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路君年一路上没再遇到伏击,顺利进京,回到路府,被人簇拥着回到了寝屋疗伤。

  他的伤口在路上已经简单地包扎过一次,回到路府后,路恒又让人专门请了宫中的太医给他查看伤口。

  而这一举动也惊动了皇帝,这场在夜林泽的伏击被刑部正式接手,路君年在疼晕过去前将要交代的事情都交代下去,即使幸存的杀手极力否认背后主使,但依靠谢砚暗中放出去的证据,和路君年半真半假的供词,刑部最终还是抓住了幕后买凶杀人的人——户部尚书袁永晖。

  路君年不懂朝中勾结,但他从烟儿口中得知,路恒知道幕后之人是袁永晖后,当场气得直拍桌子,并在第二天的大堂上痛批袁永晖。

  “那无耻袁氏,微臣不过是揭穿了他擅自改动田户人数、侵占吞食了百姓土地的事实,竟然就对微臣那体弱多病的孩儿痛下杀手,实在用心险恶、丧心病狂,其罪当诛!”

  下朝后,京城的户数重新清点,土地核实排查,动荡一阵后才恢复了平静,而那袁氏已经被革职查办,送入了地牢,袁家在京为官的人也受到了牵连,或降职或调往偏远县城,袁家彻底迁离了京城。

  因为路君年回到路府没多久,在治疗过程中晕了过去,供词都是经由马夫之口,和路君年先前交代给烟儿的,刑部在经过查实后确认了袁永晖罪行,为了正式登记入刑册,在路君年醒后派人复审。

  派来路府与路君年记录复审供词的,是刚升刑部外郎的上届科举状元,路君年记得他叫明钧惟,家在隆州。

  “明大人,请。”路君年无法下地,烟儿将人请到了路君年寝屋。

  明钧惟相貌周正,穿着朴素的墨色官服,即便步子迈得很大,直垂近地的衣摆也没有太多翻折,衣摆处的鹭鸶兽纹仿佛静置,一动不动。

  “路少爷,臣奉命前来复审夜林泽一案。”明钧惟的声音如他给人的感觉一样周正朗然,话语间没有一丝拖泥带水。

  “请。”路君年不便下床,只抬了抬手示意对方落座。

  明钧惟这才坐在了靠近路君年床头的椅子上,烟儿很快将一盏茶放在了他手边,随后静立在路君年床尾待命。

  明钧惟没有过多寒暄,直接进入正题,问起夜林泽受袭的相关细节,路君年从善如流,当问到马车为何会因为一个火折子而烧毁时,路君年只微眨了下眼便说:“马车的帷布使用的是极细而柔软的鹿州棉,这种棉极易燃。”

  言外之意,马车烧毁是一场意外。

  明钧惟目不转睛地盯着路君年,声音没有一丝温度:“可我听那些杀手说,是路少爷自己将明火丢进车中,将马车烧了个彻底。”

  案件中有太多疑点,双方供词并不一致,路君年早就做好了被质问的准备,听了这话,便知道对方不是能随便忽悠过去的。

  民间传闻,新晋的科举状元明钧惟年少有为,为人刚正,做事严谨眼睛毒辣,他放弃进入油水颇多的吏部,转身就进入刑部,从六品之外的主事做起,今年才刚升了从六品的外郎。

  而跟他同年中举的榜眼、探花早就官至五品。

  人人都为他感到可惜,他却不以为然,常奔走在京城一个个案件中,刑部的办事效率也在他来了后直线提升。

  路君年轻掀了掀上眼皮,眼神中仍是那副淡漠的疏离感,说:“不,是他们将马车烧了,我才从马车中逃出来,还摔了腿。”

  明钧惟眼神落在路君年刚换好药的伤腿上,那上面缠上了新的纱布。

  “明大人看来不太信我的供词。”路君年语气平平,随后扯开纱布的一头,一圈圈地解开,最后露出了那满目疮痍的腿。

  明钧惟蹙着眉,紧盯着最严重的右膝膝盖,那伤口看上去不似作伪。

  “刑部案情需查实,刚刚多有得罪,望路少爷见谅。”明钧惟绷着脸说。

  路君年淡道:“无事。”

  两人又对事情经过做了核对,路君年按照谢砚之前交代地说,与杀手口中经过有一定出入,但因为袁永晖已经认罪,杀手的话便只能当作参考,复审供词与之前的供词没有太大区别。

  终了,明钧惟准备起身离开,看到了路君年挂在木施架上的白衣,说:“夜林泽一案还有诸多疑点,据说路少爷跟人打得满身是血,只是从马车上跌下来,也会受那样重的伤,路少爷还真脆弱得像块不经碰的白豆腐。”

  话语中带了些挖苦,路君年知道对方心里对他还是有疑虑,但案件已结,主犯认罪,再也查不下去,明钧惟不甘心。

  路君年无声地笑了笑,语气中带着点无奈,说:“云霏自幼体弱多病,马车起火,火都烧到衣上了才敢匆忙爬下车,一路跌跌撞撞着躲避杀手,这才侥幸捡回一条命。那白衣又被血浸又被火灼,实在晦气,被家父烧了,不然也能让明大人带回去复命了。”

  路君年,极其善用苦肉计。

  白衣染血是真的,火灼却是假的,他说这话的目的,就是要坐实火是在他下马车前起的,也是在暗示明钧惟,从他这里入手,已经查不下去了。

  明钧惟最后看了路君年一眼,说了声告辞,便大步离开了,那衣摆的鹭鸶还是没有被他的动作影响,静默不动。

  他走后许久,路君年才缓缓呼出一口气,让烟儿重新给他包扎好纱布。

  不久后,袁永晖在狱中自尽。很快,原户部侍郎王义凛官升一级,接替了户部尚书一职。

  朝臣更替早已不是新鲜事,作为百姓饭后谈资也只有几天,就被远嫁蛮国的公主即将回京一事给盖过了。

  只是路君年觉得,事情应该不止这么简单。

  区区一个户部尚书,就独自筹谋想杀皇储,未免太天真了,袁永晖背后还有人,只是刑部已经查不上去了。

  原本要杀谢砚的人却误伤了路君年,而想杀路君年的人还处在暗处,路君年有预感,这两拨人并不是同一阵营的人,要查清朝堂之上错综复杂的关系网,还需要他亲自走上那光明殿堂,探查光明之下那数不清的黑暗罪恶。

  彼时,路君年已在床上躺了一月有余。

  自刑部的人走了以后,他便没在路府遇到其他外人,每天上药、腿部修复、读书练字,生活好像又回到了从前。

  路君年没有彻底断腿,在经历了一个月的休养后,已经能够不借助外物小步幅地行走,他已经很久没有正常走过路了,不由得每日在院中走动,内心的喜悦溢在脸上,让他看着没之前那么冷淡。

  路府院内还没有移植桃花树,湖边仅有一排柳树,他去见过路恒后,路恒就按他的要求,让人选了十几棵好的桃花苗子给他送来。

  这一世,这一排的桃花树,路君年想亲自种下。

  秋猎的日子越来越近,路恒作为门下侍中,需要跟随皇帝前往夜林泽参与狩猎,他越来越忙,路君年原本没打算去秋猎,却在秋猎前两天的夜里被人闯了门。

  当时已是深夜,路君年终于画完一副秋落图,揉了揉右手腕,搁笔准备将画挂起来时,身后的烛火突然摇曳了一下,他映在画纸上的影子也跟着晃动了一下。

  他很快就察觉到异常,攥着画纸的手微紧,却没有马上停下动作,而是继续将画挂起,在转身的瞬间,一手伸向发顶的玉冠,那里面不仅藏着路家的通信火统,那根尖锐的刺针也被藏在他的发间,是他危机时候用来防身的利器。

  然而,还没等他将刺针拔出,屋内的烛火被瞬间熄灭,下一瞬,他拔刺针的右手就被人按住,那人很快锢着他的咽喉往后重重一压压在秋落图上,让他连一点呼救的声音都发不出来。

  “少爷,您睡了吗?”屋外传来烟儿询问的声音,估计是看到屋内的烛火突然熄灭,却没有让她进屋伺候洗漱,才问起。

  路君年没法发声,压着他的人突然抬膝,直接顶在了他双腿间,接着向上移了移,让他不由自主地踮起了脚,随后那人才稍微松了手,让他能够说话。

  这是威胁的意思,如果他敢说一句别的话,对方都能让他瞬间失声。

  路君年没有慌乱,沉着声说:“我准备歇了。”

  平日里少爷格外爱干净,睡前都会多洗漱一遍再睡下,烟儿犹豫了一会儿多问一句:“少爷可还要再洗漱?”

  路君年:“不必。”屋外便没再有声音。

  “阁下武功高强,路府的护卫都能神不知鬼不觉地避开,不知路某何时与您这般厉害人物相交过?”路君年察觉到对方并不是想要他的命,便放下心来,一面小声问道,一面寻找脱身的机会。

  对方冷哼一声,模样在黑夜中看不真切,他俯下身,几乎是贴着路君年的耳缘说话,温热的呼吸痒得路君年不自觉偏了头。

  “路云霏,你好大的胆子。”

  路君年身体一僵,这一动作也很快被对方捕捉到,对方不动声色地抬了抬膝,逼得路君年不得不继续往上垫脚,很快只有脚尖触地,半坐在对方膝上,让他感觉他们这个动作实在诡异。

  “砚……公子。”

  这个声音,这个熟悉的味道,不是谢砚又是谁呢?

  谢砚能够瞒着皇宫内的侍卫偷溜出宫,进入路府也是易如反掌,能让他这么大费周章地出来,想必是有要紧事。

  路君年压着声音说:“砚公子深夜到访,有失远迎,不如坐下细谈,路某定彻夜奉陪。”

  两人渐渐适应黑暗环境,路君年很快便能借着窗外的月光,看清谢砚被月光照到的半张脸。

  谢砚眼中带着夜色的凉意,紧盯着路君年头上的竹节玉冠,随后视线慢慢下移,扫过他那双被月光照得更显清冷的眼瞳,又沿着他纤细的脖颈一路往下,看到他腰间的竹节玉佩,不由得勾了唇角,放开了他,转身坐在了谢砚的书桌上。

  “看来你的伤好得不错。”谢砚说。

  路君年步伐自然地走到书桌旁,在距离谢砚两步的地方停下,说:“宫内的太医医术高超。”

  谢砚冷哼一声,说:“你怎么不故意摔断腿,然后彻底赖上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夜林泽上使用的是苦肉计。”

  路君年那样的行为,实在是犯了他大忌讳,他以为路君年会心机地故意不配合治疗,借此攀上他,却没想到暗卫说他在府中勤于上药跟恢复,让他一时间捉摸不透对方的意图。

  看着一副病怏怏、若不惊风的样子,却胆子大到利用他的同情心,就连被救的马夫都为路君年说好话,还真像韧性极强的竹节一样,让他又怜又恨!

  “我在赌,赌砚公子重情重义,会在以后家父陷入危局时出手相救。”路君年仰视谢砚,眼神笃定。

  少年不过十四岁,正是对忠心看得很重的时候,再过一年心境不同了,路君年不确定那时候用苦肉计还能不能生效,站队一定要趁早。

  谢砚垂头看向路君年,咬牙道:“你不怕我杀了你吗?”

  路君年眼中没有一丝畏惧,说:“太子殿下有任何理由取我项上人头,但砚公子不会。”

  谢砚静静地看着他,忽而一笑,伸了个懒腰,从书桌上跳下,说:“秋猎,夜林泽,来看场好戏。”

  路君年俯身:“是。”

  再一抬头,谢砚已经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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