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君年也不是一直都待在东宫,一月末便是他十八岁生辰,他没跟东宫里的人说,一早便从谢砚身边起来,嘱咐好一切回了路家。
今日恰逢休沐日,路恒正在门口浇花,听到路君年回来的声音,头也没抬,口中嘟囔着说:“一整天待在宫里头,也不知道东宫有什么吸引你的地方。送进宫的儿子如泼出去的水,不着家咯!”
路君年刚经过集市,将刚买的热腾腾的蒸糕塞在路恒手中,抢过了木瓢,说:“外面下着雪,再浇下去我这桃树都要溺死了。”
院中的桃树长势好,便移了一颗到门口,如今被路恒祸害得奄奄一息。
路恒哼哼两声,啃着蒸糕入了屋,路君年放下木瓢跟在他身后,边走边说:“太傅让我们抄年后要用的书本,太子也要抄,我们正好比谁抄得快抄得好。”
“嚯!敢情宫里的烛火更明,你不在自家抄,跑宫里头抄去?”路恒一下坐在主位上,手里的蒸糕也被他吃完了。
路君年坐在他左手边,府里的人很快给他们上菜。
“一个人要点一盏灯,两个人点两盏,我跟太子一个屋,不是刚好省了家里的一盏灯?”路君年给路恒夹了一筷子猪脚,说道。
路恒边吃边说:“你现在知道清简持家了……”因为口里含着东西,路恒的话语不太清晰,路君年最后又听到他说:“只要我还在,家里就少不了你这一盏灯。”
两人各自吃着饭,路恒突然又问:“过了今日,你可就十八了,可有想好字号?”
路君年答:“字君年。”
“君,年,”路恒默念了好几遍,“与君同年,好名字,皇上听了也会觉得高兴。”
路君年深深地看着路恒,眼瞳微微晃动,心里有几分不安,小心地说:“爹,在胡泉的时候,我其实看了一眼你给母亲的信。”
路恒吃饭的动作果然一顿,但并没有停顿多久,又很快吃了一口,才问:“你看到什么了?”
路君年放下木箸,斟酌措词,说:“你知道,我跟太子走得很近……”
他一直观察着路恒的表情,虽然路恒想要装得不在意,但脸色还是不自觉地沉了下来,他便不敢往下继续说。
“你们到哪一步了?”路恒砸吧了下嘴,问。
路恒果然知道,只是路君年没想到路恒问得这么直接,当下呆愣一瞬,随后脸上一热,抿唇支吾了一会儿,才撇开眼说:“我们晚上睡一起。”
“睡一起做什么?”路恒一副要问得一清二楚的模样,反让路君年心里没有什么底气跟他坦白。
路恒放下木箸,抱着臂看他,也不说话。
路君年无地自容,头慢慢地垂了下去。
“爹,我对不起你,但我只欠你的,不欠列祖列宗。要不……你续弦罢!”路君年咬着牙说道。
“这么半天你就憋出这么句话?臭小子还让我续弦,我一天天忙着呢,没工夫像你们一样儿女情长。”路恒嗤了一声,起身走到了自己屋中,没一会儿又返回来。
路君年以为他是去拿刻有祖训的长尺了,自觉地伸出手闭上了双眼,等着被责罚。
隔了很久,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有传来,反而是他手上压了个重物,他睁眼一看,手上竟是一本没有名字的书,和一个紫檀木小匣。
路君年不解地看着路恒,路恒重新坐回了位上,说:“那小匣中是爹送你的及冠礼,那本书是我托人重金买来的,你用得着。”
路君年先拿起小匣,小匣上是一个复杂精妙的木制机关锁,小匣四个面,每一面都有一个锁体,四个锁体环环相扣,只有将这四个锁全部解开,小匣才能打开。
路君年的注意力很快被小匣吸引,托着小匣透过窄小的锁眼看里面的构造,里面交错着很多齿轮和长木,各长木间榫卯交叠,锯齿相触,推动一部件另一块也跟着动,他看了半天也没有看出个所以然来,便开始一点点尝试。
路恒看着路君年认真思考的模样,颇为欣慰,吃过了午膳就去前堂招待拜访的官员了。
毕竟今日是小年,来往拜访的人还是很多。
路君年并没有理会前堂时不时发出的哄堂笑声,专注在自己手中的小匣上,从午膳开始解锁,一直解到日向西斜,吃过了晚膳还在烛光下对着那四个锁苦思冥想。
路恒不愧在兵甲营待过,这机关竟然设计得如此巧妙,只差让他废寝忘食了。
正当路君年沉浸在机关的世界中时,屋外突然响起了喧闹声,很快烟儿走了进来,说:“少爷,仁安堂的药童柏芝来找你,说是你腿上的药该换了。”
路君年闻言抬起了头,他已经很久没有联系过柏芝了,换药也是在宫里换,柏芝这个时候来找他,只有可能是宫里出事了。
他让柏芝进来,柏芝很快说:“主上突然浑身冒冷汗,今日一天什么东西也喂不下去,嘴里一直念着路侍读的名字,恐是昏迷中魇住了。”
路君年赶忙拿起小匣和没有名字的书,往屋外走去。
路过前堂,路恒瞧见他行色匆匆的步伐,问他发生了什么,路君年只说太子丢了件价值连城的宝贝,便头也没回地坐上了马车往宫里赶。
夜色寂寥,红色的宫墙之外能看到时不时燃起的烟花,为飘落的雪花附上绚丽多彩的光晕,宛如冬日里翩跹而落的蝴蝶。
路君年走在太学堂去东宫的路上,根本无心欣赏,脑中只挂念着谢砚。
为了不惊动东宫以外的人,所有的宫人全部守在殿外,垂着头,不敢表露出半点慌乱神色,免得引人猜忌,他们远远地看到路君年的身影,心里又喜又急。
一直到了东宫主殿门口,路君年才终于停下来缓了口气,身上的外衫被风雪沾湿,连长发都有湿意,他索性在门口脱了外衫进门,殿内的炭火让他不会感到寒冷。
路君年走到大殿中间,就听到了密室内传来的声音,密室的大门并没有关,痛苦呻吟的声音直接传到了路君年耳中,让他加快脚步走进了密室。
屏风后,床上的人蜷缩着身子弓着,脸色苍白双眼紧闭,额间是细密的汗珠,脸旁的长发早已被洇湿成几缕,贴在颈侧,口中一声声嘶哑地喊着的,是“云霏”二字。
床边的宫女给他擦拭汗珠,可没过多久,汗珠又再次出现,宫女忙得手忙脚乱,一旁的顾太医在来回踱着步。
他配的药方没有任何问题,钟译和带来的药方他也检查过了,并没有药性相克的成分,怎么会一下让人陷入了梦魇?
最先看到路君年的,是站在床尾的汤成玉,此时他已经换回了自己的装扮,在路君年出现的第一时间,快步迎了上来,说:“路侍读,太子一直在喊你的名字。”
路君年随意地嗯了一声,这些柏芝告诉他了,他绕过汤成玉几步走到床边,伸出握住了谢砚的手,转头问顾太医:“太子为何会变成这样?”
顾太医摇着头叹道:“太子的脉象紊乱,身体上没有伤口裂开,也没有其他伤痕,估计是受了什么刺激,被梦魇住了!安神香也点了,可怎么都没办法让太子冷静下来!路侍读啊,太子喊着你的名,估计是在梦里找你呢!”
路君年一手抓着谢砚的手,另一只手轻抚着谢砚的背,感觉到手下的人似乎没有抖得那么厉害了。
路君年问:“他中间有没有睁开眼过?”
宫女摇摇头:“没有。”
“那便是还没有彻底清醒过来了。”路君年声音低落几分。
路君年一直坐在床边待了很久,手轻抚着谢砚的脊背,轻薄的衣料下是凹凸不平的纱布。
汤成玉站在屏风旁,他头垂得很低,因为恢复了自己的样貌,没有人关注到他,他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最后离开了密室。
谢砚的呓语渐渐消失,呼吸趋于平稳,额间的细汗也逐渐不再出,众人才松了口气。
“他今天有喝药吗?”路君年问。
“没有。”宫女答道。
宫人很快递上一碗药汤,宫女将谢砚扶坐起来,路君年正想松开谢砚的手去接药碗,一动手指才发现,自己的左手被谢砚两只手牢牢地抓住,半点挣脱不开。
路君年抿了下唇,就着宫人的手拿起汤匙,一勺一勺给谢砚喂药,喂完药后又喂了甜粥,谢砚都一一咽下,并没有吐出来。
顾太医重新把过脉,脉象平稳无异,路君年这才放下心来。
人群渐渐散去,密室的门被关上,室内便只剩他们二人。
“你醒了吗,小砚?”路君年看着谢砚的睡颜,问道。
并没有人回应他,路君年伸手掀开谢砚的眼皮,看到他的眼珠确实处于混沌状态,这才接受了事实。
无论怎样,能够吵闹发出声音,病情算是在好转。
“我不过离开了一天,你就开始闹,”路君年将谢砚的手从他的手上掰开放进被褥中,给他掖好被角。
“你也太容易受刺激了,我总得抽空回路家陪父亲不是?何况今天我及冠。”
说到及冠,路君年想起被他落在大殿上的小匣和书,起身去拿,却在门口碰到了汤成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