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田家主面皮抽搐,同样的震惊,但不同于儿子的惶恐,他眼中更多是难以置信的悲愤:
“主公竟要为只畜生令我切腹?!”
皮斯科叹了口气:“你到现在都还不肯从自以为是的幻梦中醒来啊,黑田。”
“重要的不是那只猫,它是猫,还是钱包,或者一根头发都无所谓,”皮斯科怜悯地看着被“主公内臣”这一重身份蒙蔽双眼,一路走到死地的发小,“重要的是格瓦斯。既然你如此看重鸟取这个地方,又为什么意识不到那位先生把她召来,就是为了给她盖上‘宠臣、爱将’的标签?”
“你折辱了格瓦斯,损伤了那位先生的颜面,却自以为还能凭借他留给鸟取旧人的些许情分作威作福——无礼又愚蠢的人,一直都是黑田你啊!”
皮斯科的话音不大,却如炸弹般摧毁了黑田家主所有的愤怒和屈辱。
呆愣良久,一滴浊泪划过染血的面庞,即便狼狈如斯也一直挺得笔直的脊梁慢慢弯了下去,大约因为养尊处优而显得比实际年龄年轻的脸,像是被撤去了滤镜,龙钟老态显露出来。
“怎会如此……怎会如此……”黑田家主涕泗横流,仰天长啸,“主公!仆懊悔!仆懊悔啊!”
皮斯科摇头叹息,现在懊悔还有什么用呢?弄丢的猫一时找不回来,格瓦斯遭受的欺侮无法被抹去,接到来鸟取解决此事的命令那刻皮斯科就明白:平安庭园此行,就是要死人的。
那位先生受损的尊严与威信必须以血来弥补。
“大郎,不要呆坐,去库房取家传太刀来,”皮斯科淡淡地下令,“为你父亲介错。”
已经吓呆的黑田太郎被他叫醒,顾不得腿伤,哀嚎着跪爬过去,不住叩头:“枡山先生!我们知道错了!我……我去给格瓦斯认罪!土下座、剁手……黑田家的收藏和积蓄她尽管拿去!求先生救救家父!”
“快去!”皮斯科推了一把悲痛的年轻人,“不要让那位先生以为黑田家有怨怼的想法!”
要黑田命的难道是格瓦斯么?她只想她的猫能平安回来,黑田全家的命运,从来都只捏在BOSS手里啊。
黑田大郎闻言仍哀求不已,他的父亲却终于醒悟过来:不错,主公的怒火已势不可挡,无论是真情还是假意,目前枡山宪三带来的噩耗只关乎他一人,如若再迁延,进一步惹怒主公,才真的是灭门之祸。
“大郎!去!”黑田家主抹了一把脸上混着血污的泪水,怒目圆瞪。
去往仓库要经过待客的茶室,柚李看着狼狈的年轻男人呜咽着经过,又抱着只古朴华丽的木匣踉跄而回,只端起茶喝了一口。
“闹挺大啊,”负担着陪坐职责的爱尔兰咔咔嚼着茶点,“一大男人,都哭了。”
“自作孽,不可活。”柚李漠然道。
黑田大郎带着家传太刀回到书房时,琴酒和格瓦斯闹出来的狼藉已经被清理,书房恢复成大体整洁的模样,父亲已脱去外衫,擦净面上的血污,只着襦袢端正跪坐,一脸肃穆,唯独双眼赤红。
“父亲!”黑田大郎悲痛欲绝。
“拔出刀来!”黑田家主呵斥,“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武士道的精神都忘了吗?!”
黑田大郎强压下呜咽,在父亲身后站定,拔刀高举,仍然泪流不止。
黑田家主一把扯开衣襟露出胸腹,惨然一笑:
“错了,都错了!”
小臂长的胁差被拔出,保养得宜的刀刃雪亮如新。
令人牙酸的刀刃刺入血肉,又狠狠划开的声音过后,黑田家主视线已经模糊,却仍咬牙吼:“大郎!”
一声悲鸣嘶吼,黑田家代代收藏供奉的太刀长长的刀刃落下,血花飞起。
终了。
不多时,皮斯科和黑田大郎一前一后来了茶室,明明前不久还能拖着伤腿小跑的黑田大郎此刻面如金纸,摇摇欲坠,几乎端不住手里的托盘。
那托盘上是个球状物,盖着白布,不祥的殷红正缓缓在白布上晕开。
“格瓦斯,”皮斯科依然是那副温和慈祥的长辈面容,“瞧,我说了你会得到满意的答复的,老人家不骗你。”
柚李收回落在托盘上的目光:“我要个人头干什么。”
皮斯科挥了挥手,双目无神的黑田大郎一瘸一拐地端着托盘退到墙角:“黑田家做错了事,慢待了你,自然是要付出代价的。”
“我不在乎那些小事,”柚李放下茶杯,“我只想知道我的猫在哪。”
“黑田有罪,但丢猫这件事呢,大头还是在藤本家那边。”皮斯科到底还是帮故友的家族说了句话。
“你来之前,我让他打电话叫藤本母子过来,为什么他们还不到?”
“他们来不了啦,”皮斯科说,“我们倒是可以过去,但离开黑田家之前,还得问过你的意思,那位先生说了,务必让你满意。”
跪在墙角的黑田大郎猛然抬头,瞳孔剧震。
柚李撑着茶几起身往外走,路过惊慌不已的黑田大郎时停住了脚步:
“之前,你父亲在教你‘礼’?”
这短短的一晚经历了太多,大脑已经一片空白的黑田大郎愣愣地点头。
柚李让他说来听听。
“是《管子·五辅》的‘礼之经’。”
柚李了然地点点头,又问他:“那你父亲生前,就没读过韩非子的《亡征》?”
“国小而不处卑,力少而不畏强,无礼而侮大邻,贪愎而拙交者——”
柚李走出了低矮狭窄的茶室:
“可亡也。”
十几分钟后,几人乘坐的车路过了一处被撞断的公路护栏,皮斯科示意爱尔兰停车,柚李身边的车窗被降下,能看到路基下翻倒的汽车。
“我的人一直在旁边守着,”皮斯科说,“几分钟前咽的气。”
柚李升起车窗:“走吧。”
车辆驶到一座同样古朴的宅院门前,不同于和琴酒一起打上黑田家时的冷清,藤本家门口跪满了穿戴整齐的男男女女。
“藤本家的人都在这了。”
几人下车,白发苍苍的老人立刻在铺着碎石的地面上膝行几步,扑到柚李脚下痛陈己过:自己年老,长子早逝,长媳妇道人家气量狭小又宠溺独子,才酿成大祸……
柚李充耳不闻,径直向里走去,却在与一个平平无奇的男人擦肩而过时停住脚步,深深注视着他:
“藤本夫人是你什么人?”
男人汗流浃背:“是小人长嫂。”
“那她儿子就是你侄儿了,”柚李闭了闭眼忍住反胃的情绪,“你亲手勒死了他。”
男人忙跪好:“长嫂和侄儿有罪,小人只是……”
柚李没有听他说下去,让女仆带路,径直去了安置萩原研二的地方。
她给萩原研二准备的物品还在,猫粮、罐头、水碗、垫子、牙刷……
柚李一样样检查着这些物品,跪在门口的女仆一边哭一边说自己每天都有来给猫添水添粮,只是怕被猫抓,才没有给它刷牙。
“我知道,”柚李回头看了女仆一眼,“我没有怪你。”
柚李又去了“弄丢”猫的地方,是位于现在的藤本宅后方的一处废弃庭院。
藤本家的人跟了过来,有人打了手电,有人打了火把,将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废弃庭院照得亮堂堂。
柚李拂过木柱子上的深深抓痕,又看向像是斑秃头皮一样的庭院草地:
“挖开。”
藤本家人面面相觑,藤本夫人的公公颤颤巍巍上前:“格瓦斯大人,您的猫是真的跑了,没有……”
“我说挖开,”柚李重复,眼中并无愤怒,也无悲伤,只有平静,和疲倦,“不肯吗?”
藤本家的人忙跑回去拿工具,柚李靠着柱子在廊下坐下,一言不发。
在黑田家的下场威吓下,藤本家的乖顺又团结,执行命令的效率惊人,很快就拔干净了庭院中的杂草,开始挖——
腐臭味迅速在废弃庭院中弥漫开来,是一具小小的,已经发臭的狸花猫尸体。
又一具,腐烂得更严重,已经看不出毛色。
又一具,已经只余烂肉和白骨……
还有数不清的细小骨骼。
杀死它们的人,在庭院中挖了数不清的坑,用来掩埋它们小小的,死状凄惨的尸体。
腐尸和白骨都被收拢进了一只木箱里。
“藤本夫人只有一个儿子,不可能不知道他喜欢这么干,却还是把我的猫带回来了。”柚李在腐臭中走上前,合上木箱的盖子,“你们这些当长辈的,天天看着这个小继承人,敢说从来没发现他虐猫么?”
藤本家的人又跪成了一片。
“火化以后,找个地方好好掩埋,不用砌墓立碑,种一棵树,就当是树葬吧。”柚李拍了拍身上的土,起身离开了废弃庭院,“其他的,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吧,跟我已经没有关系了。”
从黑田家到藤本家,再到废弃宅院,柚李回到车里时,太阳已经从东方冒出一点红光。
同一缕朝阳下,萩原研二前腿抻长,塌腰伸了个舒爽的懒腰,迈着轻快的脚步向前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