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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可恨过我

  陈信芳直白而敞亮,浑身上下加起来也凑不出一段弯绕,对于他而言,肯担风险用他的天子就是顶好顶有魄力的天子。得友如知音一般的许令均,得君如伯乐一般的顾邺章,得以重归河道施展平生所学,便是人间最快意事。

  因而他一扫暗沉,走出去的步伐昂扬而轻快。

  迎面拾阶而上的青年腰佩宝剑,乍一见到陈信芳与许令均时微微一怔,涨红了脸道:“许尚书,陈大人。”

  是李禧。

  他身量高大魁梧,眼神却古怪地游移不定。陈信芳诧异地点了下头,弄不明白眼前这风光如旧的殿前侍卫长为什么竟面红耳赤的,但许令均明白。

  在李禧眼中,陈信芳在牢狱里守得云开见月明,他许令均早便被倒行逆施的顾和章打压罚俸降职,也算艰难守住了自己的道。偏他李禧官职未变,不得不常在御前行走,不断提醒他背主在先的事实,这何尝不是顾邺章对他的另一种试探和羞辱?

  但其实满朝文武,凡是当初没有被顾和章一革到底的,谁又不是一臣事二君?

  顾邺章何以偏偏苛待他至此?不外是李禧与陈郁之同出一郡寒门,俱都仰赖顾邺章的擢拔,却一个长怀二心,一个临阵倒戈,陈郁之已死,这天子之怒,便只能由李禧一人受着了 。

  许令均默默地想,这对异母所生的兄弟相差甚远,却并非一无所像——他们都是做事绝然的人。

  顾和章不喜光亮,显昌殿各个宫室大多数时候便只燃一盏灯,锦帐更是遮挡得严严实实,不肯教外边的人窥见一点影子。顾邺章不喜人声聒噪,留下伺候的便往往只有一个曹宴微,也难怪中侍中苍老得如此之快。

  是以,顾邺章若存心要让曾受他简拔一步登天的李禧不好过,李禧便只能日日处在不安和难堪之中,毫无指望地等着对方大发慈悲放过他。

  李禧此时过来,本是要等着护送天子出宫。

  可大到尚书小到令史,一个接一个的官员随旨觐见,又陆陆续续目不斜视地在他眼前离开,他在中州的凛冬里站了近三个时辰,直煎熬到日影西斜,才终于听见曹宴微唤他的名字。

  李禧如蒙大赦,正要进去暖一暖冻僵的四肢,顾邺章竟先走了出来。

  他披了件一看便很厚实的斗篷,表里是清一色的赤狐皮,镶金边的下摆离地不过两指,只在行走间才隐约窥得见黑色下裳的迤逦流云。

  李禧胸口狂跳,喉咙也发干,直挺挺跪在了冰冷的阶上,从打颤的齿间迸出一句:“参见陛下。”

  顾邺章的表情没有松动,只淡淡睨了他一眼,声音有些使用过度的喑哑:“朕要去拜会陈王,你安排下去,不要声张。”

  若想掩人耳目,便不能乘舆轿,李禧心惊胆战地牵来几匹马,见天子面上未见不悦,这才略略定了定心。

  说是白龙鱼服,宫里的人又有几个是不认得中侍中和殿前侍卫长的,能让他们牵马坠蹬的自然也就只有那么一位,一路走到阊阖门,沿路的侍卫宦官都自觉低着头让开道路。

  这时辰有些晚了,沿着天禄长街向西直行,恰会行经两侧冷清的衙署和零星几间热闹不再的佛寺,上位者的更迭并没有影响到云集中州的商胡贩客,丝竹管弦声与叫卖吆喝声依旧交错不断。

  越发晦暗的天色下,竟是一片与昔年别无二致的太平景象。

  其实这也难怪,今时不同往日了,武川再是千钧一发岌岌可危,顾和章治下的宫廷却笙歌宴饮不断,做足了高枕无忧的架势,普通人既然跟随皇室迁离了云州,又要从何处听得边境的消息?

  这也许正是顾和章的高明之处,水灾后遭难的数州都发生了不同程度的流民起义,他若不做出成竹在胸的表象稳定人心,恐怕局势会更加难以控制。

  谢氏在云中的故居早在二十年前就已毁于大火,在中州却还留下了一套规模不大的祖宅,谢瑾手头上不宽裕,也并不沉迷物欲,住的便始终是这间祖宗留下来的小院,因不是官邸,便比寻常官员更远些,要直走到长分桥外。

  勒了马,顾邺章在陈王府不远处停了下来,垂首对曹宴微道:“你过去问问,若他醒着,就让下人去通报一声,他若歇下了……就不必报。”

  看一眼也是好的,不是非要扰他清梦。

  不敢让圣人久等,没一会的功夫,陈序便打发走了前庭的仆役引着君臣迈过正门。

  行色匆匆的谢瑾趋步上前垂手施礼:“陛下亲临寒舍,未能远迎,臣有罪。”

  他脸颊晕着绯红,显然对顾邺章的造访措手不及。冷热之间,两侧额角便浮起一层细薄汗珠,让看的人生怕他再招惹上风寒。

  顾邺章低头便挽过他的手,“不必多礼。外面冷,进去说。”

  谢瑾并没有违逆他,却是朝他身后看了一眼才转身,“腊月的天,让牵马的人也进来暖暖身吧。”

  陈序身侧只有无意跟上来的中侍中,离宫这么远的路,近旁总该有个武将才妥帖。

  顾邺章微微一怔。

  将李禧留在长分桥外是他有意为之,命大挺过了这道坎,往日种种就一笔勾销,受不住跑了,正好借此君臣缘断,又或李禧潦草冻死在雪夜里,死后哀荣,他这个做天子的也不会吝啬。

  更重要的是,他想告诉谢瑾,他在尝试把后背交给他,他们之间,并不是只有虚情。

  但谢瑾既开了口,顾邺章便也讷讷着应了:“曹宴微,去把李禧……”

  话音未毕却被打断:“陛下就别劳烦曹公公再跑一趟了。”谢瑾微一扬声,回头叮嘱惴惴跟过来的青年:“陈序,你去。”

  一路无言,行过略显萧条的小径,待进了屋顾邺章才蹙着眉问:“没了顾和章从中作梗,庭兰怎么……反倒还躲起我来了?”

  问完又觉是不是话说得有些重,忙刻意放软了声音试图缓和气氛:“这么急着走,都不知会我一声?”

  好不容易才从架子上挑着了个年份较新的茶饼,谢瑾想专心将其烤透,头也不抬地回答了后半句:“臣走得早,怕惊扰了陛下圣体。”

  谢瑾摆明了是不想多说,顾邺章将信将疑,却也只得作罢,拧巴着嘀咕:“想见你一面这么难,惊扰便惊扰了。”

  他挽起两边衣袖伸手在谢瑾碾粉的腕上一按,揽过了筛沫煮茶的活计,幽幽慢慢地问:“此处天地你我,连曹宴微都识趣地不在这碍眼,你还要口称臣子、叫我陛下吗?”

  许是因为手上没事做,谢瑾的指尖有些发冷,便挪去火炉边烤手,听后没说什么,只从善如流地轻唤了一声:“师哥。”

  顾邺章心里有些发酸。

  幽居在秋棠宫时, 不知多少心怀鬼胎的人日日夜夜盼着宫车晏驾,谢瑾却顶着顾和章的压力再三走进承光殿,如今他复辟了,人人挤破了头极力向前,想要陈一陈自身的苦衷和功绩,谢瑾却对他退避三舍。

  他宁愿谢瑾不要这么知分寸。

  短暂的静谧中,炉内炭火爆出几声此起彼伏的脆响,一种隐秘而绵长的柔情在顾邺章沙哑的喉间缓缓流淌:“……庭兰,你有没有什么,想要问我的?”

  似是思索了一阵儿,谢瑾摇摇头,平静地说:“没有。”

  问什么呢?问他留在承光殿的那几个夜晚,顾邺章可曾有过一半的真心?问昨日各省各台的顶梁柱倒戈得那样快,是不是一切尽在顾邺章的掌握?

  他明明知道自己的师哥乾坤在握,明明知道帝王心术深不可测,仍要奋不顾身飞蛾扑火,又有什么好问的?

  顾邺章答一句,他这个听的人便要猜上一整夜的真假,辗转反侧,岂非是庸人自扰?

  谢瑾不想问,兀自翻动茶汤的顾邺章却抛给了他一个问题:“古先贤曾言,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雠,我待你不算好,庭兰,你可曾恨过我?”

  谢瑾并不看他,映着火光的指尖却微微颤抖。

  早在建宁六年程云便已经劝过他,不要肖想在天子的身上得到关于情之一字的垂青,若他能如程云所言,谨守他们之间的君臣之礼,埋了那许多不合时宜的妄想,师哥自然会是他的燕昭王,会许他一场永远不会被戳破的金台玉龙的美梦。

  但他一个人情难自禁执迷不悟,凭什么要求师哥给予回应?

  少顷令人心悸的寂静后,谢瑾迎上那道可以灼伤人的目光,答得坦然:“师哥何出此言,我从未恨过你。”

  说到底,不过是时过境迁,物是人非。

  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许他本该珍惜所剩无多的当下,而非对过往种种耿耿于怀。

  陈王府外,令姜才从南市抓药回来,便看见陈序跟一尊门神似的紧绷着面容在门口立着,旁边还有个垂首静立的生面孔,看上去约么三十来岁。

  陈序与她年龄相仿,却老成持重,不苟言笑,另一位似乎冷得紧,嘴唇都泛着青紫,这两个人站一块儿,倒凭空多出几分肃杀之意。

  几乎是同时,陈序也看见令姜了,忙上前一步接了她手里的药材:“姑娘回来了。”

  令姜点点头,眼神又掠过在场的另一个人:“这位是?”

  陈序为她解释:“是宫里来的殿前侍卫长李大人。”

  李禧拱了拱手,动作有些迟滞的僵硬:“谢姑娘。”

  若依谢瑾的意思,本来是让他也到屋子里暖暖身子的,但李禧心里清楚顾邺章的心思,也不敢贸然进去,这才挨着冻跟陈序一同守门。

  听到宫里来人,令姜反应快,登时便冷了脸,复又看向陈序:“有客?是今上来了?”

  李禧在旁低声提醒:“是微服来的,姑娘小声些,莫牵累了王爷。”

  令姜没把他当回事,只嗤笑了声,语气不愉:“又不是神医,他来除了会让我哥伤心难过,能有什么用?”

  少顷,茶水渐滚,沸腾出扑鼻的香气,谢瑾忽然问:“师哥想不想出门看雪?”

  停下手上的动作,顾邺章迟了片刻才回神:“方才我来时,还没有落雪呢。”

  谢瑾抿唇一笑,目光犹如秋水:“就在刚刚,我听见了。”

  时间不停向前,这八成是这个冬天的最后一场雪了,门一打开,茸茸飞雪扑面而至,模糊了垂庭的绿树,竟似误入阆苑仙境。

  谢瑾走下三级石阶,从袖中取出一方细绢去接雪,回头笑问正倚在门边的人:“师哥可要再试试我的偏方?”

  顾邺章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召唤的声音顺着夜风飘至他的耳畔,是很轻、很克制的一句:“过来……”

  谢瑾不解其意,手里托着雪依言走到顾邺章身边,才一抬头,赤狐皮的斗篷在他眼前打开,随即是刚刚好的暖意。才从他肋下划去的那双手骨节分明,指尖泛着隐隐的青白。

  ——顾邺章将他整个人连同那捧雪都拢进了怀里,然后格外体贴地帮着他转了个身。

  挨在后脊上的胸腔微微颤动,谢瑾听到他说:“站着别动,就当为我挡挡风。”

  这个姿势,哪能挡得住半面风?谢瑾失笑:“师哥若觉得冷,咱们就进去。”

  顾邺章却摇头,光洁的下颔轻轻蹭过他的侧颈,“再看一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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