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建木解开封闭，林凤黯担任起太阳神的职责后，天宫终于有了白天黑夜。天宫中四人开始有了正常作息——虽然睡不睡吃不吃对他们来说没有影响，可是卢梦龙只想过普通人的生活，这个愿望从未变过。
新天宫开埠后迎来第一个飞升的是马忆恩。
一个细雨绵绵、沾满水汽的破晓时分，他形单影只出现在露天大平台上。身上穿着一件白色短袖衬衫，下面穿着一条卡其色百慕达短裤，纤细的小腿上上裹着一双干净的及膝袜，黑色布洛克鞋沾染了天宫不该有的尘埃。他保留着年少时的模样，脸上的表情却是历尽沧桑垂暮之人才有的哀伤。
卢梦龙从梦中醒来，披上晨袍起床去迎接他的第一个臣民。
马忆恩曾是苍珀信赖的大巫。他从未服用孟婆汤，带着一世又一世的记忆，辗转找寻他曾效忠的主公，试图扭转他犯下的错误。
直到这一世，他终于扭转局面，阻止大巫杀死辛守。同时又保全了拥有1/3姜阳魂魄的姜映卿的性命，让他寿终正寝。
卢梦龙看着被雨雾笼罩着失魂落魄的马忆恩，叹了口气，变出一条温热的大浴巾裹住马忆恩单薄的身体，温声说：“别难过，他只是暂时离开。等下一世，他就能拥有完整的帝星命格。你们便不会再分离。”
马忆恩闷声说：“可是我等了好久，好辛苦啊！梦龙，我好怕他会不记得我。”
卢梦龙伸手揉了一把小孩儿湿漉漉头发。“不会，只要他爱你，他就能记得。你看我，和小乌鸦纠缠了十辈子。也许会相见恨晚，但没有一次认不出对方。”
马忆恩咬着嘴唇，默默点头。
林凤黯风风火火跑到大厅，远远看见卢梦龙站在风口和一个小孩说话。他对卢梦龙哇哇大喊：“龙哥，和谁讲话呢？下面出事了。那个姜——”
卢梦龙猛地回头瞪了林凤黯一眼。
林凤黯瞬间收声。他这才看清，逆光中那个小孩正是马忆恩少年时期的模样。他们在人世间只见过30多岁之后的马忆恩本人，天才少年的形象只出现在照片中，卢梦龙一时间没有认出来。
卢梦龙拉着少年的手往大厅走来，他对林凤黯说：“马忆恩院士是我们天宫第一名贵客。”
马忆恩低着头，喃喃说：“不要叫我院士啦！”
林凤黯这次破天荒没有吃飞醋。毕竟刚才他打开电视看CCTV新闻重播才知道姜映卿去世的消息。他们在开阳第一次相遇，当时出身名门的姜少将仕途坦荡，又有爱情滋润，何等意气风发他记忆犹新。之后几次见面，姜映卿也是风度翩翩的中年才俊。但他刚才看见电视里姜映卿讣告上的照片，就是一个垂暮老人的样子。而马忆恩像是从未出现在他生命中一样，一丝一毫都没被提到过，连葬礼都没有露过脸。林凤黯自然知道是什么原因，对马忆恩的处境十分同情。
他拍拍马忆恩的肩膀说：“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和龙哥十辈子都这么挨过来了。眼睛一闭一睁又是一条好汉。”
马忆恩扯出一抹难看的笑容，旋即又垂下脑袋。
卢梦龙对林凤黯摇摇头。
马忆恩不正常。他就算回归也不应该以这样未成年少年的样子出现在迎接众神的平台上。这是不安不自信的表现。他想回到有人照顾可以撒娇的时光里逃避外界带来的伤害。
林凤黯一溜烟跑去房间里看新闻。他们脱离人间许久，逐渐不再关心尘世烦扰。查了查，发现马忆恩院士的新闻在5年前就不再见诸于媒体。
所以他们从5年前就开始尝试剥离两人。这么多年过去了，有些人竟然还把私人情感视为人生污点，狭隘得让林凤黯觉得不可理喻。
“映卿身体不好有好几年了。”马忆恩缩在白色皮革版本的伊姆斯弯木躺椅里，这把椅子和卢梦龙过去在书房里用的那把一模一样。
景凉给他泡了一杯热可可，又甜又暖的液体滑入喉咙，让他感觉好了点。“半年前他们跟我说姜上将需要专人照顾。那天我去外地出席一个学术会议，回来后发现东西都被搬出将军楼。钥匙、指纹、密码都不能用了。”
“你就这么被赶走了？”
马忆恩努力控制着情绪，红着的眼眶蓄满泪水。
“映卿的侄子把我的东西搬到了科学院配的公寓里。映卿把他当自己儿子培养。我拿他当自己的孩子，没想到他这么多年来，居然这么讨厌我。梦龙，我真的没想到。他小时候，我还给他辅导数学物理的。他那时叫我马哥哥，后来又叫我马叔叔……我以为他喜欢我……”
景凉含着泪，双手紧紧握拳，强大的共情力让他把自己代入到马忆恩的情境里，气得他咬牙切齿。
后初晦捏捏眉心，拉起小傻子不让他再听下去。
“他们怎么能这样！太过分了。”景凉走出房间就对后初晦嚷嚷：“小马做错什么了？！他们连最后一面都不让他看，葬礼都不让他参加！区区凡人怎么敢！”
后初晦清清嗓子提醒道：“马忆恩辈分比你大。”
景凉：？？？！！！
马忆恩明明是个小孩子。未成年形态通常代表着化形不完全。
后初晦解释：“他现在只是内心受伤了，所以变回到少年的样子。等他情伤好了，自然要恢复成青年的样子。他是天地间最后一个大巫，你可别小看他。”
景凉嘟囔道：“那也不能这么被欺负，真当我们好欺负吗？”
后初晦摸摸景凉的脑袋，“人类有自己的游戏规则，尽管在我们看来很多规则都显得狭隘愚蠢，但他们却习以为常。打破规则从来都不是容易的事情。”
景凉知道后初晦说得有道理，无法反驳，只能踢了一脚小石子泄愤。
卢梦龙把马忆恩哄到客房里补眠，给他盖上一张丝毛毯子，拉起窗帘，打开香薰。等马忆恩确实睡着了后，他走出屋子轻轻掩上门，抬头看见林凤黯抱着一台Pad朝他招手。
林凤黯在他哄孩子的时候，把事情查了。
“喏，就是这家伙！”他指着一个屏幕上的中年人给卢梦龙看，“他算这一代姜家最有话语权了，表面上叫马忆恩叔叔，其实内心看不上他很久了。马院士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个醉心研究的傻瓜。”
“那是善良。他作大巫的时候，就是最善良的那一个。”卢梦龙回头看了看关起的门扉，转头说：“我们去那边一次。”
林凤黯说：“那得跟鹿鸣报备了？咱们还没办过通行证呢！啧，麻烦！”
“嗯，我给他打个电话。以后等天宫人数上去了，那边自然会在这里设立办事处，就没这么麻烦了。对了，后初晦让他侄子弄好信号增强器了吗？”
“应该弄好了吧，最近我们的网络稳定多了。景凉这几天每晚找人开黑。”
卢梦龙点点头，给鹿鸣拨了个视频电话。
鹿鸣接电话的时候在厨房里炖汤。他把火关小，拿着电话到花房里看姜周行。
姜周行4年前退居二线，现在鹿鸣的接头人是姜周行的外甥。
卢梦龙有段时间没见到“十处”的姜局长了。这次通过屏幕他看到了满头白发的老头子，笑眯眯地撸一只橘猫。
“梦龙，好久不见。”姜周行对卢梦龙打招呼。“我近来耳朵不太好了，你说话嗓门大点。”
卢梦龙撞了一下吃惊的林凤黯，让他管理一下表情。
鹿鸣表示已经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但是神兽管理局并不能为神兽平权运动做什么。
“说到底，姜家人并没有剥夺神兽的生存权，这件事在姜家看来不过是挽回了家里地位最高的那位的名誉。说到底是LGBTQ群体的平权问题。”
“几十年过去了，这个问题还这么令人绝望吗？”
“人类本身就具有很强的排他性。肤色不同会歧视，主流的歧视非主流的。梦龙你本身就曾是歧视的受害者。这种劣根性不但镌刻在人类基因里，连神兽世界都是如此。你扪心自问，你家小鹿若不是一开始遇到白泽，之后又被后初晦这护得牢。单就他出生在生死地这一项，就被得其他神兽视为不详不洁，排挤得一塌糊涂。”
卢梦龙淡淡一笑表示知道了，最后补充了一句：“可是我家独角小鹿是最纯洁善良的孩子呢！就是九重天上的鹿都比不上。”
鹿鸣笑起来：“是，你家的都是好孩子。下次让你家另一位小孩子控制点热量，今年夏天魔都快热成火炉了。”
卢梦龙瞪了一眼林凤黯。
林凤黯抓抓头皮，表示好久没上任，有点收不住力气。
挂掉电话，卢梦龙抬头看林凤黯，问：“要不要去人间一次？”
林凤黯早就想去了，自然屁颠颠地跟在身后。等他走上平台的时候，又跟后初晦大眼瞪小眼：“你怎么也来了？谁看门？”
后初晦拍拍脚边一只巨大的纽波利顿犬，道：“有这家伙看门你还不放心？”
林凤黯嫌弃地翻了个白眼。他一向觉得这狗忒丑。林凤黯从不否认自己的审美很单一，除了龙哥，其他生物在他看来都是一样的……丑。
自从天宫开埠后，不但新天庭过来结交，连西方的天堂和地狱都过来外交。之前派驻新天庭的天使拉结尔特地过来递交文书并送了礼。暂时代管外交工作的后初晦又回礼。来来回回过分客气。
之后地狱方面不甘示弱，派出拜蒙(Paimon)过来结交，并且额外送了一只地狱犬。此犬深得后初晦喜爱，每天牵着狗在建木上上下下溜达。
地狱犬自信满满地对林凤黯示好，汪汪汪了一通。
林凤黯翻了个白眼，只能默认后初晦领着景凉同行。
从天宫到山海大楼的大堂接待室，不过就是眼睛一闭一睁。
林凤黯揉了揉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顿觉腥臭沉闷。他转头看龙哥的脸色也不太好，后初晦更是捂着鼻子面露鄙夷，而景凉足足咳了2分钟。
“第一次来都会这样，这里臭气熏天，狭隘逼仄，令人窒息。欢迎来到人间！”
鹿鸣与过去没有丝毫变化，他身后跟着一个高个子青年，正是姜周行的外甥。
卢梦龙上前薅了一把外甥的青皮头。
“小朋友是刚从部队退役？”
外甥本来就继任没多久，看到这些非人类依旧有点犯怵。何况面前这个银发雪肤的男人美成这样让他的大脑直接宕机。
男人也可以这么美吗？这就是神祇的样貌吗？
林凤黯眉头一皱，把卢梦龙揽到身后。
外甥摊开手，哆哆嗦嗦开口：“大、大人的通行证已经准备好了。”
鹿鸣恨铁不成钢地呼了他后脑勺一巴掌。
“这是新一代的通行证，可以塞进硅胶当手环佩戴。每次来的时候记得戴上。”
林凤黯把手环拿在手里颠了颠：“哟呵，当人的时候还有点人权，当神了倒要佩戴狗环啦？”
外甥涨红了脸：……狗、狗环？！
鹿鸣把林凤黯张开的手指按了回去：“金乌大人，元阳帝君，林凤黯先生。所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这么做并不是要限制众位神祇的自由，大家大可以把这手环当做护照，毕竟就是去HK血拼也需要港澳通行证的。”
卢梦龙瞟了一眼林凤黯，轻声清了清嗓子。林凤黯冷笑了一下，抛起芯片又再度捏进手心，“我家龙哥不喜欢惹麻烦。所以我也大人不记小人过。”
鹿鸣扬起嘴角：“我就说白龙神最是善解人意。”
临走前卢梦龙撞了一下鹿鸣的肩，小声问他需不需要顺便带个口信给地府。
鹿鸣很意外，他抬了抬眉，转身看了一眼在躺椅里昏昏沉沉的姜周行。记忆中那个对他说“你好，我是姜周行，从今天起我是你的搭档”的那个青年已经成了垂暮老人。
“我总要为马忆恩做点什么。他助我良多。对现在的他来说，最需要的是一个希望。”
鹿鸣想了想，回答卢梦龙：“你的心是好的，只是地府运行自有他们的规矩。那一位的大限也快到了。叶落夕之前就拜托我，等那一位百年归位之后，把碎砚送到你手边。”
卢梦龙笑了笑说：“那可不一举三得了。鸦鸦现在每天只能盯着后初晦吵架，怪无聊的，辛守回来了，正好他们三个可以唱一台戏了。”
鹿鸣想想那场面就忍不住噗呲一声笑出来。
姜阳的灵魄被巫朔修复后，一分为三，落入尘世。严雄斌离世后，他的1/3的灵魄被巫朔融合到了辛守那里，所以辛守拥有2/3灵魄。辛守的人类肉身死亡后，虽然灵魄不全，但是勉强达到归位标准，能立刻在天宫获得神位。而姜映卿却只有1/3的灵魄，不满足死后回归天宫的资格，因此马忆恩孤零零地出现在天宫。
“下一世，作为完整的武神转世，姜映卿就能获得进入天宫的资格。”卢梦龙戴上太阳镜，无奈地看了一眼酷暑骄阳，“只是轮回转世，人间又是几度春秋。马忆恩等了这么久，怕是等不了了。”
林凤黯啧了下嘴，心疼龙哥为他人的悲喜愁秃头，又抱怨仁璟完全不会看颜色，龙哥出门他还傻兮兮地烈日高悬。林凤黯身影一闪，去收拾仁璟了。
卢梦龙嘴角一弯，慢悠悠撑开伞走到树下，等林凤黯回来。不出5分钟，太阳光似乎变弱了，又过了片刻，云层渐次铺开，卷积云出现。
林凤黯带着一丝得意，回到卢梦龙身边，“龙哥，我把仁璟那小子教训了一顿。”
卢梦龙抬起手，林凤黯乖巧地弯腰低头给他撸头顶。
“乖，不过他是你哥哥。你不能老是欺负他。”
林凤黯哼了一声，心想有啥了不起的，不就是比我生得早么。可到头来，还不是光棍蛋一个！就算跟着跟龙哥打天下，龙哥还是只喜欢我。
要是在天上苦逼加班，连谈个恋爱都没空的仁璟知道自家弟弟是这种想法，肯定觉得这个弟弟不要也罢。
卢梦龙拍拍林凤黯的肩说：“后初晦带着小景忙他们的事了。我们去一趟地府。”
“地府？”林凤黯有点吃惊：“怎么去？”
“走过去，挺快的。”
卢梦龙从口袋里摸出刚才鹿鸣借给他的千纸鹤，放在手心里轻轻吹一口气。千纸鹤飘飘悠悠带着他们在市中心的小路里七绕八拐，最后停在一栋老洋房面前，不动了。等卢梦龙再次摊开手心，千纸鹤稳稳落下来又变成了普通折纸。
林凤黯看到这栋隐藏在高楼下的诡异别墅，别墅门口有铸铁围墙，上面爬满深浅不一的粉色十姊妹蔷薇。门口既没有门牌也没有招牌。
卢梦龙推开铁门，嘱咐林凤黯跟上，就一脚跨进去。
林凤黯吃惊地发现龙哥瞬间没了踪影。他赶紧也一脚踏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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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迟但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