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上丁零当啷打得像是要拆家,咏君夫人在这背景音里细细地梳好自己的鬓角,满意地打量了会儿镜子里的自己,然后步履款款地往楼上走去。
“我说玉虚掌门、甘城魔尊啊,有话就不能好好说吗,妾身这小楼可经不得你们造哟。”她话音还没落,那扇雕花门被巨大的冲击力从里撞开,屋内的景象直直落在了她眼里。
“哦哟,”咏君夫人扯过自己的长发遮住自己的眼睛,小小声道,“要不要妾身给三位换个房间啊,这间房里的床怕是有点小。”
只见那玉虚掌门和甘城魔尊扭做一团,皆扑在床榻中那人身上,虽看不清榻中人是谁,但想来就是玉虚宗的白源峰主了。
咏君夫人忍不住把自己的长发扒开一条缝,往里头仔细看了看,她还没见过这白源峰主宋柬究竟长什么样呢,据说可是玄门千宗第一颜色。
可惜她左探探右探探还没来得及把锦被下那张脸看清楚,门就被房中两人一道发力给结结实实地关上了。
咏君夫人放下如缎长发摸了摸自己险些被拍扁的鼻梁,喃喃道:“居然还挺默契的,也不知道那白源峰主消不消受得起。”
里头又是一顿桌子板凳大移位的打斗声,咏君夫人心疼家私,不由谏言道:“可别砸了妾身的店啊二位,卖了你们的宗门魔都都赔不起的。”
“猜拳决定先后不好么?实在不行就二位一同上呗。打来打去的,叫美人久等多不好啊。春宵一刻值千金!”
激烈的打斗声诡异地安静了下来,咏君一挑眉身姿窈窕地走开了——毕竟听人墙角是不道德的。
“……佰列……”是床榻中被裹得结结实实的宋柬的呢喃。
萧之访握着利剑的手一紧,捶胸顿足、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等丰富的心理活动都在他脸上粉墨登场各占五官,显示出恨不能就地大打出手的纠结。
内心无能狂怒:我的小师弟,你就不能矜持一点吗!你这样要师兄怎么给你找回公道!
程佰列不知道是不是受了方才咏君夫人之言的影响,神色诡异地看了昔日大师伯一眼,最终还是压下了内心难为人道的想法,沉声说:“萧掌门,您想教训我也不急于一时,但若再不为师尊梳理灵脉,他怕是撑不过两炷香了。”
“你还知道他是你师尊!”萧之访狠狠地剜了他一眼,但好歹也是收剑入了鞘。
然后在榻边坐下,食指与中指比剑指腹贴上宋柬眉心,灵息顺着指腹随之没入宋柬的灵台。也就半炷香的时间,程佰列看着萧之访的神色越来越难看,最后嘴角都快拉到下巴上。
程佰列默默站到了墙角,堂堂魔尊大人仿佛一只阴影里的蘑菇。
萧之访收回灵息斜睇程佰列一眼,厉声道:“你对你师尊都做了什么!”
“我……”程佰列无意辩驳,只是垂眸道,“我不知师尊为何突然走火入魔,许是在魔尊殿受了魔息冲撞的缘故,我无法镇压,没办法只得融了半份魔魄强行冷却……”
“根本不是走火入魔。”萧之访低声打断了他。
程佰列:“什么?”
玉虚掌门根本不想回他的话,强力的玄宗灵息已经把宋柬整个人裹成了一只茧子,七经八脉都在被反复冲刷。
不是走火入魔是什么?
玄修之人一时灵气走岔内息紊乱都是常事,轻则头疼脑热,重则爆体而亡,基本都统一被称作“走火入魔”,其实是个相当不科学的说法,不过修真嘛,谁还讲科学啊。
除了医修没人会去细分你是什么走火入魔,何况修士都不纤细,小伤小痛还没来得及给医修看看就已经痊愈了,至于要命的大伤?那医修要是能解决,他们早飞升了,还在此间蹉跎个什么劲儿。所以,死不了还是自己扛着吧。
笼统的概念于是更加笼统,程佰列自然也未曾细想过这个问题。
何况上辈子宋柬被魔都大阵所伤之后,虽然灵力武功被大幅压制,但并没有走火入魔,也没其他危及生命的症状。
他的师尊被玄宗千山上百派誉为天道第一人,在玉虚宗里也是头号受保护分子,现任掌门萧之访作为他的大师兄在此事上作为尤甚。
特别是当年宋柬说自己想收徒的时候,萧之访是第一个跳出来反对的。在萧掌门的眼里他的小师弟就是三界内唯一的浊世清流,生来就奔着飞升去的,怎么样最能远离凡尘俗世的污浊就该怎么样活着才对。
弟子这种叫人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的东西,怎么能在他小师弟眼前晃悠呢?
从萧之访对宋柬的态度就可以明白,其一宋柬确实天赋绝佳,世人大概也都觉得,天要是塌下来,玉虚宗的白源峰主就是唯一能顶住的那人;其二,宋柬实在是被保护的太好了。
所以上辈子包括现下,他程佰列作为宋柬昔日首徒摇身一变成为三界首恶魔族尊主,化食万千凡人生魂,造下无尽罪孽时,没有人指摘宋柬教徒无方,反而是所有人都把惩恶扬善的希望寄托在他身上。
宋柬说“乞请三月,亲至甘城,查明真相。”甚至都没说要清理门户,玄门千宗就欣然应允给了他这三个月的时间。
上辈子程佰列都没有意识到,他的师尊其实是个“实力强悍的天真之人”,而这种天真正是玄宗有意无意纵容出来的。
那么多的修士凡人,只被“实力强悍”几字糊了眼,把“天真”都看成了“光风霁月”。
程佰列有些颓然,宋柬很倒霉,如果不是收了他做首徒,在玉虚宗里,在萧之访的羽翼之下,他本可以轻松悠哉地一心求大道,只管飞升就好了,何至于被徒弟污浊的心思沾染。
玉虚宗足够强大,所以宋柬的天真不是罪过。
从天光微亮到现下日暮西垂,萧之访终于收回了法阵。宋柬的神色也安稳了下来,面色柔和地陷在柔软的衾被里。
程佰列:“师……他没事了吗?”
萧之访回头打量这个自家宗门里出来的魔尊,脸色没有好半分:“没事?”
“本掌门连他究竟是怎么回事都探查不出来,阿柬元神完整没有损伤痕迹,金丹虚弱想是受了内伤的缘故,但这也不至于让他灵息暴乱,如今我为他修复了八成内伤,渡了三成灵力与他,才叫他灵脉安稳。”
“但这终究是治标不治本。”萧之访站起来,有些居高临下地看着程佰列,“阿柬舐犊情深,平日里连那只狸花猫都当亲儿子护着,你就更不用说了。”
“他不信你恶毒如斯,顶着世人流言蜚语也要亲自调查想给你个清白,但是玄宗千山百派都心知肚明,这不是他宋柬的责任。不过是忌惮着你魔都势力,不想折损自家战力就坡下驴罢了。”
“程佰列你是他唯一一个亲自挑入门的弟子,看在阿柬的面子上,玉虚宗无论是今后要踏平甘城,还是叫你以死谢罪,都会顺着阿柬的意思来。”
他说着勾下身要将宋柬横抱起来,萧之访继续道:“我今带他回宗门自行修养,既然阿柬从玄宗千山为你要了三个月,你若真的无罪,便赶紧用这段时间自证,如果那些事都是你做的,等三月之期一到本掌门会亲自登门替天行道。”
萧掌门说完就要走,却没想那暗地里装影子的新任魔尊径直拦到了他面前。
程佰列:“您不能带走他。”
萧之访眉头一皱,他从来不是怀柔派,今日在清川居已经用了十二成的耐心,要不是顾忌着宋柬的心情,他就是拼着砸掉这小楼以后要卖裤子,也要在这里把程佰列这小子就地正法。
怎么,这是老虎不发威当他是病猫了?
却听程佰列说:“师尊的周身灵息有我半份魔魄护着,如今等同于与我命运相连,您现下未究清师尊病因,无法真正治好他,我便无法撤回魔魄。”
“若离我太远,我无法控制魔魄,师尊会即刻因为经脉逆行而亡。”
听完这话,萧之访的如化剑已然出鞘,直取程佰列的喉间死穴。
程佰列显得有些消极,但他周身魔息却很主动地凝成实体,转瞬便替他截下利刃。
东源郡对能力的限制太过霸道,萧之访自然知道打起来没有结果,另外若程佰列方才之言不假,萧之访也不可能真的杀了他。
程佰列面无表情,一双透满血丝地眼愈发显出邪神模样,他说:“您何时究清师尊病因,可随时传话于我,我将带师尊再来东源郡——至少三个月内我会护他无虞。”
可要让萧之访放他的小师弟在魔都待三个月,他自然一万个不愿意。
但萧掌门不是冲动无脑之辈,他的剑虽还在嗡鸣,心思却已经百转。灵台没有问题、神识没有问题、金丹也没有大问题。
还能是什么出了岔子?他想起了他与宋柬的师尊,也就是玉虚前掌门留下的遗训。
而程佰列当了几十年的人,修了几十年的真,封魔印破他重回魔体根本一月未到,对于各种魔而族本领想来并未真的掌握,用魔魄压住了宋柬身上出的问题八成也是瞎猫碰着了死耗子。
萧之访松了口,撤剑将宋柬交给了程佰列,只说:“记得你当初是怎么入阿柬门下的。”
程佰列把宋柬抱入怀中,他没想到萧之访这么快就松口了,上辈子这人恨不得将自己挫骨扬灰。他这么想着,忽然思绪一顿,是了,现如今还没到那个萧之访要将他啖血食肉的地步。
两人一前一后下了楼,咏君夫人正在暮光中揽镜自照,听见他们下来便回眸瞧了一眼,夕阳的暖光也掩不住女人某种深海般的蓝,说不出的风情万种:“哟,终于完事儿了?”
这话一出,萧之访整个人顿住,这咏君夫人什么毛病!
只见她探首,光便滑过她皓白如雪的脖颈,甚至似有盈盈光华。
她美得孤芳自赏,并不介意眼前俩大活人都是“断袖”,可惜勾着脖子也没看清魔尊怀里那人的模样,不能与玄宗第一“颜色”在容姿上一教高下,让咏君夫人颇为遗憾,亏她今日还好生点妆了一番。
“门在那处,慢走不送。妾身恭候三位下次光顾。”言辞倒是挑不出毛病。
萧之访回头看了一眼宋柬便先行离开了。他之所以同意当初宋柬提出三月之约,以及现在让宋柬继续重回魔都,其实是因为他也意识到了。
他的小师弟此一生太过平顺,飞升大道于他而言亦是坦途,可不知人间疾苦,又怎么能将坦途走顺?
师尊当年走前对他说的话,他也是如今才明白。做一派之主,不是要把一切都纳入自己羽翼之下的。
亘古以来“渡劫飞升”四字密不可分,宋柬注定要有自己的劫数。而他萧之访无论是作为掌门还是师兄,都无法越俎代庖。
回到魔都甘城之后,宋柬苏醒于次日的黄昏,他醒来时程佰列静默地坐在他的床榻边。这一整日的时间里,魔尊都在思考这没有意义的重生他究竟要怎么度过,怎么想都看不见半点走下去的希望。
或许唯一能算得上安慰的,便是无论宋柬愿与不愿,他这段日子都必须留在自己身边。至于萧掌门能否找到症结所在……程佰列不在乎了。这辈子他没法再承受一次上辈子那种末路的痛苦,待三月之期至,他便将魔魄全部渡与宋柬,保他无虞。
这一次,他程佰列会自己上黄泉路,不再脏了师尊的手。
“你醒了。”他看着床榻上的人,等他质问自己。
只是这一次他不会再重蹈覆辙,不会让宋柬知道自己心中肮脏的心思,更不会再强逼他做云雨之事。
“小仙君,这是何处?我……”只见白源峰主轻按上太阳穴,“我……是谁?”
脑海中首先是一片大雪似的茫然。
然后程佰列有一瞬的狂喜,他知道那出自他恶劣的本能。
无数言语排成队想要想要先涌出口,他假装挑拣地,将那实际唯一想说的话说出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