这位“首领”，把猫兜在怀里亲亲热热好一顿搓揉, 又举着猫爪子朝戴月来笑道：“它啊......它叫三花。”
戴月来手脚发麻, 大脑眩晕：“我是问你，你是谁？”
首领放下猫, 站在两步开外，摊开手：“你看, 我没有武器, 最起码, 我不想伤害你。你......认识我吗？”
戴月来深吸了一口气：“你不认识我？”
“我当然不认识你, ”首领笑了, 上前小半步，“但是我们可以现在认识啊，你叫什么名字？我叫周处。”
“周......周什么？”戴月来任由那只猫在自己裤腿上磨爪子。
“踏破铁鞋无觅处的‘处’，”首领在擦头发的毛巾上蹭了蹭沾了水和猫毛的手，伸向戴月来，“不打不相识，交个朋友吧。”
“......”戴月来更加确定，这人绝对不是周静水。周静水打小背诗颠三倒四，说话从不引经据典。
首领伸手僵在半空，干巴巴等了一会，收手笑道：“不交也行。你去洗个澡吧，衣服脏了，也不卫生。”
周静水本人家中诨号“泥崽子”，什么时候讲究过这些？戴月来觉得自己大概是疯了，狠狠眨了几下眼睛，猛一别脸背过身去，恰看见对面楼上小林三人挤在一扇窗前向自己探头张望。
首领趿拉着软底拖鞋，从卧室进门处的柜子里摸出把小鱼干，丢在门边地上一猫碗里，他又转进盥洗室洗了个手，出来翻衣柜，边翻边道：“你看，我让你的朋友们都能看见，我不会伤害你的。这里其他地方住着都不舒服，所以我想你住我这里......唔，我的衣服可能有点大，你怕粘毛吗？这件不粘毛。”
戴月来转过身来，看见“周处”手里举着一叠折得整整齐齐的干净衣物：“......”
周静水卧室里有三把堆放臭衣服臭袜子的专用椅子，从来不会把衣服叠成这样。
首领把手中衣服一抖开：“你看行吗？”
那是和他身上一模一样款式的长裤长袖全套睡衣，看上去质地十分精良。
周静水的“睡衣”从来都是随手抓来旧T恤、背心和大裤衩，东拼西凑充数，有时甚至不穿。
戴月来僵在原地，目光跟随面前走来走去的大活人满屋转动。
首领把取出的睡衣放进浴室，又翻出来拖鞋、浴巾等乱七八糟的一堆：“你先去洗吧，我去楼下做点吃的，门关紧小心三花进去，有事叫我？”
他还是没有得到回应，但毫不介意，仍是很开心的样子，又朝戴月来笑了一下，风风火火跑下楼去。
戴月来听见楼下机械狗兴奋地汪汪乱叫，人的脚步声、厨房器具叮叮当当的磕绊声，让人恍惚不知身在何处，四面墙壁和天花板渐渐变为不透明的冷银色金属质地，床头冷白调的矮灯光线又暗了一些，地板满铺着大片灰色绒毯，三花猫几口吧唧完鱼干，又一颠一颠地朝戴月来走近。
戴月来原处怔愣良久，低头只见三花猫冲自己喵喵直叫，它喵一声，往前走一步，转头看戴月来，再喵一声。
戴月来跟它走到浴室门外。三花猫看了戴月来一眼，再看向浴室门：“喵。”
戴月来：“......你也是个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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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壁，鸦雏焦急道：“墙！看不见了！他不会把来来怎么样吧？”
蓝凯撒冲下楼，一推门，迎头撞上几名机械士兵，机械士兵端起枪口：“退后！退后！”
小林连忙跟下楼：“凯撒！别动手！”
机械人警惕地看向他们。
鸦雏：“我们这是被囚禁了？”
这时，机械兵背后，一高一矮两个人影走近，到了眼前只见同样是两具机械骷髅，没有拿武器，高的那个一手牵着矮的那个，光看行为姿势很像母亲牵着自己的孩子，另一只手里提着......一篮子菜。他们警惕而好奇地朝门内三人身上打量，母亲模样的机械人朝士兵道：“首领，让送来的。”
说着小心翼翼蹑步上前，把一篮子菜放在门前台阶上，抬眼又打量了一遍门内三人，搂着矮个子的“孩子”匆匆转身离去。
一阵食物的焦香恰好从隔壁首领家中飘过来。
......
退回室内，关上门，三人对着一篮子胡萝卜青菜一筹莫展。
鸦雏：“我怎么闻着隔壁那味是烤鱼呢？这个首领究竟什么路数？这还搞区别对待！”
小林：“我想，应该是克隆人。荆处和大椿交易时给出了一些标本，虽然从普遍技术水平上还看不足以完成这样的人体克隆，但现在看来......也不是没有可能。”
蓝凯撒：“一定是大椿！看看这里那些机器人！我就知道，他们一开始也做过机械人记忆移植，我第一次要做记忆移植续生时还货比三家考虑过这个！听说用户体验太差才选了克隆本体！”
最开始机器人移植记忆的确流行过一小段时间，但很快被焕生药、仿生器官和克隆本体技术取代了。大椿集团就是最先砍掉机械人续生项目的企业之一。
如果大椿集团其实并没有放弃机械续生，这座水下城市是他们暗藏的基地，那这个首领又是什么人？他们留下这个基地想做什么？如果这就是“黑十字”，他们和政方那逃去太空的“金十字”计划是什么关系？
大椿集团的中高层管理者资料小林全都烂熟于心，没想出能对上号的，哪怕是最疯狂偏执的那个年佟，也不会把自己的记忆移植到别人的克隆体身上吧？何况他们应该都不缺路子逃离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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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至少应该告诉我......”戴月来看着面前一碗热气腾腾、满卧煎鱼片、虾仁和各色配菜的面，“你从哪里来，为什么在这里，要做什么......”
“我告诉你，你才敢吃？”首领搬了矮凳坐在旁边，一手撑着脑袋。
戴月来胡乱冲完澡，一出来，就看见一猫一狗一人，在等自己。猫蹲在桌面上，桌子是书桌，上面摊了一堆画满乱七八糟公式的图纸。戴月来从热汤面和图纸上抬起眼，正对上首领笑意盈盈的目光。
“你不也什么都没告诉我，我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桌子不大，首领离得很近，这距离，很像课堂上同桌间的交头接耳。
“你也不认识我那三个朋友吗？”
首领一瞬不瞬地看着戴月来：“不认识。不过既然你们是朋友，我也愿意和他们做朋友。”
“朋......朋友？”戴月来不确定地盯着他的眼睛，指了指自己，“为什么，你为什么想和我做朋友？”
首领想了想，答非所问道：“你们如果没有感染，我可以带你们一起离开地球，在这之前，我希望你们留在这里生活。”
“你可以离开地球？”戴月来震惊地看着他。
“等我任务完成，会有人来接我离开，”首领眨了眨眼睛，压低声音，“我叫周处，我其实......是生科哲办公室总部的人，这里是大椿集团和办公室以前的合作项目，等我把这里的事情料理完，就能去太空和办公室总部汇合。你看，我什么都告诉你了。”
“你是办公室总部的人？”戴月来疑惑，“那怎么会不认识办公室亚欧分处的林部长？”
首领略一怔愣：“唔，可能没见过吧。快吃，可以吃，安全的。”
戴月来摸起筷子，又放下筷子。他没有胃口。他心里已经隐隐有答案了。他丝毫不怀疑这个时代人们的疯狂程度。面前这个是他哥的克隆体，并且可能被移植了其他人的记忆。
那么这个记忆所有者真是生科哲办公室总部的人吗？如果是，他不认识小林，难道也不认识自己？也不认识他每天照镜子里的那张脸吗？全球通网没崩坏前，2021样本的照片和信息已经传遍这世界的每一个角落。并且根据观察，下岗议员鸦雏和佣兵王蓝凯撒都是这个时代话题热度极高的人物，应该经常出现在新闻里。他怎么会一个都不认识？他真的也姓“周”？
他不知道自己是个克隆人吗？
到底是谁克隆了他？大椿集团和特研处的确都有可能获得基因标本......
为什么要克隆他哥？因为是免疫体？
还有那个长着和自己一样面孔的半机械人......
戴月来心里突然产生一种巨大的恐惧感，这是他脱离2021正常的生活轨道以来，第一次感到这么恐惧。此刻他穿着干净柔软的睡衣，坐在整洁的房间里，面前有一碗热气腾腾的面，一只圆胖可爱的肥猫，脚边有一只热情粘人的电子宠物狗，他的身边坐着一个身体温热、气息无比熟悉的真真实实的人。可是他恐惧到呼吸都在发抖。
首领仿佛察觉到了戴月来在害怕，他一手推开伸爪子去扒拉碗里鱼片的三花猫，一手轻轻放上戴月来的肩膀：“嗨......”
戴月来一把掀开首领的胳膊：“别碰我！”
“......好，”首领起身，后退一步，“你别害怕，那我......那我到楼下去。你在这里休息。”
戴月来也站起身，戒备地攥紧拳头。
首领一手抱起机械狗，一面唤着猫，朝外走去：“三花，花仔，走，走了！”
......
戴月来久久不能平静，房间有一面窗，但不对着隔壁小林他们，窗户望出去是一片沉睡在深水的波光和人造夜色中的房屋，高高低低，连绵起伏。窗口向下看，正对一层来时临街的大门，门前站着一排执枪的机械人。
他来回踱步，浑身发冷，他知道自己现在走不出这个建筑，走不出这个“城市”。原本躺进云楼A实验室的那一刻，他就已经死了，已经无所畏惧了，那和他原本无数次预想过的情况差不多，他干干脆脆地死去，他哥去过未来的日子，这个世界上的其他死亡、灾难、离合悲欢，暂且都不是自己能考虑的事情，他清楚得记得濒死前那一刻的感觉，他甚至是如释重负的。
他没有料到自己“死而复生”，这段失而复得的生命也丝毫不令他欢喜，因为他哥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了，茫茫太空，渺无音信。他觉得自己已经尽过努力了，努力求生，努力像正常人一样活着，最后努力付诸流水，就那样死去才是顺理成章的结果。一切都该到此为止了，重新醒来后，他只打算像个行走炼狱间的孤魂野鬼一样，在这个荒诞的未来世界里游荡余生。以当前的地球生存环境看，他这个莫名其妙“附赠返还”的余生大概也不会漫长到让人无法忍受。
应该不会长到小林决定驾驶黑珍珠号离开地球的那一天。
也就是说他仍然是“死去”的，他在死去的星球上，永远不会再见到他哥。
可是他的“哥哥”又出现了。
他拼命告诉自己这只是个克隆人，是假的，违背伦常的，邪恶的，不该存在的。
可是他的脑海里不断回放“周处”方才看向自己的眼神。那是真正的周静水眼里从来没有出现过的神情，那么陌生，可是又那么熟悉......因为那是他自己经常偷偷看向他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