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昭从颠簸中悠悠转醒的时候, 从偶尔飘起的车帘往外窥探只能看见浓厚的夜色,天已经黑了。
视线略过一旁端坐着的人, 他无声讽笑一声, 在深宫里长大的人,第一件要学的事就是自保,轻易不会相信旁人, 再亲近的人都留有三分戒心。
那为什么又如此轻信了云景?
除却因为同为皇室人而不自觉降低的警惕心, 或许也因为同样拥有着对云京深宫深深的厌恶之情而产生的亲近之感。
“太子殿下,醒了?”云继影本坐在一旁闭目休息, 察觉动静后朝他淡淡地瞥了一眼,马车中挂着壁灯,但烛火闪烁, 叫他看不清对方的脸。
“世子,孤之前一直很羡慕你, 但现在不了。”
云昭依然是那副阴沉的表情, 自小他受到的教育就是, 一言一行皆要小心翼翼,行迹不能由心, 高兴了不能笑, 悲伤了不能哭,喜厌都不由己。
像是一个被规定好轨迹的傀儡,被不属于他的意志僵硬操纵走向一个他不喜欢也不期待的未来。
命运的时轨交错轮转, 他平淡如水的无聊生涯出现了波动, 偶然间被送到一座山里的书院,认识了几个人。
人虽然不多, 但相处却十分自在。
几个人里他最羡慕云景。
自在随意如林中鹤,踏歌于濠梁酒肆间, 乘兴而往,兴尽而归。
多么快活。
现在看来,却也不尽然。
“呵,”面容侬丽的少年轻声讽笑,反问道,“羡慕?”
我有什么好值得别人羡慕的?
是被梦魇困住惶惶难安的童年时期?
还是背负仇恨前行镣铐加身的少年时期?
少时,父王说他名字里的景是遍赏世间万景的景,是美好,是欢悦,也说这曾是他的梦想,只是种种原因半道放弃,希望他有朝一日能替他完成这愿景。
可也还是同一个人,在他七岁的时候告诉他,他非他亲生骨血。他名字里的景,这个字是离国景氏的景,是一个骤然落败的国家,是一簇遗落的星火,是万千死去的冤魂,是一个血淋淋的、沉重的镣铐。
他将这个镣铐强加于还年幼的他身上。
他说:“你是仅剩的景氏孤支,你流着的是景家人的血,你有责任替那些冤死在落君山上的将士报仇雪恨,这是属于你的国仇,也是家恨。”
英王将在那场战争中牺牲的军士名单给他看。
那只是一个很薄的册子,却重逾千斤,上面每一个名字都仿佛是用鲜血扎刻上去的,也是扎于他心上的针刺,每多一个名字,他的伤口就深一分。
那是成千上万的军士的血肉与亡魂,他们没有死在两军对战的战场上,而是死在了莫名其妙的一场大火中,冻死在天寒地冷的寒山中。
“我不要!我不要!!”他哭叫着。
他才七岁,如何能以单薄肩膀,背负得起这样一份重逾山海的仇恨。
他将自己身上划出许多血痕,没有利器就用牙咬,用指甲刮,他要流干这一身鲜血,他不要这辈子都为别人而活。
英王只是冷冷地看着他,收缴了他所有能接触到的利器,派人时时刻刻盯着他,却并未限制他的自由。
他那时夜里会时时做噩梦,梦到许多没有脸的军士,在一场浓烈的火焰中扭曲身形,朝着他嘶声厉吼,伸着长长的、扭曲着的胳膊,像野兽一样朝他爬过来。
他们的仇恨与他无关,却又和他息息相关。
他开始睡不着觉,夜里时常去那个他平时里觉得阴暗森冷的陵园,虽然那并不是他的亲生母亲,但她能给予他的力量,甚至比英王府一整座府邸的活人都多。
他就这样坐在墓碑前,盯着那块墓碑发呆,一坐到天亮,心里暗暗祈愿有个人能帮他就好了。
是谁都好。
可是谁也没有来。
云昭扶着脑袋坐起身来,他并没有像所有被绑架的人一般被禁锢自由,他好像只是在和云景进行一个探索的游戏,想之前他们在书院一般,玩累了,于是躺下休息。
如果他想,他甚至可以将正在闭目休息的云景给拎起来打一顿,或许能离开这里。
但他并没有这么做,这没有意义。
他掀开车帘朝外面看了一眼,那是一片什么也看不出的漆黑,唯一的亮光只来自于马车上悬挂着的壁灯。
云昭只惊讶了一会,就又戴上了他那副叫人辨不出他情绪的面具,也没有问他将要去哪,只是认真要求说:“带孤去的地方,可莫要太破败。”
平常得就好像他们之前在书院的一个普通的日子里。
“给太子殿下的居所自然挑的是最好的。”云继影挑起唇角。
“到了。”又是一阵颠簸之后,马车停下,云继影替他掀开车帘,之前他也总这么做,云昭还曾以为是他性子好,如今换了个境地,却要在心底揣摩这人究竟是何意图。
想再多也无用,他也没得选择,搭着云继影的胳膊下了车。
眼前这座庄子坐落在一片荒草中,亮着孤灯一盏,遥遥一看,像是黑夜里的茕茕萤火,虽微弱却能照明。
云昭淡淡睨了云继影一眼,意思很明显,这若还不算破败,那如何算得上是破败呢?
云继影也没多解释,只引得他前去。
借着云继影手中的提灯,云昭不动声色地观察四周的地形特征,但他囿于深宫十数年,莫说是这样杂草丛生的荒凉地貌,就说是云京城最富盛名的酒楼,他也不一定能认得出来。
故此他只得作罢。
但他无比确认一个事实,此处不是英王府。
在英王还是太子的时候,自是不必搬出宫立府,后来他自请南下去英州又去得匆忙,英王府便在皇帝的刻意忽略之下,修葺得格外慢。
修好后云昭还偷偷跑出宫去看了一眼,那座府邸修建得很是豪华,占地广阔,下人奴仆如云,可是却没有人住。
不能说不是一种讽刺。
院中荒草已及膝深,一脚踏进去宛如踩进一片沼泽中,云昭一脚深一脚浅地跟跟在云继影身后,彻底丢了那分偷偷寻路逃跑的心思。
如此荒凉僻静,隐匿难寻的地方,无人引路怕是很难寻到正确的路出去。
可出乎他意料的,这庄子外面看上去荒凉破败,但里面竟然是一副温馨的景象,正屋灯火通明,想必方才他看到的灯光便是从此发出。
桌案前整齐摆着两只玉白茶盏,和一副下到一半的棋盘,汩汩热气从茶盏上缓缓飘升,这茶竟是新泡的,他这一路走下来却并没有察觉到第三人的痕迹。
无论是从陈旧的桌椅,还是一旁的箱框中堆积的杂物,无不说明这地方其实是有人久住的,但这个人肯定不是云景。
“坐。”云继影自然地坐在一旁的小塌上,示意他坐下。
他和云继影相对而坐,面对着桌上黑白棋子交错,他下意识执起一子,不加思索就要落下。
云继影挡住了他的手臂:“这是死路。”
云昭像是才发现一般,浅笑一声,却仍是坚持己意,落子,败局。
“是吗,我没发现,不过……”
“我从来没见过赢家要替输家考虑的,你在想什么,云景。”
“没什么,”云继影深吸一口气,起身离去,步伐凌乱,颇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一局既了,夜也深了,太子殿下也休息吧,这儿只有一个下人,名唤大亚,你有需要唤他便是。”
“急什么,茶还没喝完呢。”云昭啜了一口杯中茶,看着云继影离去的身影,低眉深思,为何要单独点一下这只有一个下人伺候的事实,是叫他放松警惕,还是……给他的什么暗示呢。
这个地方实在安静得可怕,连夏日里常见的蝉鸣都不闻声响,走动间能轻易听见自己咄咄的脚步声和衣料相互摩擦的簌簌声响。
什么人会住在这里呢?
云昭陷入沉思。
而远在云京城的另一边,启云皇城正中,云极殿中。
云归月揉着眉心,竭力抗拒着内心深处涌上来的疲困之感,自前些天受伤开始,他就越来越容易疲困,遍寻太医也无果,可随着时间的流逝,这病症已经逐渐开始影响到他的正常生活,那群太医却仍然坚持他是劳累过度以致易疲易困。
“陛下,有人求见。”
皇帝却仍然支着眉心,低头恍若未闻,总管夏立德贴身伺候他十几年,终归还是比旁人多了几分胆气,他瞧了瞧跪在正殿中不敢多说话的小太监,凑到皇帝身前,低声轻轻唤了他两声。
皇帝性情温和,待人也宽厚,如果不是出了前些天那件事,这些太监也不至于见到他便恐惧得两股颤颤。
“让他进来罢。”
夏立德从自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发觉陛下竟不知何时已经恢复清明,正低头批复着奏章。
他再一抬头,就瞧见一个白衣青年施施然进入了正殿中,那副惬意自得的模样,好似他来的不是皇宫,而是一处风景胜地,他只是个赏景人。他进来第一件事也不是先跪伏拜安,而是就这么直挺挺地站在一旁观察着皇帝,目光连闪躲都没有。
大胆又肆意。
夏立德先看了一眼云归月,瞧见他并未有生气的念头,才将涌上喉间的训斥给压了下去。
瞧见容辞的第一时间,云归月的心头就涌上了一股不甚安宁的预感。
如果云昭安然无恙被送回宫,那么护送的人绝对是云破岳,而不是容辞。
通过一些渠道,他知道面前这个青年对皇宫有着最为浓深的厌恶之情,如非必要他不会进宫。
云归月皱眉,“你们都下去吧。”
殿内一时只有他们二人。
容辞,这个一贯有着和蔼笑容的漂亮青年,此时难得露出了一副阴沉沉的模样。
他开门见山,说道。
太子失踪了。
云归月是个儒雅的文人,他读圣贤书,信善恶轮回,因果报应,有时候也会在想他前半辈子如此作恶多端,究竟会收到怎样的报复。
原来在这等着他呢,他沉默下来,久久未发一言,这些天被困倦之症折磨着,脸上消瘦了许多,两侧的颧骨都隐隐有突出,就这样肃穆着一张脸不说话,竟然都有几分阴厉的模样。
“朕知道了。”
容辞跟云归月打交道的机会不算多,纵使他早早地就知道皇帝是一个冷血无情的人,此时也仍然为他的态度而感到震惊。
无情无义,杀伐果断,是为君者。
可为夫为父,却显得太过凉薄。
“还有一件事,”容辞不想跟他多废话,更何况这人长得跟云破岳太像了,虽然他能很轻易分出两人,可到底看这张过分熟悉的脸别扭,“英王世子也一同失踪了。”
得知消息后的第一时间云破岳就带着所有人下山找了,确定两个人不在山上,但若是下山了的话,那么京城茫茫,寻人便如同大海捞针一般。
也不是没有想过灯下黑这种可能,云京城中英王府也派人去了,意料之中,没有人。
两人本打算一起星夜赶赴英州,后来冷静下来想,既然绑架的是太子,那么他们究竟是何目的,只消在皇宫中等候便可得知。
没有绑匪会绑架人质之后不收取报酬。
听到熟悉的两个字,皇帝缓缓抬起头,视线顿在自己久久未下笔的奏折上,再缓缓模糊,飘远。
本以为早遗忘的面容,就这样被寥寥几语轻易地勾起回忆,清晰到仿佛昨日才见过面,仿佛他们没有分别这样的十数年。
英王世子啊,他好似也是见过几面的,跟英王和已故英王妃都长得不太相似。
英王敦厚老实,英王妃温和宽裕,但英王世子却长了一副无论走到何处都能吸引众人目光的漂亮模样,眉眼间都燃烧着浓烈的火焰,张扬又肆意,同眼前这个笔挺站在他眼前的青年,有着某种意义上的相似。
云归月在想,自己之前因为害怕身边人心怀不轨,于是将太子暗中遣送出宫,结果却在外面遇到了危险,所以是恰好只是一个巧合呢,还是暗中那人连他的性格特点都摸清了,算准了他的每一步,然后见招拆招,以至于将他逼到这副模样?
他更愿意相信是一个巧合。
“朕知道了,有消息就立马派人通知你们。”
人要找,但也不能太过明显。
也是好在之前给太子偷梁换柱的时候,还在东宫里安排了一个假太子。
“多谢。”容辞任务完成转身便走,不打算在皇宫多逗留。
出门时,他却碰见了一个身着太医服侍的白胡子老头,拎着个硕大的箱子匆忙前行,瞧那方向好似也是去见云归月的,这太医见他从内殿中出来时本想打招呼,抬头一看发现是一副陌生面容又愣住了。
姜太医暗暗纳罕。
陛下不是这几天谁也不见吗,就连皇后娘娘都命人拒之门外了,这个青年又是何来头,能自由出入内殿。
还生得如此好看。
莫非是哪地新上任的大人?
不过他只疑惑了一瞬,下一刻就被李立德请入了内殿,也无暇再琢磨这些无关之人了。
自从陛下遭贼人刺杀,染上了易疲易困的毛病后,太医署陷入了近几年都没有的忙碌,查询古籍,诊脉,寻药,一刻也没停止过忙碌,但多日找寻下来,也没有寻到任何头绪,只好开了几息提神的药方给陛下。
但终究治标不治本。
他今日前来,是来给陛下例行诊脉的。
“李公公,敢问陛下最近睡眠状况如何,还是如同之前那般吗?”
李立德悄悄地往里头看了一眼,充满担忧地点了点头。
姜太医诊完脉正打算退下时,瞧见皇帝瘦削了一圈的脸庞,犹豫了半晌,最终还是咬咬牙说出了口:“陛下,太医署之前一直坚持您是夙兴夜寐造成的疲忧之症,可老臣昨日查询古籍,却在上面发现了一例跟陛下相差无几的病人,而那位病人并不身患疲忧之症,而是……”
“而是什么?”云归月按着眉头问道,他内心早已有猜测,从别人的嘴里说出来不过是更辅证了这个猜测的可能性。
“而是中毒。”姜太医笃定道。
猜测证实,云归月倒并未有太多担忧之意,甚至有几分想笑:“你之前不是断定那枚针上无毒吗?”
“那针上确实无毒。”姜太医叹了口气,因为毒就压根就不是从那针入体的。
他确实是在查阅古籍的时候发现了一味毒药,不过这药说是毒药也不尽然,因为这无论如何也不会致人死亡,甚至曾经还作为良药治过病,但是若用药过度,则会导致人一睡不起。
却仍然没有死亡,人还活着,只是醒不过来而已。
这味药名叫梦里苦,中土并不种植这样的药,是从西绸传到两国交界,进而再传过来的。
而西绸和启云一贯水火不容,古籍药方中关于那个国家的记载实在是少之又少,翻遍藏书室也只有这么寥寥几行文字。
这药药效极为微弱,若要达到能让人一睡不起的程度,则必须是经年累月地服用。
像皇帝这般模样,若是疲忧之症倒还好说,可若真是中了这梦里苦,那么少说也缓慢服用了这毒药数年。
有没有那枚银针,都不影响。
他就是在此处同别太医们产生了分歧,他们认为皇帝陛下知道自己是中毒,却发现没有解药之后定然会迁怒他们几人,而且只是书中有几处记载,现实里根本没人见过,说不好是写书之人杜撰的也未可知。
姜太医和太医署的人想法迥乎相反,他的直觉告诉他还是跟这个“梦里苦”有关,但介于西绸和启云关系极为恶劣,相关的记载也只有这么一卷书,没有过多描述,如果不是他时时牵挂着陛下这堪称诡异的病情,恐怕也不能第一时间就联想起来。
梦里苦无色无味,无踪无迹,也没有解药,因为他根本就不是一味毒药。
一开始这还是西绸民众用来治疗夜间难以安寝的药物,后来有人不小心服用这药物过量,便日夜困倦忧怠,直至最后,长睡不醒。
可中原人对梦里苦了解甚少,他贸贸然告诉陛下中了毒,却没有解药,其实多少也有些怕陛下怪罪他的无能。
可皇帝的状态更是令人担忧。
听完这些后,云归月沉默了很久。
恨他的人有很多,可能近他身的人却少之又少,听见姜太医那一番描述之后,他脑海里其实已经有猜测对象了。
只需要等待,验证便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