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边, 广安侯府。
天还没亮,燕重山就就命人收拾好了马车, 他们此行虽然匆忙, 但准备工作做得也极为齐全,叫人收拾好了一家人常用的物件和出行途中必备之物,足足用了四五辆马车才装下, 至于下人, 则只带了两个大丫鬟和一些机灵的小丫鬟和小厮,人数并不是很多。
天光初亮时, 一行人就整装完毕,趁日头还没起来,车队出行, 车轮滚滚碾过长街,在晨起时还显得稀落的日光中驶出城门。
此行目标, 西北青州。
启云的地势是, 西边山脉多而东边平原多, 山脉多则意味着道路难以通行,货物交流不便, 故此经济发展便天然地落了东边州县一头。启云的国都和一众繁华城市便大多都在东边, 那处平原多且临海,港口也多,四通八达, 贸易繁荣。
穿越过来之后燕明还是第一次出远门, 一开始还有些出游的兴奋之情,后来坐了两天的马车之后只摊在车上放空自己, 没有手机的出远门的日子实在是太无聊了。
一路西行,越走便能发现路上能碰到的人越少, 路也变得越发陡峭不平。
坐在车里一走一颠簸的燕明莫名想起了很久之前他随着老院长一起回乡下的场景,坐的那种挤满人的大巴车,也如现在一般,一走一晃悠。
“哎呦!”他捂着自己的脑门叫了一声,马车前轮压上了一个大石头,颠簸得他将脑袋都撞到了车壁上。
“少爷,要不你坐我这吧。”宝生用担忧的小眼神看了他一眼。
燕明摇摇头,这种摇摇车,坐在哪都是一样的,都逃不开撞脑袋的命。
本来他是跟他娘一起坐的,谁知道出了云京城之后,他娘看着旁边有一马队经过,便心痒痒也想骑马,他爹就真的当场买了两匹马,两个人就这么并辔骑马,踩着风踏着尘,就离开了。
被留下的不会骑马的燕明:……
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好。
青州是青澎的故乡,自然也是青随玉的故乡,只是路途遥远,出行不易,且青州远不比京城富庶,所以除却青澎每年的生辰,他都很少让青随玉回青州。
若是想女儿和外孙了就骑个快马来京城。
青州,青府内。
青澎才从练兵场上下来,他沉着脸和一旁的穿着蓝青色骑装的高挑青年说道:“这批新人,太过心浮气躁,你明天、算了我亲自盯,还不信驯不好这群小兔崽子了。”
陈烈跟在他身后劝道:“师父,训兵可急不得,你现在也要多休息,忘记了您上次感染风寒的事情了吗?”
夏天感染风寒,可真是稀奇,也将他给吓了一跳。
青澎虎目一瞪,“你是说我老了,连这点活都干不了吗!”
陈烈讪笑一声,举手发誓,“苍天在上,我可没这么说哈。”
青澎一生只有青随玉一个女儿,除此之外也就是陈烈了,他将这个从青州捡回来的少年收为徒弟,实际上是当成自己的亲生孩子一般对待。
“行了你还有什么事吗?”青澎问道。
这就是要赶客了。
陈烈神秘一笑,从怀里掏出两封信件,在青澎面前晃上一晃,“嘿师父你猜怎么着,还真有!”
他刚从练兵场上下来,就看到了一个信使在青府外徘徊踟蹰,犹豫不敢进的样子,他只稍微一揣摩就大概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师父一个人活得粗糙又潇洒,府上连下人都没有几个,更没有通传报信的门房,但凡是送信件到青府来的,都要先门外大喊上几声,下人听见了就去门外取。
可若遇见那性格腼腆的信使,怕是高声说话都不太敢,他正好经过那处,就替他师父将信件取了回来,也解救了不知如何是好的信使。
两封信,他无意中看了一眼,一封来自云京城,一封来自邻县。
青澎接过信,看了看两封信的地址,怀着一丝隐秘的期待,先是拆开来自云京的那封,看完之后嘴角狠狠抽了下,表情变得十分嫌弃,立刻将手上信件丢到一旁,那模样,仿佛这信上有什么令他唯恐避之不及的东西似的。
看得陈烈疑惑不已。
看完第一封,青澎对第二封连期待都没有了,随意地扯开,只看了署名他就不由自主坐直身子,信纸在他的指尖颤动,惊喜和欢悦都写在他的脸上了。
“怎么了师父?”
陈烈实在是被他的模样弄得好奇不已,于是凑过去分别看了下两封信上的内容。
一副是来自云京的户部侍郎傅逊大人,一张信中洋洋洒洒写满了一整页的寒暄,可是仔细提取其中信息,发现也就讲了一件事:
我儿子去青州了,你记得多照顾一下,下次来云京请你喝酒。
另一封就来自相隔不远的邻县,如此近的距离,还需要写信?
陈烈绕到青澎身后,低下头去看了眼信纸上的内容,纸上只有寥寥两行字,看清楚这两行字内容的一瞬间,他恍然,怪不得师父这样高兴,原来是师姐一家要回来了。
确实值得高兴,只有两行字的信件被青澎看了又看,仿佛看不完似的。
陈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跟青澎打趣道:“师父前两天还说要住在卫所不回来了,如今看来,恐怕这句话怕是要作废咯。”
青澎从高兴的情绪中抽身出来,一巴掌拍在他脑门上,笑骂:“居然敢打趣你师父,罚你明天代替我去练兵!”
“师父你是不是忘了啊,”陈烈摸了摸自己脑袋,龇牙咧嘴,他师父这蒲扇一样的手掌劲真大,拍过来都带着掌风,他提醒道,“有几个武学生要送来历练,他们在讨论要不要将这群少爷送去新兵营,一时半会练不成。”
虽然上面说的是尽量安排脏活累活苦活,可谁都知道这些莫不都是娇生惯养的小少爷,只是来体验一番民间疾苦,真要像对待寻常兵士那样定然是不行的。
“就这么干!”
青澎突然想起来之前去云京给燕明过生日的时候见到的傅元晟,是个当兵的好料子,虽然年纪大了些,但问题不大。
“啊?”陈烈不明所以,有些疑惑。
青澎最讨厌磨磨唧唧,干脆利落道:“听你的还是听我的,征兵入伍的新兵什么待遇,就给他们什么待遇,他们要是有意见就来找我。”
往往新兵进营,是要有很长一段时间的苦要吃的,这段时间就是培养他们服从军令的意识,抹去他们性格中尖锐的、不服管教的一面,可……这些少爷公子哥,大多都被优渥的环境骄纵出了各异的个性,估计练起来十分困难。
陈烈皱着眉头,鸡犬不宁的日子仿佛就在眼前了。
青澎哼笑一声,朝中文武对立已久,他早就看傅逊不顺眼了,上次遇到傅元晟一时半会还没想起这是傅逊老匹夫的孩子,现在知道了嘛……
哼哼,还能叫你有好日子过?
他一边哼着歌,一边拿着青随玉寄过来的信件,看着上面的地点,表情凝重。
“又怎么了?”陈烈被他这骤然严肃起来的面色吓了一跳。
“你说……”青澎严肃问道,
“嗯?”
“他们既然已经到邻县了,是不是今天就有可能到青府?”
因为寄信也是要花费时间的,如果他们在临县寄出的这封信件,同时继续赶路,那么今天到达也不是没有可能。
“所以?”陈烈不明所以。
“所以我应该将府邸收拾一下!”
以前青府只住着他这样一个孤寡老头,连下人都没聘几个,遇到事自己动手,偶尔还住卫所不回来,偌大的一个青府,实在空荡又冷清,和云京的侯府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他决定先去人牙子买上十几个丫鬟小厮,不然燕明一个娇惯公子哥,住不习惯可如何是好,再买些精细的生活物件,一时忙得都顾不上卫所的练兵了。
下面的军士苦于青澎的高压训练已久,骤然得以放松,纷纷开始猜测将军府是不是好事将近,可是不对啊,将军唯一的女儿早在多年前就嫁人为妻了,外孙都快弱冠了。
一群人猜测着猜测着将目光移向了年轻的陈指挥使,陈烈年轻,体格高瘦,面容并不白皙,反而是经历过风吹日晒的粗糙,这让他的年纪看上去比实际年纪大上个几岁,这种面容不讨女儿家的欣赏,但格外受男子的羡慕。
“既然不是将军府上的好事,那就是……指挥使?”
陈烈本来还在悠悠然看戏,看着看着火却烧到自己身上来了,他忙沉下脸,做出一副威严样子,“行了啊,别乱猜,我看你们是不是挺闲的,都统统加练!”
“别啊指挥使,跟我们说一下那姑娘好不好看!”
“肤浅,你以为指挥使跟你一样肤浅吗,指挥使肯定喜欢找贤良淑德的女子,德才兼备的!”
陈烈额角眉梢隐隐有青筋跳动,他是年轻,但不至于管不住这些人了,“你,还有你,去背着沙包绕卫所跑十圈!”
“唉别啊指挥使,我们就是说着玩的。”
陈烈阴阴一笑,“可我不是说着玩的,现在,立刻,马上!”
青州有三个卫所,他们这是最大的一个,围着跑十圈下来,能去半条命。
“指挥使……”
“再废话二十圈。”
“得令,这就去!”
……
与此同时,有三只不同的车队,从三个不同的方向,驶向青州城。
欲入青州,先过青重山。
这座山脉地势险峻,连绵横亘,几乎在青州的东北边和西北边筑起了一道长长的藩篱,将更北边的西绸给拦在国界外。
大约是因为有青重山在的原因,青州并不直接和邻国接壤,无关可守,驻扎在此的兵并不很多,比之更西边的临清要少上一倍还多。
青重山横亘在青州的整个北边,也遮挡了一部分东边的道路,从云京城过来的话,要么穿山而过,要么绕路而行。
轻装简从则可以穿山而过,行李繁重则要绕路而行。
信中简短两行字,只说了他们一家举家北上来青州暂住,青澎不知道这个暂住是暂住多久,但他私心希望他们所带的行李多一点,就代表他们来住的日子久一点。
可他也着实没想到,一家三口人居然能带上这么多行李。
排成一长串的马车,不像是一家人出行,倒像个商队。
把临时聘请的管家和面生的一群下人赶到外头收拾行李,青澎则抓着自己的女儿和外孙上下打量,心疼不已道:“赶路的一路上都没吃好睡好吧。”
燕明咧开嘴,自然地撒娇道:“是啊外公,可没把我们给折磨死。”
是没把他给折磨死,这一路上,腰酸背疼无聊没好吃的不方便上厕所这些都还是其次,看见自己爹娘在自己面前无时无刻不在秀恩爱才叫他身受重创。
很多时候明明没吃东西都感觉腹中已饱,甚至还有几分撑。
管家将他们带来的行李都安放好了之后打算来叫人,但他也是青澎才聘请的,对青家的情况都还不是很了解,只知道主家出嫁已久的女儿回来了,一时半会不知道该如何称呼,骤然蹦出来一句大小姐。
将青随玉和青澎都唬得愣了半晌。
反应过来后,青澎大力拍着管家的肩膀,赞同道:“以后,就这么叫!”
管家顿时被拍得龇牙咧嘴,这新主家,好大的手劲!
自从青随玉跟燕重山成亲,每每听到别人叫她燕夫人,青澎心里总感觉不太痛快,这个称呼总是时时刻刻提醒着他女儿出嫁了的事实。
燕明都这么大了,青随玉却在他这却仍然还是那个骄纵明媚的,需要他时时刻刻保护着的少女。
也永远是青家的大小姐,而不是谁的夫人。
然后自是一番接风洗尘揭过不提。
燕重山早已过了离家出走的冲动年纪,他有妻有儿,做事之前都进行过一番深谋远虑,离开侯府这件事是他念想已久的,之前一直没有跟老侯爷叫板的底气,所以一直忍气吞声。
他一开始是帮忙经营着燕家的商铺,后来赚了些银钱之后就开始尝试自己经营,十几年时间,他现在所赚的银钱,已经足够他们一家后半辈子衣食不愁。
但作为一个商人,燕重山并不会满足于坐吃山空,来青州是体谅青随玉,但并不代表着他来这就两手一摊什么都不做。
于是赶完路才歇息上两天,燕重山就开始到青州各个大小街巷里闲逛,寻找商机。
青随玉被青澎拉着去看他训兵了,燕明对看训兵毫无兴趣,于是青澎叫陈烈带燕明在青州城内闲逛,熟悉一下这座城市。
青州虽然很大,但大部分是连绵横亘的山脉,真正的城区大约还没有云京的十分之一大,两人只随随便便逛了两圈,便将青州城逛到尽头了。
陈烈发觉京城的公子哥还真是和他们不一样,说话慢条斯理,皮肤像是没晒过太阳一般莹白,走两步就气喘吁吁的。
“累了吧,我们找个地歇会吧。”他体谅地询问道。
正是巧了,他们寻的这个歇脚的地方正对着青州的南城门,从这个城门出去便是临清。
这是启云的两州州界,不是国界,城墙处并未修建得太过高大,但是遮天蔽日,也自有一股巍峨雄浑的气势在里头,而下面的城门处挤挤攘攘,喧嚣嘈杂。
“这是?”燕明有些惊讶,这种拥挤场景一般是在年节时才能见到吧,如今不过六月底,离过年还早着呢,这些人缘何如此之急?
陈烈解释道,“临清和西绸接壤,而西绸军最近尤其活跃,已经数次于两国边界上干扰挑衅,虽然现在都还是小打小闹,可若是真闹大了,到时候打起仗来又是一场动乱,百姓们的嗅觉都很敏锐,有钱的往东边去找亲访友,没钱的就就近来青州暂住。”
“就这两天,青州城接收的人比以往多得多了,酒馆客栈几乎都满了。”
自从来了青州之后,知道和临清接壤,燕明就总是跟谢君竹寄信,于是也知道西绸最近格外不安分的事情。
但是谢君竹信中并没有提到百姓纷纷东迁逃离这件事,他在青州,一城之隔,竟然迟钝到现在才发觉不对。
“不过呢,”陈烈轻松一笑,笑容里是无尽的自信,“不必担心,我启云什么都缺,就是不缺英勇军士,无论多少敌人来犯,下场都只有一个——”
“那就是,覆亡。”他的目光越过城门处,落在了虚空中的一点,语气极度狂妄自信。
这是启云朝数年里大大小小战争的胜利为普通民众所堆积起来的自信,连燕明都被这样的自信所感染。
“你知道现在的西绸像什么吗?”陈烈突然发问。
燕明:“嗯?”
“像当年的离国。”
“听说,当年离国君主假意归顺我国,暗中却小动作却不断,七皇子殿下和征西将军燕风云领命出征,一路西行,离国皇帝暗中使了空城计,带着自己和精锐部队先行离开,将七皇子殿下围困在皇城中,火攻至死,燕将军悲愤之下率军追杀离国军队七百里,将离国君主和剩余的残兵败将都俘获。”
燕明越听越心惊。
怎么他爷爷和院长还有这样的渊源。
这场战争的真相肯定不是如陈烈所说的这般,但他的想法也代表着大众的想法。
燕明有一种直觉,要想知道事情的真相,要么去问祖父,要么去问院长。
祖父……算了,院长……算了。
陈烈突然提起这件事并没有别的什么意思,他只是想让燕明别太担心,往事皆有迹可循,离国甚至有广袤的国土,训练有素的士兵,挑衅启云仍然讨不到好,如今的西绸却根本不能算作一个国家,只能算是一个游离在草原上的部落,兵马粮食都不充足,根本不足为惧。
燕明心里却始终惴惴,他总感觉还有什么事情还没发生,即将要发生。
阴云笼罩着这片天空。
燕明写信跟谢君竹聊起这些事情。
如陈烈所说,西绸的确屡屡率军来骚扰边境,但许多临清的百姓也见怪不怪了,临清这个地方在启云国界中是很突兀的,这个州县的南北西三面与三个不同的异国相邻,莫说现在西绸军的小打小闹了,十几年前甚至有离国将领冲破关防砍杀守城将领,将守城将领的脑袋挂在城门上这样的血腥场面。
大风大浪过来了,何惧这样的小打小闹。
燕明问道,既然如此,为何那么多临清人往青州涌入。
古代通书信不像现代发信息那般方便快捷,消息在这边发出能很快得到那边的回应,时常发生他将书信寄送出去几日后都没有收到回应,等到下次收到回信的时候,已经将自己在上一封信里提出的问题忘记了这样的事情。
所以他现在学乖了,每次写信都要写好长的几封,要一气儿将自己想问的问题问完。
可一连等了几天也没有收到回信,这让他不禁有些担忧。
这几天他确实能感觉到青州城整个城市的氛围都变得有些紧张,具体表现在,平日里他能见到的街坊上的邻居都变少了,大家都在尽可能减少外出,但紧张并不是害怕,那是普通的人们对战争最为本能的忧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