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嗜血好杀自甘堕落，难道你就不觉得惭愧么？”来人冷冷地苛责他，语气中有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愤懑。傅清风认得他，他叫秦若松，是泰山派掌门许若柏的师弟，泰山派的弟子们跟在他身后，仗剑以待。
秦若松不是坏人，他与傅清风师徒是旧相识，眼见江湖后起之秀不走正道，他实在是痛心疾首。
这话像利刃一样戳在傅清风心里，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但透过言语和表情，这位曾经对自己青眼有加的前辈，如今只剩下嫉恶如仇了。从何说起呢？是一言难尽么？回头看看这场惨事，自己都觉得荒诞，又如何取信他人呢？
柳天奇忙说道：“我爹死得冤枉，还请泰山派的师伯师叔主持公道！”
“欠债还钱，杀人偿命。”秦若松瞥向傅清风，声音仍是冷冰冰的。顾白惧怕这位严肃的师伯，他本想替傅清风分辨几句，终究迫于威严不敢吭声。
傅清风身心疲惫，愧疚像座大山似的压着他，眼看就要粉身碎骨。他自幼随着师傅一边研习武功一边行走江湖，走过不少名山大川，做了不少仗义之事，何曾受过这般委屈——少年英杰、洛水剑传人、江湖后起之秀，诸多光环笼罩下的他何其豪气潇洒，若非柳叶刀之故，他怎会变得忧郁感性？他人的指摘和谩骂足以击垮一位圣人，更何况一个剑客，更何况是血淋淋的事实……
秦若松又说道：“我奉本派掌门之命，特地来迎诸位上山。”他是个外冷内热的人，脸上虽是苛责与冷漠，却将关切与担忧藏在心底——他知道傅清风上山的路绝不太平，因此主动请缨接他上山。但他也是个骄傲的人，对于目前的傅清风，他仍抱有三分信任，这不仅出自旧日的情谊，更是笃信自己的眼光，阅人无数岂会看错人呢？
荆棘山三兄弟见状不好，打算偷偷溜走，却被秦若松拦住，二鬼遂说道：“这是我兄弟与骆寒师徒的私人恩怨，不劳泰山派费心。倘若傅清风死在泰山，我兄弟再向骆寒寻仇……”
三鬼接口说道：“若俩人都死了，就挖坟鞭尸挫骨扬灰！”
四鬼说道：“倘若他们侥幸没死，就是天赐良机让我兄弟手刃仇人！”
秦若松鄙夷道：“双方的恩怨刚好在弊派做个了断，我倒要亲眼看看，荆棘山鬼如何击杀洛水剑。”
二鬼愤愤然：“泰山派何必多管闲事……”
“泰山派主持重阳节英雄大会，讲的是江湖的信义和公道，铲的是江湖的冤屈和不公。为逼骆寒现身，你们兄弟三人在兰陵放火杀人，白白葬送多条人命，这已不是私人恩怨了。”眼看对方人多势众，硬碰硬肯定要吃亏，荆棘山鬼只得假意屈从。
众人随着秦若松上了泰山。泰山是五岳之首，东临大海，西靠黄河，南有汶、泗、淮之水，其雄壮非言语可比拟。大家都是习武之人，身体强健腿脚利索，登上泰山不足两个时辰，一路上的峭壁、溶洞、瀑布、山泉、奇木怪石和奇花异草，看得人目不暇接。
这是傅清风第二次来泰山，上次来是因为秦若松。泰山派惯于用剑，秦若松更是爱剑，当年的他傲气更盛，自恃剑法高超，常与人对阵而不败。届时骆寒因洛水剑成名江湖，秦若松心里不服气，邀骆寒游览泰山切磋剑法，虽败于洛水剑之下，却也因此与骆寒结交。
与桃花源煮酒不同，重阳节英雄大会是江湖盛事，前者是比试切磋精进武艺，后者是惩奸除恶昭彰正义。泰山派作为中原诸派之首，门下弟子众多，戒备森严，若非有人接引入内，很难偷偷潜入或硬闯。山路上人来人往的，多是陌生面孔，众人各有心事默默无言。
到了南天门外，远远看见一群人候在那里，陶行之和邱莹莹赫然在列，却不见骆寒的身影。傅清风心里沉重，顾白则是喜忧掺半，他目光闪烁神色纠结——他违背师命追随傅清风，一走就是几个月，既想念师傅又怕被师傅责罚。邱莹莹只向他点了点头，却向傅清风说道：“当日你负伤而去，想必遇到不少波折，幸好今日平安回来。”她不仅是嫉恶如仇的侠客，更是关心后辈的长者。
傅清风感激地道了谢，向陶行之问道：“我与陶师兄在西北相遇，我先行返回中原，他因故绕道扬州，不知道是否已回到泰山？”
“算算日子也该回来了。”陶行之摇了摇头：“英雄大会是武林盛事，秉文他自有分寸，我已派出弟子下山接应，你不必替他挂心。”
陶秉文居然没能回来，不知道他和莫听雨如何了，想必孙家不肯施以援手，虽是意料之中，却让傅清风觉得更加沉重。大家很有默契地闭口不提柳叶刀，顾及柳家兄妹之外，也不想再让傅清风难堪，毕竟一切都会在明天尘埃落定。
“秦师兄清风他……”
“诸位远来是客，切勿反客为主！”面对邱莹莹的关切问询，秦若松冷淡得有些不近人情：“泰山派早有安排，为避嫌隙不该与他攀谈。”
英雄大会就设在南天门，柳天奇和顾白等人被安置在附近的厢房里，只有傅清风被带到玉皇顶，秦若松将他引到一个偏僻的院落。与别处的热闹不同，那院子冷冷清清的，却有不少弟子把守。怕自己临阵脱逃，是要将自己软禁么？傅清风扯着嘴角苦笑着，眼见秦若松屏退弟子对他说道：“玉皇顶未设限制，你可以自由行走，决不可以私自下山。出入玉皇顶只有一条路，我会亲自把守，你好自为之！”
“秦师叔，我师傅他也在泰山么？”傅清风忍不住问了一句：“他还好吗？”
秦若松点了点头，声音有些缓和：“骆兄他眼下很好。”
“我很想再见师傅一面，有些事……”
“且等明天吧！”秦若松又严厉起来：“泰山派做事公平公正，若放任你们师徒相见，岂非对柳家不公！与其纠结其他，倒不如想想如何应对，是生路还是死局，明天自有分辨。”
傅清风在房内枯坐一阵，脑海里思绪万千：明天是最终的审判日，最坏的结果就是死，他不怕死——死了倒是一了百了，可是他不想死——为江湖大义也好，为儿女私情也罢，活着都比死了更有益处。他特别思念莫听雨，多么希望莫听雨能陪着他，他会相信自己保护自己，会为自己据理力争甚至以命相搏。太软弱了吧，他苦笑着摇摇头。他转念又庆幸莫听雨不在身边，否则以他的脾气只怕会闹出大乱子，只怕会血溅泰山之巅，再不济多添一条人命……
玉皇顶是泰山的最高处，傅清风俯瞰着巍峨的泰山，将其雄浑壮丽尽收眼底。此刻正值夕阳西下，在落日的映照下，云峰上均镶嵌着一层金灿灿的亮边，闪烁着奇珍异宝般的光辉。谁持彩笔染长空，几处深黄几处红？傅清风长叹一声，怕是辜负莫听雨了，以往许诺要护着他要替他报仇，恐怕不能兑现承诺了。
顾白奉命去见师傅，眼见桃花扇陶行之也在，他将与傅清风经历的点点滴滴说了一遍，又说了与陶秉文相逢的事，说到西北池州的时候，私心把叶渐离夸赞了一番：“若非叶大哥仗义出手，我和傅大哥早就葬身山崖了。”
“我在池州有一老友，因故约我在扬州见面，秉文代我赴约，那老友却迟迟不见踪影，他才转向去了池州。”陶行之向邱莹莹说了几句，又说道：“叶渐离，就是与你同行的青年么？你说他是天机山庄的主人？”
顾白忙不迭地说道：“当年天机山庄被九龙阁剿灭，老庄主夫妇战死，只有叶大哥侥幸活命，这些年他一直想找九龙阁报仇，这次我们能剿灭白虎堂，也多亏叶大哥帮忙。”
邱莹莹笑赞道：“你这样不吝称赞，必定是让人敬重的英雄人物！”
“这样的英雄人物，方才该引荐给我们呀。”陶行之也附和道：“热情好客才是咱们中原的待客之道，可别冷落了他，倒显得咱们目中无人了。”
“陶师伯，叶大哥心胸开阔最能体谅他人！”顾白赶忙连声辩解：“他一直仰慕师傅和诸位师伯师叔，只是傅大哥的事……”
“好孩子，你一路奔波到泰山，快去休息吧，有什么话后续再说。”邱莹莹见状将顾白打发回去，向陶行之说道：“那叶渐离有什么不对么？”
“我只是隐约觉得他不像叶渐离。”这话听得邱莹莹一怔，陶行之揉了揉额头，想起老友的来信，心里隐隐有些不安。但陶秉文尚未折返，泰山大会又迫在眉睫，柳叶刀的死因、傅清风的前程与性命、洛水剑的名声，一切都即将尘埃落定，眼下实在无暇他顾。
泰山的深夜有些与众不同，山风呼啸，间或有鸟兽嘶鸣，到底有多少人会彻夜无眠？一阵沉闷的钟声敲响，天边露出微光，傅清风反而觉得轻松无比，他终于迎来这场延迟半年的最终审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