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我爹的画作很值钱?”元洄大笑了一声,“怎么可能!他那画作若是值钱,我还用得着去做这些偷鸡摸狗的事?”
两人回到客栈,坐在路君年的客房内。
路君年听完元洄的话,没说什么,倒了杯水递给元洄,坐在他对面,又说:“明天带我去见你父亲,我想跟他买一副冬梅图。”
此时的元父,应该还没有画下那副庭园冬梅图,路君年有想过要不要等再过几年,谢棱渊的人拿着十两银子来找元父的时候,顺便将巴结谢棱渊的人一并逮住,但他想到,这一世的太多事情发生了变动,也许这一世的谢棱渊不会在云梦湖上宴邀富家子弟。
路君年联想到胡泉城的一系列事,不敢再拿人命冒险,还是不以元父当诱饵了。
在云梦湖上发生的事情之后,路君年派人调查过那死去的画师,知道他有个不成器的儿子,叫元洄,以及他们简单的身世,所以在听到元洄自报家门时,才一下想起。
“你要买图……”元洄再次上下打量了路君年一眼,说:“虽然我说我爹画得不怎么样,但他自视甚高,别人找他约画,他价格开得很高的,动不动就是五两、十两的,你也拿不出这钱,不如我们去……”
“想都别想。”路君年一眼就看出元洄又想劝他跟他一起去偷鼎里的残银,直接否决了。
“我现在身上确实没有钱,先赊着。”路君年大言不惭。
元洄直接就笑了,说:“你想空口套白狼,要不是我爹现在躺在床上,他能让你竖着进去,横着出门。”
路君年:“所以,要你为我说话,让他答应。”
“你又不跟我去偷……去取残银,我没有好处,怎会帮你?”
路君年沉思了一会儿,说:“我教你念书,不收你钱。”
“你脑子没事吧!让我读书,”元洄一听这话跳了起来,在屋内来回走了两三圈,指着自己说:“还是那句话,我要是能读得进书,我就不会缩在城外这样的小破客栈了!”
“我当官去我!还读书读书!”元洄重重坐下,一口喝尽路君年给他倒的水,将茶杯搁在路君年面前,示意还要喝。
路君年默默地又给他倒了一杯,将茶杯推了过去。
“我读过书,可以给人教书。”路君年双手搭在一起,放在桌上,认真地看着元洄,“你只要帮我说服令尊就行,钱到了他手中,也相当于到了你手中。我是读书人,不跟人舞刀弄枪,比你去偷盗风险小得多,如何?”
元洄真的开始思考起来,边想边说:“书也不是人想教就能教的,你知道吧,云梦城内去年出了个状元郎,是那谭家的小少爷。谭家开了家私塾,状元郎亲自授课,私塾被围得水泄不通,有这样的珠玉在前,自然眼光高,看不上其他教书先生了!”
“谭家在哪儿?”路君年差点忘了,他可以直接登门拜访,不必等着谭珊俟来找他。
“云梦湖中游最大的宅子就是谭家,进了城,你随便叫辆马车,都能把你送到谭家门口,当然,进不进得去谭家的门,就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元洄又补充说:“注意一定要坐马车,谭家的人都是势利眼,如果瞧见你贫困潦倒,都不会帮你往府内通报信息。”
路君年起身走到窗边,看到天边泛白,再过两个时辰,估计就该天亮了。
“我看你年纪轻轻,可有考取功名?”元洄在他身后问道。
“你身上有没有铜钱,借我几枚。”路君年回头,对元洄说。
车马可比住客栈贵,他手上的钱,恐怕不够坐马车的。
元洄赶忙捂着自己腰间的钱袋子,警惕地盯着路君年,欲盖弥彰地摇头,说:“没有没有!你想做什么?”
路君年走上前,停在元洄身前,定定地盯着他的钱袋,说:“我跟你借一点,过几天再还给你。”
路君年跟人借钱,脸上没有一点窘迫的神色,理所当然的语气,让元洄一阵无语。
“我发现你这人脸皮还挺厚,你跟我开口借钱借得理所当然,天经地义,”元洄急得口音都出来了,“姿态放低点,态度诚恳点,语气讨好点,也就我不介意这些,你要在街上换个人这么跟他借钱,人家不打你都算好的了!”
路君年抿了抿唇,沉默很久,垂着头取下发冠,墨发倾泻而下,他又抽出一根束带挽发,绑成一束丢在身后,将发冠放在元洄手边。
“跟你换几个铜板,过几天再换回来。”路君年半垂着眼睑,淡淡道。
元洄上手细看了看发冠跟白玉钗,说:“发冠样式普通,这白玉钗质地不错,就是雕工不怎么样,白瞎了这么好的白玉,不过也有姑娘家喜欢,总比木钗好。”
路君年目光落在那白玉钗上,那是谢砚送他的发钗,也是目前唯一一样谢砚送他的,他还带在身边的东西。
“不换了。”路君年将白玉钗抽回,揣入怀中,又将发冠收回了包袱中。
“欸欸欸!我也没说不换啊!”元洄嚷嚷道。
路君年俯身抱拳,说:“路某要就寝了,元公子请便。”
“诶你,你们读书人说话都这么文绉绉的吗?”元洄起身走出路君年的客房,身后的房门利落地关上了。
“切——”元洄对着路君年紧闭的房门发出一声怪叫,转身往自己客房走去。
客房内,路君年和衣而眠,将那支白玉钗从怀中拿出来,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抚着。
都说人养玉,玉养人,路君年戴了白玉钗一年多,白玉刚雕出钗形时表面的棱角已经被磨平,现在光滑细腻,温温凉凉,带着他身上的体温和茶香。
元洄肯定不会好好收着他的东西,若是白玉钗也被他换出去,他便再无法睹物思人了。
也罢,逢山开路,遇水搭桥,大不了,明日去城内先找几份零工,他有手有脚,总饿不死。
而此时京城,东宫。
汤成玉穿着一身与路君年极为相似的衣装,跪在殿中央。
谢砚就坐在正位上,面无表情地翻看书籍,余光瞥见汤成玉身体有一点歪斜,立马喝道:“你今天手要是碰到了地面,明天脑袋就要挂在东城墙头!”
汤成玉很快正了身子,他从中午就一直跪在这里,如今已是半夜三更,双眼中充满了血丝,浑身疲倦,眼看着人都要睡过去,却又很快惊醒,不敢违背谢砚的话。
他已经按照谢砚的意思,将路君年的人皮面具烧掉,谢砚却还是不解气,三天两头将他从牢中提出来,也不杀他,就这么慢慢折磨,时常在他意识昏聩之际,突然问他路君年的下落。
汤成玉知道谢砚心里想着什么,谢砚想打他一个措手不及,可他是真的不知道路君年去了哪里,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谢砚没在鹿州找到人。
“他已经消失二十五日了。”谢砚的声音变得低沉暗哑,“大元的疆土这么大,他会去哪儿呢?”
相隔遥远的亲朋友人只有通过书信往来,才能得知对方的近况,而车马很慢,路途遥远,送信的使者稍有不慎就可能失了音讯,书信便折在途中。
然而人生无常,只是短暂的离别,都可能成为永别。
如今路君年离开了京城,只要他隐藏得足够好,谢砚就算挖地三尺,人力也终究有限,可能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他。
一想到有这样的可能,谢砚就感觉心口揪得疼痛不已,便更加怨跪在他前方的汤成玉。
就是这个人骗过了他的眼睛,让路君年逃走了!
“他一天不回来,你就一天要过这样的日子。”谢砚冷声道,起身将手中的书盖在汤成玉头上。
“书掉在了地上,你就死定了。”谢砚话语中带着狠意,做完这一切,往殿后走去。
“太子殿下!”汤成玉突然大声喊道,谢砚回头,沉默地看着汤成玉。
汤成玉抿了抿唇,这是路君年很喜欢做的一个动作,一般代表着他无话可说,或是心情不悦。
谢砚一时间勃然大怒,冲过去拽着汤成玉的前襟将人提拧起来,头上的书本掉落在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不许再模仿他!”谢砚猛一松手,将汤成玉丢在了地上,“你以为你模仿得很像?如果不是我那段时间忙着宫里的事,我也不至于连他的背影都认不出来!你的模仿简直拙劣至极!”
谢砚一番话说得咬牙切齿,汤成玉跪了太久,双腿发软,跌坐在地上,仰头看着谢砚,平静地说:“宫里的事,不就是娶太子妃吗?太子其实一直都知道,少爷为什么不愿留在京城,谁会愿意眼睁睁看着自己喜欢的人跟另一人拜堂成亲?少爷向来会掩饰心境,将不悦通通埋进心底,太子当是知道的。”
谢砚眸光深沉地看着汤成玉,静待着他接下来的话。
汤成玉从前从来不敢对他说一句忤逆的话,如今却像变了个人,谢砚知道,这是路君年对他的影响。
“太子自以为是地认为什么是对人好,一个人安排好一切,我相信您有这样的能力,所以在遇到少爷之前,我愿意听从您的所有指令,因为您是天,天永远是对的。”
汤成玉缓缓道:“直到遇到路少爷,他给了我一份看起来体面的职务,我不用永远活在铃夜的标志之下。我在您的要求下变成过很多人,体验了很多人的经历,但只有在路府,在给桃树浇水剪枝时,我能以自己的面容站在阳光下。”
“少爷他说,我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