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云低低地压着山峦,瘴气自地底弥漫,在半空中与云层接了边便不分你我地将桐云千山整个都笼罩在阴暗、潮湿的氛围里。
有人执一剑迈上千层石阶。
甘城是魔族的地界,大小诡阵密布,是魔族三千年来一点一点叠加构筑的,这么多年来从未有玄修踏足过这里,魔息缠绕的幻境、剑阵、刀山火海,全部招呼在了这个孤身而来的玄修身上。
但他破阵的速度远比魔族预想得要快得多。
黎明时他现身,如今还未日落,眼看着他的脚步已经走完了七成台阶。
一袭白衫上甚至没有染上半点泥点,强大得可怖。
他已经走到了甘城的大门之外,又被一个大阵吞噬了进去。
消失的背影从容不迫,然而这一次他并没有如之前一般在半个时辰之内破阵。
群星爬上天际,只是阴云笼罩的桐云千山上看不见星星。
撕破夜空的光亮是闪电,而那道闪电并不是岚雨将至的前兆,这是天道在降罚。
天罚直直地劈在那方才得以破阵的男人身上,他雪白的衣襟沾着血迹,又被天雷撕出了无数道口子,原本白衣猎猎光风霁月,现下却像贫民窟里“百年老店”的破布招牌。
他摔在了地上,显然失去了意识。
白源峰主宋柬竟然没能闯过甘城四十一阵,怕是连魔尊本人也没想到。
魔尊程佰列确实没想到,败在护山阵下的宋柬被守阵魔族送到程佰列面前的时候,他头疼欲裂。
特别是当他看见宋柬身侧的守若剑时。
……
“你要取我性命?”
“你明明可以接受魔族,为什么偏偏我不可以,为什么你要选择他——”
“为什么……你要食言而肥?”
那些质问盘旋在他的脑海,他的心脏处传来钝痛,冰凉的刀刃刺穿胸膛带来的痛楚犹有余韵。
他寂静地注视着床榻上的宋柬,形容怆然而癫狂,殷红的血丝在他眼中迅速张开成网,像是下一瞬就要走火入魔。
是宋柬醒了,甚至在他的注视之下已经吃力地半坐了起来。
他狠狠地紧抓住了宋柬肩膀,逼视他,质问他。
“你是来杀我的?你又打算取我性命吗?”
“为什么从始至终你就是不肯相信我,既然你不肯相信我,当初又何必那般对我。”
“师尊……”
他的话音如千根针同时扎入宋柬大脑一般,叫宋柬整个神魂都在嗡动刺痛。他神色孱弱,面颊往下一直到裸露出的锁骨俱是苍白一片,皱着的眉心显示出他似乎是在忍受某种巨大的,无法言说的痛苦。
“不、不对。你已经和他们一起杀了我。”程佰列还在控诉着,他的声音颤抖得不成形,眼中竟然盈满了泪水。
魔尊看起来这样年轻,充满着力量的躯体外是一身华服,原该是高不可攀的样子。
可他现在这么伤心,连癫狂的话语都掩饰不了他的难过。
暴烈的魔息因为他情绪的失控而在魔尊殿中横冲直撞,花几长灯被撞地七零八落,还有些更暴虐地直接击中了榻中人的身体。
宋柬艰难地抬起手想要拂去徒弟脸颊上的泪水,但他没能做到,体内狂暴的灵息像是千万凌迟皮肉的刀刃,仿佛要从身体内部将他千刀万剐剁成肉泥。
“北邙山上,掌教师伯、各大长老还有你!一剑穿心地杀了我……就这么恨我吗?”
“为什么偏偏是你……”
程佰列死死地盯着宋柬,像是要从现在的他口中撬出一个真相。
可宋柬没什么能回答的,他终是难以继续忍耐,一口鲜血染红了半边衣襟,整个人就此陷入了漫无边际的黑色虚无。
有一种名叫生命力的无形的东西好像忽然在程佰列的眼前具象化,就那么一瞬,如同点燃的沉香,烟云坠到地上,啪地一下就荡然无存了。
程佰列心下猝然,哪怕被挚爱手刃带来的怨愤几乎榨干了他的理智,他还是因宋柬此刻的模样而感到恐惧,本能地去探查宋柬的灵台内府。
于此同时他又开始怨愤自己,即使上辈子这个男人将他踩进了尘埃里要他性命,他还是依旧低贱地深爱这个男人。
宋柬虽然已经失去意识,但很显然痛苦并没有放过他,他的身体蜷缩成一团,好像只要把自己放地足够小,就可以从痛苦的手下逃脱。
程佰列探查宋柬身体状况的手微微一顿,但并不许久,随着纯黑的魔息笼罩宋柬周身,有什么东西没入了宋柬的灵台,强行压制住他那肆虐的灵息,拯救了他如履薄冰的神识。
宋柬眉心的褶皱渐渐缓和,紧紧绞住自己衣襟的双手也卸了力气,他不安稳地睡着。
程佰列盯着这样羸弱的,仿佛他轻轻一捏就会死掉的师尊看了一会儿,整个人颓然跌坐在了地上。
他抬起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心脏还在抽痛,被利剑刺穿的痛楚与冰冷仍然如影随形——但他的胸膛上并没有伤口。
程佰列死了,却没有如玄门千宗之意魂飞魄散,反而回到了这里,魔都甘城魔尊寝宫。
死前的百日在他眼前疯狂滑过,有罪也有怨。
程佰列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不仅没死还回到了过去,可这又有什么意义呢,他已经是魔尊了。
一切都晚了。
程佰列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重生,他好像经历了一场漫长的噩梦,原是仙门首宗被众人寄予厚望的弟子,却在一夕之间身份暴露,在无数尸骨中被迫坐上了魔族尊主之位……此后杀人无数,众叛亲离,甚至罔顾师徒伦常,逼、奸师长,直至被自己的昔日恩师带领宗门上下设计手刃于北邙山,灰飞烟灭。
他应该灰飞烟灭才对。
玄宗各派皆派出精锐,将他逼至北邙,设在那里的大阵就是为了让他神魂俱灭而存在的。
为什么他还活着?
为什么偏偏要他一睁眼就回到这个一切噩梦都已经开始,他已经踏上绝路无法回头的现在?
是天道觉得他造孽太多,一世灰飞烟灭不足以抵过罪孽,要他再尝一遍所有痛苦与绝望,再一次死在他心爱之人的手上吗?
为什么,
偏偏要他来面对这么多绝望无可解。
“唔——”痛苦的呓语再次响起,伴随着刺耳的裂帛声。
宋柬竟然醒了过来,但又不是完全清醒的状态,锦被的一角被他撕得七零八落,残破的布角被他拽在手里,指甲已经没入了他的掌心,血珠一颗颗融进布帛里。
程佰列猛然爬了起来,他这才发现宋柬的脸色苍白的太过不正常,上一世的宋柬不曾如此,他的师尊根本不可能仅仅因为阵法攻击而受这么重的伤。
是因为他方才满怀怒火,没有控制住自己的威压,又伤到宋柬了吗?
他抓住宋柬的手,微微使力让宋柬松开紧握的五指,然后扣住他的手腕,指腹搭在他的脉搏上。
“……”他探不出来,挫败感排山倒海而来,他如今早已不是玉虚宗的内门弟子了,他现在甚至连“人”都不是。
他是个魔族,人类的身体对他而言已经太过陌生。
脉搏的变化他感知不了,可是温度的变化触之可及,宋柬的体温在急速下降,他甚至开始发抖。
“怎么会这样?”程佰列用被褥裹紧宋柬,把他揽进怀里,“体温怎么降得这么快,师尊、师尊?”
他调动了全身的魔息一遍又一遍地冲刷宋柬的身体,可这无异于扬汤止沸。
现在的程佰列没有半点灵力,他没法为宋柬真正梳理经脉,缓解他的痛苦。
“明明没有这样过……”他努力地回忆着上辈子的事,上辈子宋柬也是这样顶着玄宗千山数百门派的压力,请了三个月的时间,前来魔都要亲手诛杀他。
魔都处处布满针对修士的大阵,一旦陷入就算是宗师也别想立刻破阵,必定要在其中蹉跎时间,甚至死在里面。
当初的宋柬确实在大阵中受了重伤,被人押到他面前的时候,已经被锁死灵脉没有反抗之力了。
但当初宋柬绝对没想现在这样,全身灵息暴乱几乎走火入魔。
“……唔。”宋柬本能地咬死着自己的下唇,可痛苦的呻吟还是难以抑制地从他的喉间溢出唇齿。
他好像要死了?
这个认知突兀地出现在程佰列的脑海里,他的心脏猛然坠了一下。
怎么可能?
——可是你的魔息于他而言根本无济于事。
师尊被誉为天道第一人,他那么强!
——是啊,可现在不也奄奄一息吗?
不可能,他不会死的,上一世他亲手杀了我也不曾死。
——是么,可是你都活了,他还不能死吗?
这是程佰列第一次直面死亡的恐惧,连上一世他行至末路,在北邙山巅被宋柬用守若剑指着心脏时,都没有这种感受。
他甚至不害怕自己的死,只是死在宋柬的手上才让他感到绝望。可即使如此他还是不想要宋柬去死,宋柬不能死。
对了,他想起来宋柬身上有一块掌门师叔留下的玉牌,可以联系到萧之访。
暖玉制成的玉牌被宋柬收在自己的储物戒里,程佰列找到他的储物戒,很顺利地把玉牌拿了出来——师尊储物戒的口令从来没变过,永远对他的弟子敞开。
宋柬此时的状况却容不得程佰列细想,他敲碎玉牌虚镜立刻展现在了他面前。
虚镜那一端的玉虚掌门萧之访显然等待宋柬敲碎玉牌已久,镜子还未完全成型,那边的声音就已经传了过来。
“阿柬!”萧之访在虚镜成型之后看清了此间的情状,一向温和儒雅的掌门大人也不禁怒目圆睁,“阿柬……逆徒!你对你师尊做了什么!”
在他眼里,宋柬双目紧闭了无声息地被迫躺在程佰列的怀里,两颊双唇都是苍白,只有被他自己下意识紧咬的地方还泛着红。反观程佰列魔息四溢、双目猩红,仿如魔神降世。
“师、萧掌门,宋柬他走火入魔了,我无法治疗他,只能用半份魔魄强行镇压。”他抬头看着虚镜中的萧之访,“念在往昔有一份师徒情谊,我在东源郡的清川居等您,半个时辰。”
他说完不等对方的回复,抬手抹掉了虚镜。
萧之访只能看见程佰列垂下眸,低头将宋柬更紧地揽进怀里。逆徒!萧掌门气得捶胸顿足。
“掌门,您要去吗?”萧之访的身后是他的大徒弟崇平,“清川居虽位于两界之交,且有禁魔和禁灵的大阵,但说不好这是不是魔族的陷阱。”
萧之访沉声道:“你师叔的情况不好。”
“可是!——”
萧之访摆手阻止了他。崇平只能把劝阻的话咽了回去,“请允徒儿跟您一同前往!”
萧之访回身拍了拍自己首徒的肩膀:“平儿你留在玉虚山,你是掌门首徒,门中事务要靠你统领,你留在山门中为师才没有后顾之忧。若是门中遇险,你马上联系为师就好。”
崇平被这一声“平儿”给心不甘情不愿地定在了原地。
交代完以后萧之访一刻不再停留,马上消失在了原地。
崇平紧紧地握着手中剑。
“……你心里永远只有小师叔。”
清川居位于仙魔两界交界处地东源郡,算是三界中的灰色地带,因为地理特殊自带屏障,凡人很难进来。而无论修士还是魔族通常都会绕道此处,只因为无论仙魔在这里都会被天然压制大半能力,而且清川居的主人是个雁过拔毛只进不出的貔貅。
管你是宗主还是魔尊,都能把你们扒得一文不剩。
程佰列敲开清川居的时候,来开门的女人似乎还没睡醒,一脸不耐烦的模样:“清早八早的,谁啊打扰老娘清梦。”
“给我一间房。”程佰列开门见山道。
女人未施粉黛,长发用一根木制素簪轻挽着,一身素淡的长袍曳地,明明该是极其素净的模样。可她仅仅是一挑眉,丹凤眼尾便扫过了万千风情。
她看清程佰列的脸之后,显然不再困倦,“嚯,这不是新鲜上任的魔尊大人么?光临蔽店,蓬荜生辉啊。”
“这是带着情人来了?”她扫了一眼被程佰列抱在怀里的人,可惜被一张锦被掩着,连是男是女都瞧不出来。咏君夫人出于职业操守按捺住了自己的好奇,把手伸到了程佰列的面前。
程佰列拿出一只锦囊扔到她的手中。
咏君夫人打开锦囊,往里面扫了一眼,满意地扬起了一个笑容。
她转身往回走,边走边说:“魔尊大人,请跟妾身往里走。”
进入东源郡之后,程佰列立马感觉到自己的魔息被压制到了极限,他用极了力气也只能调出十分之一的魔息替宋柬压制灵流。
但万幸的是,那些在宋柬体内乱窜的灵流也被压制了十之七八,他至少不再瑟瑟发抖了。程佰列小心翼翼地将宋柬放回到床榻之上,替他拨开了凌乱在额前的发。
或许因为走火入魔之相也被压制,宋柬竟微微睁开了双眼,哪怕他眼前只能看见茫茫一片,他好像在低声呢喃着什么:“……佰……”
程佰列屏息凝神,轻俯下身,想要听清他的师尊究竟在说什么。
就在这时,房门被人从外打开,来人正是玉虚掌门萧之访,他的脚步声还未落定,就听到剑光出鞘的声音:“大胆逆徒!光天化日之下就敢如此轻薄你师尊,我今日非要替他清理门户不可!”
玉虚掌门声色洪亮,这堪比武戏的一出结结实实地落进了咏君夫人的耳朵里。
正在描眉梳妆的咏君夫人手一抖,红唇飘出了八丈远,“我去,玄宗修士现在都玩儿这么开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