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沉寂, 窗外清月皎洁,银色的月光抛洒而落,在暗色里平添一丝清辉。
阮宥嘉考虑的很周到, 安排的是单人病房,方便了时也不用顾忌。
拉过椅子时也紧挨着床沿, 漆黑的病房里,除了窗外的月光有些明亮外, 几乎看不见光。
借着窗外那一点光亮,时也望着床上躺着的程与梵, 她该是有多难受, 所以连睡觉都皱着眉。
其实程与梵的睡相很乖,时也十六岁的时候就知道。
那时候她十九,五官都还没有长开,脸上还带着婴儿肥,但已经能看出她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子了, 程与梵总说自己很好看,很漂亮...实际上, 她才是那个更让人眼前一亮,更能被人从人群中一眼就看见,然后深深记住的人。
时也从十六岁就钟情她,一直到现在二十六岁,依旧没有改变过,时也曾幻想很多次,如果她们没有重逢, 重逢之后如果没有在一起, 那将会是怎么样的场景,又或者, 程与梵已经有伴了....
每次想到这些,时也的胸腔就像被什么东西拼命压缩,那种想都不敢想的害怕,那种她跟谁在一起都嫉妒的心理,那种只想把她据为己有的谷欠望,很多时候...时也都觉得自己像个变态。
但她会宽慰自己,导致自己患得患失的原因,并不是自己,而是程与梵,她太优秀了,太惹眼了,太容易被人看见..然后惦记,哪怕自己已经得到她,哪怕被她抱在怀里,哪怕听着她熟睡平稳的呼吸声,自己都无法彻底安下心,总有这样那样奇怪的想法,总怕...这会是一场梦,不晓得哪一天梦醒,醒来后一切就都是镜花水月。
时也想...或许是她们在一起的太快,太顺利,所以自己的不安全感才会这么强烈。
她们既没有难以忘怀的开始,也没有轰轰烈烈的过程,更没有细水长流的时光,似乎只是在一起了而已,从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睡觉,变成两个吃饭,两个人睡觉。
如果非要问,什么时候自己的感觉最强烈,那应该就是做.爱的时候。
那种被填满,甚至有些痛感的撕裂,自己才会觉得,程与梵是真的,她们也是真的。
她了解程与梵的,她是一个外表看着冷清,实际心里却重感情的人,否则凭她的家世,完全没必要在学校里护着自己,她完全可以当一个冷眼旁观的漠然者,但是她没有,她选择了和别人都不同的方式,她朝自己伸出手,她保护了自己。
所以,自己才会那样迷恋她,即便中间两人断开了十年,即便自己在这期间...也遇到了很多人...其中也不乏佼佼者。
她们在各自的领域闪闪发光,有着各自闪耀的宝石,自己的目光不是没有停留过,但当那些示好的橄榄枝真正朝自己抛来时...程与梵的样子便会无比清晰的呈现在自己的脑海里。
时也惊奇的发现,这些这人...没有一个能跟程与梵相提并论。
没有刻意的去比较,只是除了她...没办法再是别人。
然而,就是一个这人被自己当宝石一般捧在心尖的人,居然经历了一场这样的遭遇。
时也垂着眸,眼底是程与梵的脸,脑子里却是阮宥嘉的那些话。
自己甚至都不用等程与梵醒来去问她,就能体会到她有多痛苦。
一个鲜活的十八岁生命,一个灿烂如花却还未绽开的生命,就这么陨落,还是以那样残酷的方式陨落。
换位思考,不要说程与梵,就算是自己,恐怕也难以面对。
‘她喜欢她,她也知道’
一句话,足够压垮程与梵。
时也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她会逃离南港,为什么会跟家里不联系,为什么接不了性.侵官司。
不是她冷漠,不是她不近人情,也不是她追求功利...
是这些...哪怕一丝一毫,都会让她想起闻舸。
她一直在逃离,但从来都没有真正逃离掉。
夜似乎比刚刚黑的更深了,时也从椅子上起来,病床很宽,足够两个人躺下。
她掀开被子,轻轻地躺在程与梵身边,侧身抱住她,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药效的关系,程与梵没有任何动作。
时也把头埋进她的肩窝,眼睫潮湿——
没事的,你不要怕...
我会陪着你。
一直陪着你。
——
医院的空气充满消毒水味,刺鼻、难闻,随时随地便能让情感陷入孤独。
药效没有持续到天亮,四点多的时候,程与梵就醒了,只是时也躺在她身边,她怕吵醒这人,所以才硬熬着没有动弹,直到天亮,时也被窗外的射进来的阳光照醒。
她先睁眼,程与梵才跟着睁眼。
“你醒了?”
“你怎么来了?”
两人同时开口。
时也收拾心情,没有流露出过多情绪,看着身旁的人,脸上挂着温和的笑,但其实她心里是很酸的“你昨天发烧了,烧晕过去了,我给你打了很多电话,你都没接,还好阮宥嘉去看你,才把你送到医院来了。”
程与梵当然知道自己是怎么来的医院,但她想问的不是这个...
昨天四点多醒的时候,自己就再没睡着,一直睁眼到现在,脑子乱成一团麻,所有的事情,这三年来发生的一切,都像是在自己的脑子里转了一圈,事无巨细的、无差别的...全过了一遍。
程与梵的目光有些呆愣,似乎没有聚焦,但眉头又一直拧着。
忽然,脸颊一热,时也凑过来亲了她一下,轻声细语的问道:“肚子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东西?”
程与梵觉得,时也不该问自己这个问题,就算要问...也不是现在问。
脑子像浆糊,黏兮兮的搅不开,又像老式录音机里的磁带,一抽一抽,词不成歌,曲不成调,像是乱了节奏,但也想不起来原先的节奏是什么,明明在有窗、有光、有空气流通的房间,自己却活的像密闭的压缩罐头,挤压氧气,挤压太阳穴、挤压胸腔。
时也的手仍旧捧着程与梵的脸,第二个吻随时就会落下来。
如果换做以前,程与梵绝对不会等这个吻送上来,包括刚刚的第一个吻,她也不会等,她会先主动...无论亲吻还是早安。
或许昨天发烧,烧退了很多东西,程与梵觉得那一剂的退烧针,不仅烧退了额头热度,也烧退了自己的思考能力跟行事能力。
她很累,累到连一个吻都不愿意接受。
别偏过头,脸颊从时也的手心脱离,程与梵语气淡漠,两眼间神态疏离——
“阮宥嘉叫你来的?”
时也一愣“嗯...”
不等她想好怎么说,程与梵又是一声漠然——
“她跟怎么说的?”
“她...她...”
“不用瞒我,你不说我也猜得到。”
时也心里咯噔一下——重逢前记忆停留在高中时代,那时候的程与梵很暖,无论做什么说什么,总能面面俱到的为所有人考虑,阮宥嘉说她是火球,但有一点没说清楚,她是一个可以照亮别人的火球,但却从不用自己的温度去伤人。
重逢后她的性子,的确因为闻舸的事情有了很大变化,但你只能说她冷,但绝对不是强硬疏离,剥离那层寒冷的外壳后,她的内心依然是温暖的。
而现在,这种冷+硬+强烈的疏离漠然,让时也瞬间无措起来,她朝着这人的脸上望去,下颌的线条锋利无比,拉直的唇角,像一把削尖的利刺,无一不在抗拒...在抵触,这样的程与梵不管是重逢前,还是重逢后,自己都没见过。
时也摸不清,小心翼翼地说:“阮宥嘉是和我说了一些...但是我...”
话音未落,程与梵从病床上起来,身上的衬衫皱得厉害,横七竖八的纹路,像是在无声映衬此刻的凌乱。
“一会儿医生会来查房,趁早你先走吧,有话等我办完出院再说。”
程与梵没等时也,也没问她等会儿去哪?她们聊的话..又要到哪里去聊?
这两句不像商量,更像下达某种命令。
时也别说拒绝,就连询问的权利都没有。
怔怔的看着她,眼底茫然...时也觉得自己好像不认识面前的这个人了一样。
“我...”
“我走了。”
程与梵说完,头也不回的离开病房。
...
阮宥嘉在办公室凑活了一宿。
见天亮了,正打算过去看一看程与梵,没想到这人就不请自来了。
“怎么就你一个,时也呢?”
“我让她先走了,怕一会儿人多不方便。”
程与梵多一个字也不愿意说。
整个人的感觉很清瘦,不知道是不是太清瘦,她的脸色也发白,不用靠近...骨子里的冷漠,便止不住的向外散发。
阮宥嘉拢着胳膊,眉心下意识的蹙起,她有种很不好的预感,而且很强烈。
“烧退了吗?”
“嗯。”
“那...现在,还能看见吗?”
程与梵知道阮宥嘉问的谁,她可以直接回答能还是不能,但她没有,而是很牵强的扯了下嘴角——
“你是想问闻舸吧?直说不就行了..你又不是不知道,跟我还揣着呢。”
这个语气....
阮宥嘉的思绪瞬间坠沉“你能不能好好说话?”
她们彼此认识的时间足够长,也足够了解对方,所以完全可以抛开那些无所谓的‘客套’。
阮宥嘉吸了口凉气,把想要发火的情绪压住,看在她身体不舒服的份上,不想斤斤计较——
“有没有再看见闻舸?”
程与梵挨了骂,终于能好好说话了“没有。”
阮宥嘉说:“你先请假,好好休息一下,如果再出现类似的情况,就去看医生,我陪你或者让时也陪你都可以,但我觉得最好能让时也陪你。”
程与梵的手摸进兜儿,像在找什么,过了会儿又拿出来,手里就多了一支烟。
“你为什么会觉得最好能让时也陪我?她才认识我多久?你觉得这样好吗?”
“你问我,你自己没有想法吗?”阮宥嘉走过去把她嘴上烟夺下来,扭头目光不错的望着她“你有话就直说,不要拐弯抹角,我知道你觉得我把这事告诉时也,让你不舒服,但是你发高烧在家里晕过去,时也一直在给你打电话,你知道她给你打了多少电话?发了多少消息吗?如果我没有告诉她,你认为现在又会是什么情况?”
“逃避不能解决问题,你自己也说过,要面对的。”阮宥嘉把烟扔进垃圾桶,语重心长道:“你们不是普通关系,你们是恋人,论亲疏...我也只不过是你的朋友而已,她才是你最重要的人,所以我没有立场,也没有权利,阻止或者刻意隐瞒你出事的消息,假如昨天有意外,时也问我要人,你让我拿什么给她?”
程与梵没有说话,但脸上也没有表情,让你完全猜不出她现在的态度到底如何。
阮宥嘉劝她:“好好跟时也聊一聊,不要伤人家的心,我作为女人的直觉告诉我,你们会白头偕老的。”
/
离开医院后,程与梵开着车在高架上绕圈。
绕一圈能抽好几根烟,她数不清自己绕了多少圈,反正新买的两包烟,都抽空了。
时也回了家,一直在等她,但不见这人回来,就拿手机给她打了个电话,听筒紧挨着耳边,声音很轻很小,好像害怕声音一大,就会把人吓走,还是怎么样——
“你在哪儿?什么时候回来,我在崇明路的房子。”
“在吃饭。”
“和阮宥嘉吗?”
“没有,我一个人。”
“那...要不要我过去——”
“不用,人很多。”
“...”
“我已经吃完了,现在回去。”
“好。”
电话挂断,时也默声不语,握着手机胳膊垂在腿上,第一次她这么讨厌自己公众人物的身份。
...
等程与梵到家了,刚过中午十二点。
一凑近,扑鼻而来的烟味,时也停住“你抽烟了?”
程与梵“嗯。”
她把外套脱下来,里面还是那件皱巴巴的衬衣,不苟言笑的表情,全然生人勿进推拒。
“我去洗个澡,等会儿聊。”
“好。”
时也顿了下,过了会儿才反应过来,连忙追着程与梵去浴室,但程与梵的动作快她一步,或者说...根本就没有给她追来的时间。
浴室的门落了锁,时也拉了两下,推不开。
她还想说什么,但里面已经响起淋浴声,时也背靠门框,浓浓的无力感充斥着她,她们明明前天还在亲热,只不过昨天一个晚上,就变成了连洗澡都要锁门的‘陌生人’。
程与梵站在莲蓬头底下,仰起脸把自己打湿,从上到下淋个通透。
好像有什么东西从眼角流下,但水是热的,她分不清...究竟是眼泪还是水。
这个澡洗了很久,但好像又没洗,因为程与梵全程都是站在莲蓬头底下的,从水开,一直到现在,维持同一个姿势,就连脚趾都没有移动,她没洗澡,她只是想把自己浇湿。
阮宥嘉看的很准,她最后那样强硬,是有原因的。
因为自己不想说,也不想谈...
跟时也说要聊聊,其实也是缓兵之计...
程与梵抹了把脸,浴室里白雾四溢,这一刀被架在脖子上,早晚都要挨。
...
出来的时候身上在滴水,程与梵没擦太干,裹了浴袍就直接出来了。
漂亮女人大概都有这个本事,每次洗完澡,湿漉漉的头发,都能引人遐想。
程与梵受不了时也淋浴过后的慵懒,时也同样也经不住程与梵被水汽蒸腾后的娇容。
时也看着她,哪怕她眉眼冷漠,心也还是会动。
厨房里传来呲呲的声音。
程与梵的目光下意识顺着看过去。
时也这才想起来,连忙对她说:“我刚刚才发现柜子里有意面,我嘴太馋了...好久没吃意面了,你能不能陪我吃一点。”
语气太乖,讨好意味太明显。
程与梵的拒绝就在嘴边,却怎么都说不出口,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了。
吹干头发,换了衣服,时也的意面也做好了。
一人一份。
时也说:“料是我自己炒得,你尝尝好不好吃?”
程与梵尝了一口:“挺好吃的。”
时也:“那你把它都吃完,可以吗?”
程与梵觉得她知道自己根本在外面没吃饭,但是她怎么知道的?不过转念一想,她本身就是很细心的人。
吃过饭,两人面对面的坐着。
气氛一时拘束起来。
时也不逼问她,一是不想逼她,二是...逼她说出来,跟她自己和你说出来,完全不一样。
空气逐渐趋于静止。
最后还是程与梵打破了静止,是她说要聊聊的,这时候再闭口不谈,太不诚实。
“我...”
“如果实在不想说,你可以不说。”
时也握住她的手,体贴着。
程与梵嘴角划过苦涩,被握着的手,让她感受不到任何温度——
“没有什么不能说的,阮宥嘉应该都跟你说的差不了吧。”
程与梵抽出自己的手,手肘架在桌面上,曲着手指抵在太阳穴的位置——
“我认识闻舸的时候她十八,刚刚拿到南大的录取通知书,是人生正要开始的时候,你知道的高中生被学习压抑的时间太长了,所以高考一结束,自然就会把身上的包袱甩掉,想要放松一下,她就是同学聚会的时候出的事儿,她就喝了一杯饮料,半滴酒都没碰,人就晕了...”
“很漂亮的女孩,很瘦,皮肤很白,她被送到医院的时候,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她跟我说,她知道是谁给她递的饮料,当时就报警了,警察也把人扣了,但是光扣人还不行,中间的官司还得打,可闻舸的精神挺不住,我天天去陪她,天天都去,她出院之后,我还去她家陪她,我从来没觉得自己是话多的人,可那段时间...我觉得我快把一辈子的话都说完了。”
“一审很顺利,男方不服起诉,等待二审期间,男方提出给赔偿,一笔...很大很大钱,大到足够闻舸一家离开南港重新开始,他们家的人动摇了,我能看出来...闻舸也动摇了...所以我跑去找她找的更勤了,因为我不想她放弃,我对这个案子有十足的把握,一定会赢得,到时候我的职业成就里就能再多添一笔光辉事迹,我当年也才二十七,你知道的...这种名利双收的案子,对我来说诱惑有多大吗?”
“我真的是个很恶劣的人,我利用她...我知道她喜欢我,所以我故意这么做,她真是傻到家了,还真就听我的话去这么做了,跟家里闹,跟爸妈吵,被打了也没关系,就为了我那么一句恳求...”
程与梵扯着嘴角,笑的比哭都难看——
“太傻了...我真没见过这么傻的人。”
时也看着程与梵又哭又笑的样子,也慌了神——
“不说了...我们不说了...”
程与梵的眼泪顺着眼角簌簌落下,根本控制不住,时也和她在一起这么久,从没见她这样哭过。
她走过去,想要抱她,想要给她一点温暖,却被程与梵毫不留情的挡回来——
“你不用安慰,我有什么好安慰的?我又没有被爆出来视频,我也没有跳楼,更没有死..我还好好的做我的律师,我还要挣钱买大房子...所以你不用安慰我。”
尝过苦涩的滋味,才知道苦涩的样子。
如果程与梵有她自己说的这么不堪,那自己也不会喜欢她这么久。
“你不是这样的人,不要这样说自己。”
程与梵摇着头,没什么力气,事与愿违的事情太多了,命运总是要捉弄世人。
她想认命,不想在挣扎,抬起头,一点苦笑:“我是什么样儿的人?我自己都不知道。”
“你是个好人,事情不是这样的,阮宥嘉跟我说过了。”
时也企图把从掉在程与梵身上的碎片,捡起来重新拼凑“那是意外,你之所以这么在意,就是因为...你觉得是你造成的,可当时的情况换做任何一个律师,也会劝说坚持下去的,如果你真的是个人坏人,就不会在闻舸出事的时候,一直陪她,你也没有利用闻舸,闻舸的死是谁都没有想到的。”
时也的手抚上程与梵的脸,用自己的温度温暖她——
“我爱你,你也爱我,当初是你帮了我,这次让我来帮你,我喜欢了你那么多年不是白喜欢的,让我帮你走出来,我们一起好好生活,好吗?”
程与梵愣住,她看见时也目光里的坚强,一瞬间大厦将倾的风雨,被挡在了外面...
有一种垂死的心态,但又突然不舍得去死了...
程与梵把自己靠在时也怀里,汲取能让寒冬离境的温度——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时也:“我陪着你,不要怕,一定可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