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四月底, 远离港口码头及进出帝都的几条主干道郊外,广袤森林里树木枝叶已经十分茂密了。

  夏日的阳光从林中叶片间隙穿透照射下来,洒下一道道朦朦胧胧深浅不一的美丽光柱。

  林间空气清新干爽, 循着踪迹,成群的猎犬在前面开路搜寻, 人们则高声呼喝着骑在骏马上跨越障碍飞驰而过。

  森林里虫鸣清脆,鸟叫声活泼悦耳, 枝叶及林木簌簌晃动的声响中, 偶尔在人们的视野里,一丛巨大的枯枝会突然似受惊一般弹跳起来奔跑逃窜。

  训练有素的猎犬立刻大叫着恐吓追逐而去,顺着猎人的心意和骑士们一起将猎物赶进合适的包围圈中。

  而这头头上杈角庞大开散,尖顶好似多柄利刃一般锋利的雄壮巨鹿并不准备示弱投降。

  它率领着族群跨越连绵山脉,克服艰难险阻来到这里, 一路上也曾击退过许多危险, 狼群猛兽没有将它打倒,桀骜的它也不会对人类屈服。

  狂吠的猎犬们激起了雄鹿的好斗凶性, 它毫无征兆地变道向一旁俯冲挺刺,几条猎犬惊险避开了锋利的鹿角, 却被巨鹿狠狠撞了几个跟斗翻倒后跛着腿爬了起来退后。

  短暂的胜利给了这头巨兽信心, 在猎犬的包围圈里,它高傲地仰起头颅。

  正此时, 早早便托住笨重猎.枪瞄准的蔷薇公爵食指稳稳扣下扳机,幽蓝色的魔纹在枪身上浮现出来, 一道蓝光从枪管里疾射而出贯穿了雄鹿心脏。

  魔能冲击将雄鹿巨大的身躯撞得震颤了一瞬,电光迅速湮灭了这头森林精灵的生机。

  没有一丝痛苦, 巨鹿轰然倒下, 溅起林地上堆积的碎腐枝叶, 毛皮却完好无损。

  “精准的绝妙一击!”里昂骑士长策马上前靠近公爵身边,自有扈从骑士们前去处理倒下的猎物,“领主,您在射击方面的天赋令人叹为观止!”

  他看了看天色,太阳光斜斜照射进树林中来,已经是下午三四点钟的样子了。

  “这是我们猎到的第四头成年雄鹿,领主,不出意外的话,您已经进入前三了。”

  狩猎日活动即便对平民开放,最后的优胜者也一定是在贵族中产生,因为狩猎也是一门需要经过专业训练才能掌握的技巧。

  狩猎有伙伴合作很正常,但完全依靠同伴或随从仆役的帮助则是一种令人唾弃的可耻行为。

  一名合格的猎鹿者不仅需要精通骑术,学习如何辨认寻找鹿留下的痕迹,还要学会跟猎犬沟通,及时根据反馈来调整队伍的动向。

  狩猎活动最大的难度其实不是猎杀,而是怎么在广阔的森林里找到鹿的踪迹。

  在狩猎日里,能够成功猎到一头雄鹿,就已经是十分了不起能排上名次的优秀猎人了。

  大部分人可能顶多看到鹿的影子就丢失了踪迹,只能选择猎取一些野兔和雁鸭等小型动物。

  蔷薇公爵猎到了四头成年雄鹿,放在以往于皇室狩猎场中举办、且参与者不多的往年,就已经是毋庸置疑的优胜者了。

  但今年却不太好说。

  尤其是现在已经到了下午,时间越晚,剩下的鹿越少。

  经过了一整天的搜寻惊扰,林中惊恐逃窜的动物们愈发警惕小心,难以寻到踪迹。

  骑士长向自家主人请示道:“我们现在去接伯恩小姐吗?”

  公爵和法师结婚以后,安娜管家她们私下里就将对伯恩的称呼由小小姐晋升为小姐了。

  卡琳娜将猎.枪重新挎到背后,手执马鞭提缰调头。

  “嗯,多叫几个人。我们中午的时候在西北方向跟丢了一头雄鹿,我现在去那边找找看,一会儿在那儿汇合。”

  另一边,据此三公里外临时搭建的屠宰棚里,为狩猎日活动而专门请来的娴熟屠夫正在对猎人们送来的猎物进行初步的加工处理。

  郊外划定的十几个围猎区边上都有这样的临时屠宰棚。

  这不仅是为了方便皇室和环境资源署进行猎物统计,追踪森林圈出的围猎区里猎人的动向,也是在给活动参与者行方便。

  经过屠夫处理过的猎物,内脏及肠道等脏污部分都被遗弃,只剩下完好无损的动物皮毛和屠宰好的新鲜兽肉。

  等活动结束后,猎人们可以直接过来打包将自己的战利品带走。

  狮心皇室克罗威尔家族已经绵延了近千年,组织起类似的庆典活动驾轻就熟,各方面考虑的都十分严密周到。

  皇室平日里的低调表现,和这种时候表现出来的各方面细节,都是十分拉好感的存在。

  这也是为什么大陆上思想解放的潮流奔涌不息,哪怕民间也有许多思想进步人士对高高在上的皇室不满,拥戴皇室的声浪却依旧不小。

  即便把目光投向与帝国交好的联邦或共和制国家,那里的人民也有不少都对狮心皇室抱有极大的尊崇与好感呢!

  国会虽然有专门的办公室对接狩猎日活动,但他们只是把控大方向上的审查,具体或细枝末节上的事情其实都是交托给了皇室筹办。

  譬如说跟屠宰协会联系雇佣交付的丰厚酬金,就是走的皇室私库。

  屠宰棚里,临时雇佣来的硝皮匠们在对剥下来的新鲜动物皮毛进行初步的盐腌处理,随后打包整整齐齐放在角落堆好。

  收到定金的屠夫们则在宽敞的大棚子里兢兢业业工作,他们手起刀落,很快便利落地将猎物剖分开来。

  布满污血的内脏弃置在一边等待处理,鲜肉则按品质划分打包。

  感谢魔法,在即将迈向仲夏的晚霞天,屠宰棚里的环境依旧清新凉爽,蚊蝇都被驱逐远离。

  地面的蓝紫色大型魔法阵上,淡淡的魔纹荧光在缓慢漂浮转动,堆放打包好的鲜肉色泽粉嫩,一点也不用担心变质。

  单是冲着这点,大批在森林里打到一只雉鸡就策马小跑送来观看屠宰的平民们就觉得不虚此行了。

  屠夫们手里动作不停,笑骂着跟认识的熟人招呼,魔法阵缓缓运转,他们脚边溅洒的污血滚动汇聚成细流,顺着特定的方向流入事先挖好的填埋坑里……

  围观看热闹的平民猎人们啧啧称奇,屠宰棚里一直干干净净。

  而在人们看不见的地下,填埋坑里,有另一张早已激活的魔法阵正在运行。

  这张诡异的法阵被掩埋在地底,缓缓吸收着地表上涌流而来咕噜冒泡的粘稠血浆。

  如果有人能挖开地表,就会看见下方翻涌着的泥浆血沼,真是诡异血腥又令人作呕。

  像这样的屠宰棚,狮心城郊外还有十四处,而这样灯下黑一般藏在人们脚底下的污秽阵图,也还有十四处。

  远在内城核心,群山环绕屹立在广阔绿地花园中央的皇宫殿群内,皇帝最喜爱的那间壁毯画大厅的门虚掩着,里头烛火灯光全灭,什么也看不清楚。

  玛格丽特王太后此时被一名身材矮小的宫廷侍者拦在厅外的小阁廊上,苍老的声音里带着威严的怒意,“给我让开!”

  落日的霞光从侧面的窗外洒进来,将可怜的宫廷侍者脸上的紧张神色照显的清清楚楚,他满脑袋都是汗,结结巴巴拦在王太后面前,“陛下、陛下现在有要紧的事情,说、说谁也不能进去打扰……”

  “我也不能吗?”

  雍容华贵的中年妇人走上前搀扶住了王太后,皇后脸上带着令人生畏的威仪,喝令面前拦路的宫廷侍者退下。

  皇后出身于思想极度保守偏执的右翼党派,因为坚定拥护教条主义而显得略有些死板,平时并不讨王太后喜欢。

  对于一位霸道自我的帝王来说,对理想有着固执操守的妻子凛然不可冒犯,这固然令他尊敬,却也谈不上喜爱。

  皇后的政治理念与帝国如今的主流执政方针格格不入,甚至与丈夫的观念也相左。

  她看不惯的事情太多,却也知道世事不可能都按着她自己的想法进行,即便她是高高在上的皇后。

  皇室对外的声音只能有一个,思想碰撞开花只能出现在国会上,要想保持克罗威尔家族对外的神秘与威望,她必须压抑自己的观点,闭嘴退隐于丈夫的身后。

  但现在不行了,皇宫近段时间一直流传着可怕的传闻。

  这些流言皇后本来不欲理会的,但现在事情愈演愈烈,长子找到了她,如今王太后也知道了,她再不能坐视不理。

  玛格丽特王太后虽然不喜欢这个儿媳,但此时婆媳二人站在了同一阵线,一起呵斥着被皇帝近侍叫来的宫廷禁卫。

  厅外的嘈杂声越来越大,眼看着就要闹出大动静,壁毯厅里终于走出来一名穿白袍的神恩巫师。

  门半开半掩,只容一人通过,里头依旧是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清。

  这名巫师脸上挂着温煦的笑,站在门口请两位狮心帝国身份最尊贵的女人进去。

  玛格丽特王太后看着他,老太太神情厌恶极了。

  她很不喜欢这群围在儿子身边撺掇他沾染禁忌的巫师。

  先前儿子病重的时候,作为母亲的她心疼之余也不好相劝。幸好后来奥兹病情好转,那个最讨厌的死灵巫师首领也死了。

  王太后本来松了一口气,谁知道皇宫里又起了流言,说皇帝身边养了一头吃人的怪物。

  这是何等荒唐的话!

  次子温斯顿亲王意外身死后,王太后本就伤心欲绝病倒了。

  皇帝事务繁忙,现在流言愈演愈烈,奥兹身边少了弟弟辅佐,她养病也与儿子见得少,奥古斯都三世的身边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又多了一些陌生的面孔。

  王太后怎能不担心这群心怀叵测的巫师们卷土重来蛊惑帝王?

  好在她强撑着病体过来的时候,皇后闻讯也赶到了。

  王太后即便不太喜欢这个儿媳,但不可否认的是,皇后是一位固执己见却性格包容,识大体懂分寸的正派人。

  皇后扶着老太太进去,知道婆婆不喜欢这群巫师,问明了皇帝只一人待在壁毯厅里后就喝令巫师留在了外面。

  她知道小道流言有多么荒谬,越是搭理越容易让阴谋论发酵,但儿子弗雷德捧给她看的东西让她心惊肉跳,她没办法再坐视不管,急匆匆就赶了过来探望丈夫。

  皇后不相信一向英明的皇帝会昏聩到这种地步,在巫师们害死亲弟弟后还纵容他们联系异空间的邪灵豢养怪物。

  神秘学生物岂是那么容易掌控的?魔法师们都做不到的事情,那群半吊子的巫师能研究出什么来?

  她知道丈夫向来就不服老,但他们的长子已经步入壮年,孙女都已经年满十三岁了,他到底还想要什么?

  皇宫最尊贵的两位女主人走进了壁毯厅里,留在门口的巫师脸上的笑容像是焊死了一般。

  他将门关上后便站在了一旁一动不动。

  矮小的宫廷侍者脊柱发凉,背心被冷汗浸透。

  心知肚明的他可不敢单独跟怪异的巫师站在一起,但他又不敢离开,以免错过厅内随时可能会传出来的诏令。

  侍者只好拜托禁卫队留下两名侍卫在小阁廊尽头值守,自己则避着巫师贴躲在了厅门另一边的墙角处。

  不知过了多久,天光暗下的时候,壁毯厅的大门终于打开了,皇后面带笑意从里面走了出来。

  弗雷德里克大王子正等候在旋梯的尽头,看见母亲过来立刻迎了上去。

  “弗雷德,你怎么来了?

  正巧,也免得我再去叫你,你父亲病了,我和你祖母要留下来照顾他一晚,狩猎活动要结束了吧?收尾和明天的庆典颁奖就交由你去主持吧。”

  “好的母亲,我就是准备来跟陛下请示这件事的。”

  大王子跟皇后又笑着聊过几句,告辞转身,步履稳健地从蓝色石阶上下楼。

  离开了母亲的视线,皇储快步躲到一根巨大的廊柱后面惊恐地大喘气。

  他捂着胸口,腿软靠在了精致的雕花廊柱上,一瞬间大汗淋漓。

  是他查到了那些东西去请来的母亲,皇后安抚让他在外面等着,这才亲自去见陛下了……

  作为在父亲的阴影下察言观色当了十几年皇储的大王子而言,他怎么看不出来,母亲脸上挂着的那副温蔼的笑意,跟父亲面部常流露出的和善笑容一模一样。

  就像奥古斯都三世正通过自己妻子的眼睛,在跟长子说话似的。

  还有皇帝身边那几位同样面上带有等同弧度的笑脸巫师们……

  弗雷德里克打了个寒颤,快步走出了宫殿大厅。

  出了“怪物”们的活动范围,等候在外面的幕僚长面色凝重迎了上来,“殿下?”

  见大王子重重点了一下头,他顿时倒吸了一口冷气,还不等多问,大王子一头钻进了马车勒令启程,他低声道:“大卫,你立刻去军部——不,国会山现在应该都下班了。

  不管去哪儿,你们把图伦萨斯将军、检法院及其他能信任的机要办公室长官......还有魔法公会的克拉伦斯会长及麦格莉教授等,统统都请过来!”

  “该死,这件事情可不能传扬出去……

  拿着我的印信去公馆找法鲁斯——不行,法鲁斯大公跟陛下交情深厚,我不能赌他的正直……去找约克曼侯爵!请他找个借口严格封锁消息,一定不能让外交使馆的那些使者绕过我们跟间谍接触!

  可恶,早知道应该把谈判地点设在北地蛮人国都的,现在周围各国的外交使者全在狮心城!”

  弗雷德里克右手插入自己浓密的发间,垂目痛苦低吟了一声。

  “再把王储妃和公主都送去海鸥角,跟小玛格丽特说,叫她照顾好妈妈和弟弟,爸爸现在要想办法挽回拯救这个濒临破灭的国家……

  天呐,父亲,你到底做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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