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对, 法官大人！”
康沃尔望向高台，争辩道：“现在还没有到质询的时候，被告人自行辩护叙述与标准流程不符……”
小个子的银发大法官戴安女士双手交叉, 手肘搁在审判台的桌面上，往左右两边看了看, “女士们，先生们, 你们觉得呢？”
因为魔法阵的遮蔽效果, 审判席之下的控辩双方都不知道陪审团的意见。
但很快，戴安大法官就得到答复，有了决定。
“大陪审团的意见跟我一样，这几桩凶案太过于恶劣残忍，骇人听闻, 公民代表们都想从当事人的角度来听一听卓尔法师的陈述补充。
至于军方提出的关于程序正义的问题, 这里是最高公民意志大法庭，而不是帝国司法审判庭。
能于此处进行的审理裁决中, 最重要的是公民意志，法律及其他的规章流程还在其次。
放心吧少校, 我相信大陪审团能做出最公正的判断的。”
陪审团的意志无可更改, 康沃尔勉强坐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不甘的望向另一边, 提醒道：“公爵阁下，我想你也应该回自己的位置了。”
卓尔微微用力握了一下她的手, “妮娜，回去吧, 别让法官对你发出警告。”
卡琳娜担忧的回握住她, “可是你……”
“我没事, 还撑得住。”
法师脸上的泪痕很明显，她很少有这种脆弱的时候，但每一次出现这种情绪都让人揪心。
蔷薇公爵很想动用特权为她加一把椅子，或者除掉法师手上的镣铐，但她压抑住了这种心疼的冲动，不舍回到了座位上。
现在还不是时候。
卓尔将手腕间长长的镣铐搁缠到了铁栅栏上，腰背挺直重新仰头直视高台。
法官席前投来的光亮照在她坦荡诚挚的面容上。
“正如控方调查到的那样，圣托里奥修道院的大火，和下城的那几桩凶案，的确与我有关。
我与地狱魔神确实有关联，但祂不是我用罪血及魔法阵召唤出来的，是祂主动找上的我。”
卓尔语气不变，随着讲述，她的视线却不自然垂落下来。
“我并不是天生的魔法师，在七岁之前，我甚至无法与任何一种魔法元素产生共鸣……”
无法与自然界的魔法元素产生共鸣，那便意味着没办法进行元素列阵，身体里也无法存储魔力，她天然就被魔法世界排斥在外。
在圣托里奥修道院中，瘦小的黑发墨瞳小女孩曾听到过大孩子们的谈话，偷看过他们的试验后，也悄悄一个人藏起来独自试了很多次。
但她跟其他孩子们一样，根本感觉不到空气里魔法元素的存在。
无数次尝试失败后，卓尔只能沮丧的承认，她只是一个没什么特别之处的普通孩子。
“十八年前，在我刚遇到诺拉夫人——也就是那位领养人的时候，有一天深夜，我的床边突然出现了一道亮红色的地狱魔法阵，阿加雷斯找到了我，为我提供了一个选择。
祂说可以与我签订一道对赌协议，借我魔力，帮我感应到自然界中的魔法元素，赌我得到祂赠予的天赋后能不能真正融入这个世界。
如果我输了，在以后的人生中，如果有一天对人间失望，再无眷念之心的时候，就把灵魂交给祂。”
年仅七岁的小卓尔没有发现魔神的陷阱。
别说一个无依无靠、与人间尚没有产生任何情感羁绊的孩子，哪怕是心智成熟的成年人，如果骤然承担了这样一个危险的大秘密，也势必会胆战心惊将一切捂藏得死死的，警惕防备所有试图走近她身边接近她秘密的人。
藏着这样一个致命的秘密，还如何与人推心置腹的交往？如何敞开心扉接纳他人？更遑论融入这个世界了。
契约者只可能会砌起一道道高耸的心墙，用疏离与冷漠武装自己，将与人相处的边界感拉开，成为社会交际网络上一个游离于外、与他人联系浅淡的孤岛。
那时的卓尔虽然没发现糖果里的剧毒，但她在得知了阿加雷斯的身份后，还是断然拒绝了。
她才刚从诺拉夫人那里感受到了爱，不再天真迫切的想找到一个立身之本以免修道院倒闭后自己流落街头吃不饱饭。
她才七岁，对力量的渴求并不强烈，她只是个正在懵懂本能的寻找依靠的孩子。
诺拉夫人温柔又和善，是卓尔所能想象的最美好的妈妈的样子，她一定也很讨厌邪恶，卓尔才不要叫诺拉夫人讨厌自己。
小小孩童心中的正义感可强，魔神的诱惑对她而言不算是什么难以割舍的东西，她宁愿做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孩子，也不愿与恶魔为伍。
虽然向往魔法，但拒绝了阿加雷斯以后，小卓尔心中的遗憾并不多。
康沃尔明显不信，“那可是掌控了三十一个庞大的地狱恶魔军团，司掌创造与毁灭的高位魔神，竟对你这么一个普通人类提出了如此优厚的契约条件？”
“在某些自私自利、灵魂一文不值的人眼里，这自然是一个优厚的条件。”
“你——”
“你们会有辩论机会的，但不是现在。”
戴安大法官再次敲响了法槌，“这是最后一次警告，如果再有出现打断供述的行为，我将判处行为人藐视法庭，让法警将你们拖出审判庭。”
“好了，卓尔小姐，请继续吧。”
卓尔嘴唇紧抿，安静了一会儿才继续道：“我拒绝阿加雷斯以后，他就没有再出现到我面前了，直到半个月后，诺拉夫人携全家到圣托里奥修道院办理我的领养手续……”
“我听他们说了，你是娼妓和盗贼生的孩子，我爸爸妈妈来这里是为了给我找个玩伴，我才不要你这种肮脏下贱的低等人做我姐姐！”
黑发小女孩被古董商的女儿推倒在地，其余几个因她被人看中领养而心怀妒忌杜撰一些下流话的大孩子们也嘻嘻哈哈围了过来。
他们围在她身边，奚落着她，而那位被她护着从满嘴脏话的坏孩子堆里拉出来的娇气小姐则怡然自得的任由自己又被一群大孩子们围住。
古董商的女儿从没有见过这么多同龄的玩伴，从众心理及其他孩子对她的吹捧让她高兴极了。
她好奇、天真又恶毒的问：“你们说，如果我妈妈也不要她，她会不会继续去求我爸爸？喂，你为什么非要去别人家里啊？”
“她先前是求诺拉夫人带她走的吗？”
“对啊，我家附近的教堂在翻修，妈妈只是来修道院做几次礼拜。
我是妈妈唯一的宝贝，是她求了我妈妈，我们全家才过来的。”
“诺拉夫人太善良了，卓尔脸皮真厚……”
卓尔低垂着头坐在地上，被粗糙的地面摩擦后撑在两边的双手火辣辣的疼，她的脸羞到发烫，心里一直牢牢绷紧的弦终于断了。
女孩投于地面的影子缓缓扭曲立起，分成了十数条于空中不停挥舞的黑色触手，一瞬缠住几个孩子，将他们拖到了礼堂内的杂物间。
随后杂物间的大门被凭空飞来的桌椅卡住，礼堂角落的烛台突然倾倒，黄色的小火苗染上黑红之色。
下一刻黑炎腾然窜起，从礼堂惊惶往外窜逃尖叫的孩子们身后，汹涌的火势中出现了一个双目猩红的人形黑影。
阿加雷斯微微歪头，周身笼罩在黑焰里走了过来。
祂将黑发墨瞳的小女孩从地上抱了起来，卓尔身体颤抖着搂住魔神的脖子崩溃大哭。
高大的黑影看向一旁杂物间，屏蔽掉了里面尖锐的哭喊呼救声，漆黑的面容轮廓上双眼的位置亮着妖异的红光。
祂轻轻拍了拍小女孩的背。
[契约成立了哦。]
———
“从那以后，我就成为了亡灵魔法师。”
“我那时年纪太小，阿加雷斯性格恶劣，又总在背后推波助澜，我没办法完全掌控自己拥有的力量。
一旦情绪失控，就容易召唤出一些可怕的地狱生灵出来……”
那些残忍的凶案就是不同的恶魔犯下的。
“每次魔力暴动以后，我都需要花时间才能把它们送回地狱，可那点时间已经足够它们在我周围活动了。”
戴安大法官听着庭前这位亡灵魔导的供述，打从心底叹了一口气。
她做了四十多年的法官，什么样的人都见过，却还是头一回在法庭上见到这样心性纯良的人。
卓尔的陈述明显对自己不利。
她没有为自己找借口，没有主动去剖析自己的心路历程，甚至没有带一丝主观偏见的去描述被害者，她只是把自己犯下的事情都交代了出来。
这样的供述其实有很大问题，陪审团看不到法师的无辜，看不到前因，只能看到魔鬼经由她之手在人间犯下的罪孽。
但戴安女士作为一名从事司法行业大半辈子的大法官，知道里头其实还有很多猫腻。
从话语及表现中，就能看出这位魔导是一个十分内敛稳重的人。
那她为什么会情绪失控，召唤出能犯下那些惨案的可怕恶魔？那些人到底对她做了什么？
而她又是花费了多久，投入了多少心力，才能掌握束缚住魔神赠予她的强大力量？
从档案记录上就能看出来，卓尔失控的频率越来越低，以那位魔神在大陆留下的传说来看，阿加雷斯的性格恶劣，可不是好打交道的。
而卓尔在魔神推波助澜的操控下，明显能自持把控住自己，却还犯下那些事情，戴安法官相信那些案子肯定还有问题。
但这位魔导却没有借用这些东西来脱罪，说是供述坦白，就真的只是供述自己的罪行，一点借口和理由都没有。
这可不利于法师脱罪。
大法官心里已有些偏向了，但戴安女士今天只是作为主持的法官，她不能提醒，也不愿去左右陪审团的想法。
这是最基本的职业道德。
“既然卓尔教授的供述已经结束了，那控辩双方开始进行交叉问询吧。”
大法官犹豫了一瞬，“控方先来。”
康沃尔立马站了起来，逼近被告席。
“卓尔小姐，照你这么说，圣托里奥修道院的大火是魔神造成的，你当时只是失控之下冲动的将那三个孩子关进了杂物间，所以导致了他们的死亡，是吗？”
“我当时没想到……”
“请回答是或不是。”
卓尔迟疑了一下，还是放弃了辩解，“是的。”
“弗农街的索托里兄弟，博伦斯酒馆的伊莱，密谷乡下的穆里尔，被关进疯人院的汤姆森……
下城至狮心广场这一路上悬而未决的案件，是否都是你召唤出来的地狱恶魔犯下的滔天罪孽？”
“……是。”
康沃尔转身看向高台。
“以往，手握利刃巨斧威胁公民安全的凶手会被审判关进牢狱，而卓尔小姐犯下的罪孽与前者也没什么区别。
唯一不同的是，她手里掌握的凶器是地狱的恶魔，她对狮心帝国公民安全造成的威胁更大！
一切都已经真相大白了，我相信陪审团能做出公正的裁决。我问完了。”
蔷薇公爵起身来到了法师面前，她看着自己的法师，神色温柔。
“卓尔，十八年前，你为什么要将修道院里那几个孩子关起来？”
“反对！法官大人，这跟案件有什么关系？”
“我倒想听听卓尔教授的回答，驳回。”
卓尔低声答道：“我讨厌他们，想叫他们闭嘴，不要再胡说了……”
“所以那个时候，那些嫉妒你被领养人看中的孩子们人多势众，围在你身边羞辱你，在那位诺拉夫人女儿的面前中伤你，你伤心愤怒，于是接受了契约，用刚得到的魔力将几个最讨厌的孩子推进杂物间关了起来。
但魔神从中插了一手，所以造成了无法挽回的后果是吗？”
“我没有想要伤害他们的，等我反应过来，地狱黑炎已经将半个礼堂给烧毁了。”
卓尔攥紧了面前的铁栅栏，十指泛白，“我空有魔力却不会施法，什么也做不了。”
“所以火并不是你放的，你对这场灾难并没有直接责任。”
蔷薇公爵将手中的档案册又翻了一页，“弗农街的索托里兄弟，你能告诉我你和他们的关系吗？”
“他们住在与我隔了一个街区的街角，我每天出门去打零工，傍晚回来时偶尔会遇见他们，但从来没打过招呼，算是有些面熟的陌生人。”
“法官大人，我申请调出第59号证词。”
蔷薇公爵看着戴安大法官翻开档案，继续道：“这是十六年前负责弗农街那一片区域的巡官队长的结案报告，且加盖有市政厅巡查司公章，证据链齐全。
索托里兄弟被确证是十六年前弗农街一系列入室盗窃杀人案的真凶，但因为嫌疑人的突然死亡，所以先前的入室盗窃杀人案被市政厅结案后另行封存了。
从第59号证词档案中可以看出，索托里兄弟习惯于摸排清楚附近居民的外出及作息时间，然后在无人的时候闯进居民家中行窃。
如果不巧撞见家中有人，这一对兄弟就会残忍的杀掉主人灭口。”
卡琳娜看向法师，语气柔和道：“卓尔，你告诉我们，你那次为什么失控？”
卓尔不知怎的眼眶泛酸，语气哽咽，语调忽然有些委屈。
“那天晚上我回到家里，门锁被撬开了，家中一团狼藉，被翻得很乱。
我太穷了，窃贼或许是因为没有找到值钱的东西，为了泄愤，把我收养的小猫踩死扔到了床上……”
那只瘸腿将死的小猫是卓尔深夜在街头捡到的，花了好大的心思才从死亡边缘救回来。
康复以后，小家伙黏人乖巧也不吵闹，每天夜里都会爬到枕头上挨着卓尔睡觉。
它是身藏秘密警惕抗拒旁人靠近的小女孩在那段紧绷压抑的日子里，唯一的精神依靠。
卓尔那时穷困潦倒，租的房子阴冷潮湿，破败不堪，但有那只总钻到她怀里撒娇贴蹭的小猫在，那个地方就还能称之为家。
“那次我并没有魔力暴动失控，是我主动召唤异空间生物的。
我们那条街治安一直不好，盗窃案频发，我只是死了一只小猫，财产损失并不大。
下城市政厅巡查司堆积的大案要案太多，我的案子报上去不会有任何后续与结果。
所以我尝试了一下初学的召唤术，想看看能不能借助召唤生物来寻到一些窃贼的线索。”
法师话语停顿了一下，“我只是想讨回一个公道。”
召唤术其实属于低阶魔法，市面上售卖的初级魔法书里都会有记载。
这门法术施展的门槛虽低，但对天赋的要求却极高，且无论施术者的魔力储备如何，召唤出来的魔法生物都很随机，大多数时候都是异空间里游荡的无用也无害的敏感小生物，存在一会儿就消失了。
总的来说，这是一门不实用且消耗大的魔法，只供魔法初学者初期过过瘾，练习施咒用。
但也不知是阿加雷斯偷偷从中作梗，还是她成为了与地狱有紧密联系的亡灵法师的缘故，卓尔头一次施展低阶召唤术就召出了一个纯正的恶魔。
有魔法契约约束，恶魔不能在人间胡作非为，但它们最擅长钻空子。
卓尔提出要求，请恶魔帮忙找出杀害自己小猫的人，那只恶魔还跟她讨价还价。
[窃贼只是杀了一只猫，就算我替你找到他，他又能接受什么惩罚呢？]
什么惩罚也不会有，因为窃贼除了带走她这段时候的精神支柱，毁掉了她的家以外，在法律的角度上并没有造成太大伤害。
即便将其扭送至巡查司，只怕被批评教育一番就被放出来了。
瘦小的黑发小女孩想了想，天真道：“那就请您帮我稍微惩罚他一下，叫他以后不要再做这种坏事了。”
恶魔咧开嘴答应了，于是它去到索托里兄弟的家中，硬生生折断了两人的脊柱，将他们的心脏从胸腔里掏了出来……
卓尔从附近调查的巡官口中得知真相后大受打击，惊恐仓皇的从弗农街逃走，躲到了黑暗的角落里。
还是她打零工那家裁缝铺的女主人发现她失踪了报案，巡官才从街头角落里找到了这个病倒在垃圾堆旁一直在做噩梦说胡话的孩子。
法庭上很安静，蔷薇公爵吸了吸鼻子，压抑住心头泛起的酸软与心疼，克制自己上前拥抱她的冲动。
话一出口有些哑，卡琳娜调整了一下情绪继续发问。
“这件事情以后，你被那位好心的雇主介绍搬到了博伦斯酒馆楼上，那条街当时被下城最大的帮派庇护，你又是怎么跟那个外号‘刽子手’、臭名昭著的帮派小头目伊莱扯上关系的？”
“反对，法官大人！卡琳娜公爵是在用言语抹黑受害人。”
“行了康沃尔，我们都知道下城那些罪恶的帮派里吸纳的都是些什么人，你确定要这样胡搅蛮缠？”
“那你也不能这样引导激起陪审团对受害人的厌恶情绪来试图减轻被告的罪名……”
“反对有效。”
虽然这样裁决，但戴安大法官看也不看康沃尔，“卓尔教授，您可以继续回答卡琳娜小姐的问题了。”
康沃尔知道自己招致了法官的不喜，但有些时候他还是必须站出来提醒陪审团。
他坐下后，对身旁的士官使了一个眼色。
“我的新房子在博伦斯酒馆楼上，曾于深夜回家的时候跟去酒馆喝酒的伊莱先生打过几次照面。
我那时候已经是魔法学徒了，而伊莱先生的帮派正处于扩张时期，我听酒馆的人说伊莱马上就要接手帮派里的一项重要业务……”
“后来有一天晚上我回家，路过街头，有一名站街的流莺偷偷给我塞了一张纸条。
我回家后打开看了……然后魔力便暴动失控，又召出了一只恶魔。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就是官方记录里的那些内容了。”
“刽子手伊莱死在了酒馆对面的茅房里，被恶魔割喉放干了浑身鲜血……”
公爵放下了手中的档案，凝视着法师，眼神湛蓝清澈而柔婉，“纸条上写了什么？”
卓尔已经在她缓慢引导的温柔语气中平静下来了，她看着卡琳娜，视线一刻也没有挪开。
“那位姐姐说，伊莱新接管的职务是管理帮派的皮条客，他为了扩展手头的业务和影响力，在帮派里往上爬，悄悄在黑市上对外放出了风声。
他说手上有一个新鲜的雏货，是个干干净净的魔法学徒。
地下市场的高价竞标已经结束，第二天伊莱就要交货了。”
作者有话说：
对不起......我明天肯定写完，更肥肥又多多的一章......（惭愧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