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宋柬看着眼前的海面,呐呐道:“还没瞧见咏君夫人到底要拿什么东西出来呢。”
还有些话宋柬没说出来,也幸亏咏君夫人出场打岔,他方才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那个问题本就算是在自问,没想到程佰列会这般珍重地回答。
这让宋柬也意识到程佰列那句“我们没有结契,所以不行。”也不是什么轻拿轻放的敷衍搪塞。
这些简短的不变的话语,都是珍而重之的,是叫他没办法也不可以简单应对的感情。
哪怕一点点随意都是怠慢,是亵渎。
他必须拿出对等的,甚至更多的真诚以对才不算辜负。
“阿柬,”程佰列唤了宋柬一声,将他引到自己身边来,“离我近些,不要走散了。”
“哦,好。”宋柬走到程佰列身边,想了想又用食指勾住了他的小拇指,然后默不作声地红了耳朵。
程佰列低头看他被勾住的手指,五指翻转同宋柬食指相扣,“阿柬,对于双修,其实除了还未结契以外,还有一个原因。”
“什么?”
他附身在宋柬耳边用低沉的气音道:“你身体不好,我怕伤到你。”
原本只是耳朵红了的宋柬,这下连脖子根都红透了。
他又想到了那个梦,他总是想到那个梦,都怪那梦实在太真实太细节,再加上他脑子里本来就没什么其他的东西,更显得那个梦在脑子里分量太重。
若是照梦里那样做……他八成是要受伤的。
会很疼,很疼。
宋柬的目光游移了一下,他低声道:“我知道了。”
“别难过。”宋柬感到头顶被轻轻拍了一下,“我会把你养好的,别担心。”
“嗯。”
宋柬环顾四周,然后道:“这里和上回那次好像不是同一片海域,不是同一个岛。”
程佰列望向岛上最高的山,那里并没有金尾木。
两人一同往岛内走,咏君夫人想让程佰列帮他度化侘傺山,时隔多日他们俩再次被拉入向亦白的幻境,程佰列首先要找到向亦白,也要究清他的心魔。
“小尹姑娘说要找故乡,想是她和亦白仙尊离开原先那座岛屿,来了其他地方。”程佰列边走边说到。
宋柬觉得这地方的气息有些奇怪,海岛上通常会比较干净,这座岛也一样,但是干净归干净,总有种说不上来的清冷的腐朽味道。
“这里好像没有人。”宋柬说。
他们陆陆续续路过了不少民居,但别说人影了,连鸡鸣犬吠都没有,也没有鸟虫的叫声,实在是太诡异了,就好像这地方没有“生命”。
海水沙滩山石绿野,乍一看好似生机盎然,但细看便是陆离诡异。
但这地方是幻境,不好说是不是幻境主人所为,也说不好若是,他意欲何为。
上一次的幻境是亦白仙尊的记忆,那如果这一次也是,如果这是曾经真的发生过的事情,这岂不是和邪术禁术定有关联。
“小心。”
程佰列侧一步伸手护住宋柬,目光望向半空,一阵凛冽劲风袭来,吹得宋柬微微眯上了眼。
有人御剑而来,袍风猎猎英姿飒爽。
然后半摔不摔地落在了宋柬和程佰列的面前,好一声“诶哟我去。”
宋柬扒了扒程佰列横在他身前的胳膊,看了程佰列一眼说:“这位公子是个玄修?”
程佰列仔细打量了这个御剑也能摔一个大马趴的兄弟,束发佩玉的书生打扮,所御之剑似乎暗含灵气,看起来确实是个玄修,于是他对宋柬点点头。
而这位马趴公子好不容易爬起来收了剑,一个净尘决弄干净一身泥,人模狗样地冲宋柬和程佰列躬身作揖:“不好意思,在下学艺不精,冲撞到二位公子了。”
程佰列摆摆手:“无碍。”
“看模样二位也是玄修吧,是听闻了近日来网棋诸岛的怪事所以前来调查的吗,不知二位出身何门何派?”说完他大概是觉得自己问得太冒失,赶紧补充道:“是在下唐突了,在下应该先自报家门的。”
“在下临术,有林县常羊山人,是个散修。”
“临公子,幸会。在下程佰列,”程佰列想了想,玉虚宗在七百年前只是无名小派,爆出来也无妨,“玉虚宗门人。”
宋柬跟着说:“宋柬,我和佰列是同门师兄弟。临公子,幸会。”
“幸会幸会!”虽然临术方才着陆的姿势实在有些令人过目难忘,但是生得剑眉星目还总挂着笑,很是亲和的模样,“方才二位也瞧见了,我学艺不精,其实一个人来这小岛上还挺犯怵的,不知能不能和二位结伴而行?”
然后他又补了一句:“那个,我知道这实在是不情之请,我也就是随口问问,二位要是不方便也没事儿。”
怎么可能不方便,宋柬觉得眼前这位在这个幻境里应该不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角色。
程佰列也道:“我们师兄弟二人也并非高手,能与临兄结伴而行是好事情。”
“嗯。”宋柬跟着点点头。
临术开心道:“那可就太好了,有二位同行,我可算有心理支撑多了。”
不远处突然传来了女子轻笑的声音,一男一女朝着他们走来,女子清声朗语地对他们说:“那要不要我们也一起呀,多一个人多一份力量。”
正是小尹姑娘和亦白仙尊。
临术显然更高兴了,兴冲冲道:“好啊好啊,在下临术,二位怎么称呼。”
“我叫尹咏君,他叫向亦白。”在幻境里总显得跳脱活泼的尹咏君笑着回道。
程佰列和宋柬也再次自我介绍了一番。
幻境的根基是心魔,而心魔就是一个修士执念最深,最无法逾越的东西,或许也可以说是他最在乎的。
上一次幻境是向亦白同咏君道明心意,那么这一次两人的经历一定也是亦白仙尊所执着的。
“我们俩应该比你们都早到一会儿,已经在村子里转过一圈了,没有人烟。”咏君一边走一边说,“我和亦白觉得这边应该是被什么人用了禁术,像是所有生灵都被献了祭,才能这么干净利落的什么都不剩,正准备找找有没有什么阵法或者其他术法残存的痕迹。”
宋柬和程佰列也是这么想的,于是应和道:“那我们一起去查看吧。”
向亦白在前开路,咏君落后半步同他们几人交换目前的消息,“我们来之前还去了附近的几个小岛,情况都差不多,比起这里那几个小岛要封闭一些,同外界也没什么联系,还没人发现那边也出了异常。我和亦白通知了他家玄宗山门,还会再有支援过来的。”
程佰列:“能‘吞噬’这么大范围,还不惊动附近玄修,布阵施术之人必然不是什么小人物。如今对方在暗我们几个在明,确实棘手。”
咏君颇不在意地摆摆手:“除魔卫道嘛,总是要同危险相伴的,不危险要怎么扬名立万,建立自己的门派呢?”
“尹姑娘也想建立自己的门派吗?”说到这里显然打开了那位临术公子的话匣子,他挠挠头,颇为憨厚道,“我一直都很想呢,这些年跟着师父们学艺,一直居无定所四处飘零的,就想什么时候能有座自己的山头,建自己的门派,以后和我的徒弟能热热闹闹的一起修炼。”
“师父们?临公子有很多师尊吗?”咏君接着话茬问道。
“其实也不算,刚开始就是我偷师而已,他们不乐意教我的,不过我很聪明,很多东西看一遍就会了,学什么都很快,就算只是跟在他们屁股后头跑了几年,我也比他们都厉害了。不过偷师也是师嘛,所以我把他们都看做我师父。”临术这么说着,实在有些王婆卖瓜自卖自夸的味道,这样子瞧着真不像是个聪明人,像个憨憨。
咏君歪头笑道:“真的吗?那临公子御剑跟谁学的?”
临术:“……”
他哈哈一笑,“实不相瞒,我御剑飞行确实不太行。”
宋柬打着圆场:“多练练就好了。”他也笑不了临术,毕竟他现在还没法自己御剑呢。
他说完侧眸看着程佰列觉得他沉默的有些奇怪,而后意识到或许是因为其他人交谈时提到的那句“除魔卫道”,程佰列一直介意着自己半魔的身份,比起玄门千宗对他的讨伐,他才是最无法接受自己身为魔尊之后身份的那个人。
走在最前面的向亦白突然停了下来,他回身对众人道:“这里有些不对劲。”
众人戒备起来,咏君拉了下向亦白的袖子:“让我看看。”她说着浅色荧光的丝丝缕缕从她的袖中探出,菟丝子一般缠上周围的植物藤蔓,自上而下地顺着那些绿色脉络渗进了地下,不知过了多久,当宋柬觉得那些光华已经没地三十尺时,突然有劲冽的红光逆着它们冲破泥土,所有植物都在转瞬被冲成了碎泥烂渣。
电光火石间,向亦白挥手织就结界将众人护在了其间。
咏君挑眉道:“看来我们真的要除魔卫道了。”
那些红光裹挟的应该是魔气,宋柬不由凝眉,侘傺山的地界玄修无法轻易入内,容易被幻境摄魂走火入魔而亡,所以算是禁地。但这地方对于魔族而言却是大门常打开的状态,这自然很奇怪。
之前不曾细想,如今看来难道数百年前向亦白和他泯灭的宗门,都与魔族有关?
或者说侘傺山现在的模样都拜魔族所赐?
宋柬问道:“是术法或者阵法吗?这里或许是阵眼?”
“有可能。”向亦白躬身接住了咏君用荧光裹住的些许魔气,用指尖碾碎之后放在鼻尖轻嗅了一下,随后皱眉,“好重的血腥味——还有一些臭味。”
“臭味?”咏君说着抓着向亦白的手腕,将他的指尖递到了自己的鼻尖,学着他的模样闻了一下,随后皱眉掩鼻,“天哪,这什么味道?海底坳了八百年的老鱼尸被人挖了出来都不带这么大劲儿。我觉得我能看见烂糊糊的黑泥了。”
临术听了她的形容直皱眉,迟疑地说道:“尹姑娘……我觉得我接下来一年不想看见鱼鲜了。”
残存的魔气很快散去,方才那炸的周围七零八落的力量最终悄无声息。
“如果是用阵法的话,布阵人必定要事先埋下阵眼,还得画下阵图。看着岛上毫无生迹残存的样子,整个阵图必定覆盖了全岛,这个肯定不能一蹴而就,那人估计需要在一座岛上潜伏数日。”临术颇为认真地分析道:“向兄和尹姑娘方才已经查看过了附近的岛屿……可还有未发生这异事的岛屿,此人既然不止在一处兴风作浪,说不定此刻正在其他某个岛上布符画阵?”
宋柬点点头,这位临兄虽然乍看憨憨的,说的也挺有道理。
咏君说:“我和亦白从北边过来的,北边那两个还有人居的岛屿没有异常。”
临术:“那我们往南边去看看?”
两人一拍即合就把众人接下来的行程给决定下了。
临术大概是觉得咏君同他一样有“建立宗门”的伟大理想,凑上去聊得停不下来。向亦白沉默地走在咏君身侧,眼观鼻鼻观心地专心护着尹咏君。
正好给了宋柬程佰列缀在最后讲小话的机会,宋柬小小声问:“佰列,我们默默跟在他们后边就行?”
程佰列:“若是亦白仙尊的记忆,那当是他们三人共同经历的,我们跟着就行。”
“侘傺山现在的异象就是因为亦白仙尊所生的吧,”宋柬有些难以理解地继续道,“你说得怎样深刻的执念才能让一个地方画地成牢这么几百年?”
接着他又问程佰列道:“我以前有什么很执着的事儿吗,吃的喝的大事儿小事儿都行,有没有?”
“执着的事?”往事走马灯似的在程佰列的脑海里闪过,白源峰上实在没有什么能叫人执着的事物,他的师尊被天下誉为天道第一人,但似乎对于得道飞升也不怎么在意,还不如盼着短暂的夏,能看一场山间繁花。
“喜欢看花养王八,算吗?”程佰列笑着问。
宋柬摇摇头:“记不得以前的事儿看来也真不冤枉我。”估计这辈子就没摊上过大事儿。
他们说话间已经跟着前面的三人来到了另一座小渔岛,这边整体体量要小上一圈,向亦白放出神识一瞬就将整座岛屿扫了个通透。
“没有异常。”
于是众人御剑往下一个岛屿。
一连大大小小七八个渔岛都没有什么异常,宋柬静默地看着前面忙碌的三人。他小声问程佰列道:“几百年前的玄修,放在当世该是大能了吧。佰列,当世有叫临术大能吗?他方才说想自己建宗立派来着。”
“没有。”程佰列顿了一下回道,“我未曾听过哪位叫‘临术’的玄修,玄宗千门里也没有叫这个的开山祖师。”
话音还没落在地上,风和日丽的小岛上突然有什么东西破土而出,程佰列立刻带着宋柬御剑而起,向亦白也一样拉着咏君升至半空。
“佰列!”宋柬惊声道,他生生看着那拔地而起的藤蔓把没能顺利御剑的临术撕成了几大截。
向亦白自然是以咏君为第一顺位,他皱眉看那血腥的场面,像是没想到这位刚认识的道友竟然真的只是自吹自擂。
能弱到这个地步。
不过或许他其他方面确实很强,但是运气不好,唯“逃跑”这一项上的技能点半点也没点起来。
作为玄修出外历练看到的血腥场面只多不少,宋柬不知道自己以前有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但他现在依旧很难直视,然而他没有任何力量,即使这不是幻境,不是几百年前发生的事,他就算真的站在这里也依旧救不了那个死不瞑目的玄修。
程佰列察觉他内心的波动,将他揽在怀里:“我们救不了他,这都是些故事。”
是啊,都是改变不了的事,他们只是旁观者。
可这感觉实在是太糟了。
那残破的尸体被藤蔓当成了养分,化成一摊血水被彻底吸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