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敬的陪审团公民代表, 你们面前摆放的是一份来自魔法公会内部的个人机密档案。
感谢狮心城情报部门对公职人员进行的高效率日常监督工作。
在这份档案里，大家能看到一位隐忍又强大的天才魔法师完整的崛起之路。”
除了戴安大法官手上拿着的是一份厚厚的纸质档案，其余五百八十七名陪审团成员面前的桌面都亮起了一个小小的魔法阵图。
法阵图案上凭空出现了一本与法官手上纸张同等规模大小、由光线组成的半透明档案册。
这种半透明的书册虽然并无实质, 只是由魔法阵衍生奥义投射出来的一道光影，但公民代表还是能伸手给空气中的档案册翻页, 并不影响正常阅读。
虽然他们的指尖根本触碰不到实物。
“女士们，先生们, 翻阅查看我们这位了不起的亡灵魔导师生平, 大家会发现，她就是那种人们想象中理想的天才该有的样子。
出生低微，生活贫苦，靠着勤勉、刻苦、认真，以及超出寻常人的天赋和自律, 一步步走上魔法世界的顶端, 成为受人敬仰崇拜的殿堂导师级学者。
可我们扪心自问，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这样的人吗？”
“就算真有这样的人存在, 身处底城贫民窟那种脏污大染缸一样的地方……”
康沃尔轻蔑的瞥了一眼垂眸站在半人高铁笼里的法师，拉长了语调, “这位天才真的就如她表现出来的那般完美吗？”
他回转身子从桌上拿起文件, 面对着法官席念道：“生身父母不详，被遗弃在下城圣托里奥修道院门口……”
从修女嬷嬷们去儿童福利署登记的资料里可以得知, 包裹这个孩子的襁褓布料只是最粗糙廉价的一种棉麻布。
加上修道院附近破败穷困又落后的环境，那个冬天, 底城儿童福利署的工作人员猜测，这不过是又一个被人哄骗懵懂失足后, 糊里糊涂生下婴儿却无力抚养的年轻母亲抛弃的孩子。
康沃尔犹豫了一下, 又看了卓尔一眼, 还是没有将这句话念出来。
军方原本的策略是将卓尔跟藏污纳垢的底城联系起来，先毁掉她清白的德行，叫人怀疑法师的品格。
不堪的出身往往是一个人不幸的开始，就算她能走出来，也很难真正摆脱掉阴影与他人的成见。
卓尔刚入学帝国魔法学院时，所遭受的霸凌有很大一部分原因都是因为她来自被称为罪恶温床的底城。
而她渡过那一段艰难的时光后，又会收到很多善意的惋惜。
人们替她惋惜出身，惋惜她所遭受的苦难。
这种善意有时候比单纯的嫌恶更难熬，它们像是在否定掉一个人的过去。
卓尔不喜欢别人对她表现出同情与怜悯，她怜弱却不慕强，也不会主动向他人伸出援手。
法师对外表现出来的疏离与强大是保护她顺利长大的屏障。
这也是先前费什接近她失败的原因。她不是爱情小说里明面强大背后却娇弱需要呵护的孤独女人。
如果卓尔当年遇见的是现在明艳照人的贵族小姐卡琳娜，这朵蔷薇不可能走近她身边。
贵族少女近乎本能一般的卖乖讨巧与示弱，正好误打误撞寻到了走入她心里的捷径。
法师不习惯于依赖别人，那样太软弱，太容易将软肋暴露出来受到伤害。
她的秘密太致命，没有人能给予她安全感，她于这世间无依无靠，也不敢依靠别人。
可她再怎么样也摆脱不了过去。
这位亡灵法师以往获得的所有光环与荣耀中，有一个十分令人津津乐道的重要身份，就是从底城走出来的天才魔法师。
人们能将这朵污泥里绽放出来的芬芳花朵捧得很高，但也很容易将她重新按进污泥中，“看啊，它本来就这么脏。”
但经历了方才开庭时的事情，康沃尔知道原计划行不通了。
档案上已经清楚记载了一切，自己如果在大法庭上重复一遍，将卓尔的出身再拿出来说事，除了可能会在情感上羞辱伤害到这名法师，于这场诉讼并无帮助。
或许还会显得军方十分刻薄。
康沃尔放弃了原先的打算，将档案又翻了一页。
“纵观卓尔小姐在下城的成长轨迹，虽然很多既往案件都已无从考证，但我们还是从里面找到了相关性。”
随着康沃尔的讲述，审判席环行阶梯高台上，公民代表面前档案旁又出现了一份由光影组成的半透明文函。
“十八年前，于儿童福利署备过案、收留了年幼的卓尔小姐及一群下城弃儿的圣托里奥修道院曾发生了一场大火。”
大陪审团成员们翻开了这份案件卷宗。
“因为年代久远，这件案子，军方没有找到太多目击证人，只寻到了另一个当事人……”
但那个当事人现在是个主妇，她咬死了说时间过去太久，自己什么都不记得了，军方没能从她口中挖到有用的消息。
“那位夫人的母亲曾带着全家一起到圣托里奥修道院，想收养当年才只七岁的卓尔小姐。
然而就在当天，收养手续还未办妥的时候，修道院发生了一场可怕的大火，烧死了三个没来得及逃出来的孩子。
卷宗里记载了，‘那场大火不知从何而来，滚滚而起焚毁了大半建筑，事后巡查司专门派遣了火灾痕迹学专家过来查看，但浩然而起的火势焚烧了一切，并没有留下什么可供参考的证据。
专家只能根据现场推测，着火点可能是小教堂角落里一盏点燃的烛台……但一盏烛台为什么能迅速蔓延成如此可怕的火灾，这依然是一道谜题。’
康沃尔站在控方桌案前，回首用手指点在一行文字上。
“而据口供记录，古董商的女儿哭喊着说另一个幸存的孩子是怪物，那场大火是她驱使魔鬼犯下的……
哦对了，那个幸存的孩子成长为了今天大家眼中的亡灵魔导师，而古董商的女儿现在是外城的一名家庭主妇。
那位夫人不愿意再被打扰，也不想卷入十八年前的可怕回忆之中，她拒绝上庭作证。
不过也没关系，她的证词早在十八年前就已经被敬业的巡官用笔录的形式一一都记录下来了。
虽然当时查案的巡官只把小女孩语无伦次的口供当成是孩子惊吓过后脑海里自动加工过的幻想与胡话，但有一条叙述引起了我们的注意，‘我看见黑色的火焰里有一个怪物的影子……’
诸位，这个场景很熟悉不是吗？”
康沃尔停顿了一下，他说了这么多，许多时间点都是特地预留出来给辩护方的。
等辩方反驳以后，他们才有机会就着话头再抛出一些东西来。
比如市政厅档案里许多缺失的信息，比如军方得到完备消息的渠道……
但奇怪的是，蔷薇公爵就一直这么任由他说，一次也没有出声打断反对。
康沃尔只能把这些信息按下不表，接着往下说。
“当那场可怕的大火焚毁了修道院以后，包括卓尔小姐在内的这群孩子流落到了街头，这是我们的亡灵法师崭露头角的开始……”
陪审席上众人桌面上的光影卷宗随着戴安大法官面前的书册档案更换也变幻了影像。
许多人都知道，狮心城这位从底层走出来知恩图报的亡灵魔导，每年开春后都会去底城探望那些曾为幼年的她提供过帮助的老朋友。
一个才十岁左右的孩子，在邻里关系和睦温暖的街区，于好心人的帮助下或许能好好活下去，平安长大。
但底城贫民窟可不是什么好讨生活的地方。
为富不仁是一种流传甚广的说法，但困顿贫穷的人有时候比富人更加残忍没有下限，更热衷于欺压别人。
道德是需要温饱来支撑的。
狮心城最善良的公民群体其实是辽阔外城区的普通平民百姓，而不是于帝都东南角狭长地带的底城贫民窟里游荡的罪犯以及核心内城区中的权贵。
“我们调查过，卓尔小姐在底城的生活并没有那么平顺宁静。
她整日奔走在打零工与攒钱购买炼金材料、书籍及魔法材料边角料自研学习的道路上，但下城可不是一个好地方……”
贫民窟里有些幸运还活着的长寿老人还记得她，“噢，长官，您问卓尔法师啊？她是我们下城的骄傲！
上帝保佑，勤奋上进的孩子冥冥之中自然有神明庇护，那几个欺男霸女、无恶不作的混蛋们都遭了报应。也幸亏这样，不然狮心城可能就要失去一位可敬的学者了!”
当然也有人对此抱有不同的看法。
“但那个时候的卓尔法师的确也有古怪，十几年前，底城地下世界流传着一个说法，说那个孩子是一个未被魔法公会发现的在野法师，招惹她的人都没有得到好下场。
下城的禁止滥用魔法事务司就只是一个摆设，大家伙知道那孩子不好惹，小偷强盗和恶棍消息可比普通人灵通多了，他们从来都是避开那孩子所在的街道的……”
一旁牵着狗遛弯被拦下的老头笑着打趣道：“那你的消息可比我们灵通。”
他从调查问询的士兵手里接过打赏的钱币，“长官，老乔伊年轻时候是这一片帮派区域的成员，他知道的东西比我们多，您问他吧！”
军部将往事一点点挖出来呈现在众人眼前。
“我们的亡灵魔导在下城换过三次居所，每次搬家都是在附近发生了命案以后。
第一次，是弗农街的索托里兄弟被人硬生生折断了脊柱，凶手残忍的从胸腔里掏出心脏来，丢到了上半身近乎于对折的尸体旁边……
第二次，卓尔小姐搬到了博伦斯酒馆楼上，在酒馆喝酒的刽子手伊莱被人发现死在了酒馆对面的茅房里，死者遗容僵硬惊恐，血被割喉放干，茅房里遍地是粘稠的血浆，现场惨不忍睹。
负责调查这起案件的巡官后来换上了严重的心理疾病，被迫提早退休。”
卡琳娜手中一直记录的笔停下了，她担忧的看向被告席。
果然，法师面色苍白阴郁，周身笼罩在了一层压抑沉郁的气氛里，垂下了眸子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第三次，我们的亡灵法师搬到了密谷附近，不出半年，偏僻的乡下也发生了命案。
屠夫穆里尔被自己的剔骨刀砍掉了大半个脑袋，脑子都被挖了出来绞碎涂抹到了屠宰间的墙上。
这起凶案的凶手留下了线索，但巡查司取证离开以后，当晚市政厅就起了火，物证间被大火烧毁，存储的所有证据都付之一炬，什么都没有留下。”
康沃尔走到了被告席前，注视着一言不发的法师。
“卓尔小姐，这还只是围绕在你身边的几桩最残忍的凶案，还有许多意外命案我都没有一一列举出来。
以往警卫署也不是没有在下城抓捕过暴虐歹毒的连环杀手，但这几件酷虐的命案可都是没有破获的悬案，凶手的行踪轨迹与你近乎于完美重叠……”
“反对，法官大人！”
蔷薇公爵终于发话了。
“康沃尔少校，这几桩耸人听闻的命案的确可怕，但你遗漏了一点，巡查司从来没有把这几件案子并案调查。
现在法庭上就有几位刑侦专家，他们可以告诉你，你说的几桩案子，从任何角度来看，都不可能是同一个凶手犯下的——”
“那是因为没有人能想到还有另一种可能！
一位被誉为帝国有史以来最伟大的魔法天才，却于背地里和地狱恶魔勾结的亡灵魔法师，正在驱使从地底爬出来的恶魔残害公民！”
康沃尔用蛇一般阴冷的目光盯着法师，“魔导阁下，你敢说自己与地狱没有勾连？这几桩惨案跟你没有关系？
这些无辜的人对你犯下了什么不可饶恕无法挽回的过错，要遭受这样可怕的死亡折磨？”
无数道视线从高台上投下，犹如实质一般拨开了遮布，逼她正视过去。
卓尔痛苦闭上了眼睛，无数道血淋淋的场面从眼前浮现掠过，那些人痛苦哀嚎着向她求饶，最终面孔定格在了怨毒上。
[知道他们的灵魂被带走的时候都在说什么吗？
他们在破口大骂，想提醒所有人你是个骗子、魔鬼、怪物，他们说你一定会不得好死，人间不欢迎你这种异类……]
萦绕在耳边的低语换成了梦魇深处的恶毒咒骂，那些活生生的人脸慢慢肿胀僵硬，最后漫上死一般的白。
他们即便死了也不愿意放过她。
卓尔被镣铐绑住的双手紧紧抓住身前的铁栅栏，她似不堪重负一般佝偻下身子，泪流满面。
在无人看见的地方，法师的心口开始弥散开暗红发亮的魔纹，地狱烙印在她灵魂深处的契约开始生效了。
“我认罪。”
“卓尔！”
蔷薇公爵站起身冲到她面前，左手张开覆住她攥紧发白的手指，右手托住法师的脸，为她擦去眼泪心疼道：“亲爱的，不要难过，你不是说过不想隐瞒，要将一切都坦白出来吗？
你知道的，他们说的不是全部的事实，被遮掩了一半的真相不叫真相。”
“就算为了我，为了你的妮娜，为了伯恩、内丽夫人，还有曼森堡爱戴相信你的领民们，你也不能就这么放弃!”
“卓尔，我知道你很痛苦，审判的结果无论如何，我都和你一起接受，但你不能再自己一个人承担了。
算我求你，在陪审团面前把所有的事情都说出来好不好？不要再自己惩罚自己了，你到底有没有罪，有没有错，让我们来告诉你……”
“法官大人，我觉得这件案子没有什么值得讨论的必要了，嫌犯已经认罪，陪审团可以商议定罪了！”
“反对！”卡琳娜回首道，“法官大人，这是诱供！军方在利用一位品德高尚的伟大学者的负罪感，逼迫她陷入愧疚中承担起她不应当负有的罪责——”
康沃尔嗤笑道：“有负罪感，不就变相承认自己有罪吗？”
“帝国外科医学之父西奥多，由于没能成功救治自己最后一个病人，因为强烈的负罪感郁郁而终。
而五百年前，大陆上最臭名昭著的屠夫将军却得意洋洋彰显自己灭亡了一个低等矮人种族的‘光辉事迹’。
如果只是因为一个人在道德上的负罪感来判定罪名，这个世界上就不会存在高尚的人了，留下的全是跟某些人一样不知廉耻的混蛋！法律与公正还有存在的意义吗？”
康沃尔铁青着脸正要反驳，戴安大法官再次敲响了法槌。
“卓尔小姐，容我再问一次，请你认真回答，对于控方的指控，你是否真的认罪？”
法师低头看着公爵紧张攥住自己袖角的右手，她无名指上的储戒正散发着微弱的荧光。
自妮娜来到狮心城以后，这枚戒指就再也没从她手指上摘下过。
而公爵对这枚具有特殊意义的戒指的珍惜与暧昧态度，也使得那一大波追求者们近乎于绝迹。
妮娜是多么享受被人环簇追捧的热闹啊，她有着贵族小姐爱美且虚荣的通病，用追求者的数量来彰显魅力是上流社会的正常现象。
这并不是什么惹人诟病的坏毛病。
可来到自己身边后，妮娜就像是一只收心乖巧的小猫一样，只贴蹭在她的身边。
她早就不是孤身一人了。
卓尔握住了公爵的手，食指在戒面上轻轻滑蹭，仰头道：“法官大人，我认的是自己心底里的罪孽，但对于军方对我的指控，我不知道……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自己陈述过往，补充官方档案里的空白。
至于我是否触犯了帝国律法，请陪审团裁决。”
作者有话说：
救命，我本来以为这章能写完的......啊还有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