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哇, 傅二你做了什么?”燕明被眼前的景象震惊,疯狂眨眼, 好奇地问。
圆滚滚的, 白得跟棉花一样的兔子球。
叽里咕噜到处滚。
满地都是。
“我不是记得你只捡了一只回来?”燕明开始检索自己的记忆,试图寻找自己是否错过了什么容易被忽略的细节。
傅二少也是一副深深怀疑自己的表情。
失忆的是燕明又不是他,他分明记得自己只捡过一只兔子, 不知道为什么放个假过来自己的寝舍就被占领了。
等会, 说起不寻常的事,好像放假回家之前……
傅元晟眼睛缓缓瞪大, 一张俊脸登时一红,不太敢相信自己竟弄出了这样的乌龙。
回家那天,他走在后面锁门, 将要落锁时在院子前扫到一团熟悉的白,他还以为是自己的兔子跑出来了, 便顺手捡回来丢进那口专门拿来养兔子的敞口箱子里了, 因为里头垫了许多苜草, 也没仔细看里头是不是还有一只……
傅元晟有些磕绊地说出来这件事,不出意外地得到面前两个人看傻子一样的眼神, 他试图垂死挣扎道:“那不也只是两只?”
燕明望天, 拍拍傅二少肩膀,觉得傅二少这辈子跟二这个数字过不去了,意味深长地说:“如果是同性别, 那就只是两只。”
但如果是一雌一雄, 以兔子这物种驰名中外横贯古今的强大生育能力来看,那就是一加一等于正无穷……
“愣着干嘛, 收拾啊。”
一语惊醒梦中人。
用来养兔子的箱子并不很深,是他随手找的一个, 在里头铺了厚厚的一层干苜草,若是有弹跳能力强的,一蹦就能轻易越狱。
已经分不清那只是最开始捡的那只了,烦躁到极点的傅少爷逮一只丢一只,有一个算一个全往屋外头扔,燕明就蹲在门外头接过来,把不要的兔子摆在院子前台阶上。
强迫症使然,还非要摆成整齐的一排。
只是这么多哪顾得过来。
刚出生的兔子好动又不怕生,在风林舍的院前迎风叽里咕噜乱滚,远远看去就好像草地上生出一团一团的白云。
叶牵雨一脸担忧:“等会不会有人过来吧……”
“我们这够偏僻,你什么时候见有人……来过……”在越来越明显的纷乱脚步声与笑语喧闹声中,一句话叫燕明越说越气弱。
靠!不是吧!
说什么来什么?
真有人来了?
燕明撸兔子的手都不动了,抬起脑袋,眯起眼睛顺着唯一的小道凝神看向不远处。
风林舍是在一片空地上建上一长排的屋舍,前后空地都是院子,这一整排起码有数十间屋舍,燕明不知道别的学子寝舍情况如何,反正他们这边因为没住几个人,平日里致净自在,很少被人打扰过。
声音越来越近了。
不远处的竹林后,显现出几个人的身形,十数个年轻子弟聚在一起,有说有笑走过来,打头的那个少年面容冷峻,体格修长健硕,不怎么说话,但显然威严极盛,其他人不论是说话还是行走动作间,都隐隐有看那他脸色的意思。
看见眼熟的一群人,燕明轻轻一叹。
果然是啊。
要说惧怕这些人也不至于,毕竟他再怎么样也有爹娘在身后兜底,真要起了冲突也不惧,且也不是真的如原身一般张扬跋扈,容易跟人闹矛盾,他只是单纯地觉得以后这方小院可能安生不了了……
在他看着那边的时候,罗玉也在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
这少年的容貌也太过俊美,肤白如雪、敛眉杏目,穿着跟别人一般无二的青绿色学院制服,是再寻常不过的打扮,却能叫人莫名被吸引住视线,无法移开。
刚才他却只注意到眼熟的另外一人去了。
罗玉左右环顾一圈,暗暗打量了一下周边环境,确认没找错地方后,抬腿就走,在经过燕明跟前时,不禁驻足看了一眼。
这是在……晒兔子?
兴许是他驻足凝望的时间太过于长了,燕明顺着他的目光看下来,顿悟,露出一副真诚热情的笑容:“你想要吗?”
反正看傅元晟那烦躁样,不把这些兔子送去小厨房当食材就不错了,送给别人也不失为一种处理方式。
他随手抓起一只毛茸茸塞进罗玉的怀里,十分大方道:“别客气。”
还有这么多呢。
罗玉:?
这是什么特殊的欢迎礼节吗,他不过只是离开了云京两年,就已经看不懂现在的世情风俗了。虽满心疑惑,但伸手不打笑脸人,还是个长得十分好看的清俊少年,更是不好开口拒绝,只得满脸茫然地接过来。
身子十分僵硬。
他早先便听说这书院的院长是个怪人,来之前他就做好了十分的心理准备,却没料到这里面的学生也如出一辙的怪。
身后几名站在远处的少年,见大哥都领了,有样学样都从地上捡起圆滚滚的兔子抱在怀里。
别问。
大哥做事,一定是有他的道理!
其中有一个有个手慢了没捡着,他看着自己空荡的怀抱,眉头渐渐竖起,面色不虞地盯着燕明,眼见着就要生气。
这怒气来得毫无根源。
凭什么别人都有,他没有?
燕明本来蹲在地上,站起身子淡定掸了掸身上不存在的灰,对他的怒气视而不见,也不甚在意。
抢不到兔子,关他小明什么事?
他可挺收敛的,并没有乱招惹别人,甚至还释放了自己的友好信号。
他掀起眼皮,轻飘飘地看了那学生一眼,“怎么了?”
虽然燕明比他矮上半个头,说话的语气也并不算很重,气势却极盛,叫人不敢再造次。
那学生不岔,但并不能做什么,来之前有人千叮咛万嘱咐叫他别惹麻烦,再怎么说也得忍过前几天。
他无处出气,恶狠狠抢走了身旁一个瘦弱学生手里的兔子。
燕明看他们一副就要打起来的样子,满心疑惑。
不就是只……兔子吗。
随便去山里逛逛就能捡回来的。
实在不行叫傅元晟家那只再生两窝。
燕明探头看了看他们身后,一片空空荡荡,奇怪道:“你们自己上来的吗?”
罗玉又一次无法理解他的意思,忍不住将目光投向他,几个念头在脑袋中打转片刻,缓缓反问道:“不然呢?”
他们应该带着什么人上来不成?
这书院规矩严他知道,小厮奴仆侍女什么都不能带。
“不是,没有师兄带你们上来吗?”
“什么师兄?”
引路的师兄。
他这么问就是没有的意思。
叶牵雨比燕明更震惊:“你们自己上来居然不迷路?!”
罗玉一脸无语,一群武学生,学过在山林里隐匿踪迹,若连个特征明显的寝舍都找不到,在这样简单的地方迷路,怕是会被武先生骂死。
他们聊天时,燕明却突然想起来一件事,他们一个月前来书院登记的时候,这个小院寝舍所有屋门外都挂着小木牌,最后却只有几人入住,其余屋子都空置了,他当时还以为许多人报名了不来上学。
应该空着的就是给这群人留着的。
他随意伸手朝后头一指,“那后面,找自己名字。”
“罗哥您先选。”燕明听见有人谄媚道。
他深感无语,先选后选能有什么区别,也不能选出花来,这屋子虽然大但里面东西又少,不知道在浪费什么时间呢。
“等会,”燕明叫住罗玉,狐疑问道,“你姓罗,你叫罗玉?”
罗玉转过身,一张面瘫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你认识我?”
不是认识,是眼熟,燕明和傅元晟的寝舍是隔开的,中间被夹着的那个屋门上挂了牌子但没住人。
他偶尔路过闲得没事做的时候也会扫两眼上面的牌子,好奇上面那个叫罗玉的人怎么还没来,不要问为什么两个名字他只记得一个,另一个名字太难认了,他不认识。
罗玉很奇异地盯着他看了片刻,然后缓缓点头。
“看见了吧,那两扇打开的门,中间那间就是你的屋子。”
他不知道这破书院的隔音做的好不好,但是以防万一,他先打过招呼:“希望你们平日不要太过吵闹,当然我们也不会,彼此尊重。”
罗玉扯扯嘴角,努力露出一个和善的笑容,但是怎么看怎么像嘴抽,怪异得很,矜持点头。
谢君竹开了锁之后便大敞了门窗通风,简单收拾了一下屋子。
山上尘灰多,哪怕是紧密门窗,五六日后,靠近窗台上的桌案上都落了厚厚的一层灰,他花了点时间收拾。
燕明一进来就看见身高腿长的少年人微微弯下腰身收拾东西,他扑过去,明知故问:“师弟,在做什么呢?”
谢君竹早习惯他这随嘴乱跑的称呼了,有事相求就叫哥,其余时间就没大没小喊师弟。
“几日没住了,收拾一下,山上不比山下,这儿风大尘灰急,不收拾容易积灰。”
“咦?这不是我的书吗,怎么在你这?”燕明指着谢君竹手上一本眼熟的无字旧书,疑惑道。
还记得是云继影下山前送给他的,前几日他在家时闲来无事翻看了一下,毕竟是图册,没两下就看完了。
不得不说古人的想法也真是大胆又开放,各种姿势都有,想象力和创造力不比现代人差。
只是到底看不惯工笔细描的写意画,燕明看完之后除了感慨一下古人开放大胆的思想,并无别的想法。
他没注意到谢君竹的身子不知不觉中僵硬住了。
“没事,你看也行,反正迟早……”
燕明瞪大眼睛,突然发觉有什么不对。
谢君竹,好像,从来,不会,乱翻他的东西。
所以……
他不敢置信地问道:“这是你……”
谢君竹反手捂着他的嘴巴,他的耳朵最为敏感,最是容易暴露本人的情绪,将他努力营造的冷静淡定的人设破坏得稀碎,然而此时他连脸侧都染上了些红意,像天际久久未散的晚霞。
“别说,”谢君竹捂了一会,意识到自己手上可能沾了灰,又收了回来,神色隐隐崩溃,语带祈求道,“别说了……”
他为一时的鬼迷心窍后悔。
可能被人抓包看小黄书,确实值得向来清风朗月不食人间烟火一般的谢君竹崩溃上好一阵子,燕明善解人意地没出声,非常乖顺地趴在他背后。
屋内短暂地陷入了一片寂静。
在这略显怪异的寂静中,几道交杂的声音透过薄薄的墙板传了过来。
“哎罗哥你看这屋子什么也没有,要不要我们去隔壁抢点东西过来,我看刚才那个人瘦胳膊瘦腿的,一指头都能按倒他……”
“你以为你是土匪吗……”
静静地就听着,燕明木起脸。
两位。
就是说,有没有一种可能,那个被你们商量着要抢的对象,正在隔壁听着你们密谋呢?
一个最坏的猜想成真了。
书院这只隔着一扇薄墙的、相邻的两间寝舍,真,的,不,隔,音。
院长有钱盘下来一座山,能在山上修这么大一家书院,为什么不做好隔音啊!
吵闹影响睡觉都是小事,更坏的是被别人听去了他们谈话,这种时刻担心着被别人窃听隐私的感觉实在是不太好。
谢君竹也清晰听到这两句话,想起来刚才好像听见院外隐隐有声响,看着燕明的表情,他低声问道,面色骤沉:“他们说的那个人,是你?”
燕明点点头,拍拍他的胳膊安抚他,毕竟人家只是嘴上说说还没有真的付诸行动,但,他眯起眼睛,对这群人本就不好的印象更是一跌再跌,直至跌入谷底。
但有件更要紧的事要先做。
他用气声对着谢君竹说了句:“我做个测试。”
燕明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先是用很正常的声音对着墙壁道:“罗玉。”
谢君竹不知他要做什么,就这么看着他。
燕明继而稍微提高了声音,又唤道:“罗玉。”
如此这般叫到第四声,已经是正常说话时不会用的高音量了,隔壁的动静才稍歇,嘈杂的声响如潮水退去。
过了一会,一阵敲门声传了过来。
两人对视一眼,燕明自觉地跑去开门,罗玉抱胸站在门口,还是刚才那副看不出情绪的面瘫脸,开门见山道:“叫我何事?”
燕明无辜,“啊?我们没有叫你啊。”
他还试图找认同似的问了谢君竹一句,“哥,你听见了吗?”
谢君竹不擅长说谎,看着燕明眼睛里狐狸似的狡黠,只能板着脸摇头。
“是吗?”罗玉皱着眉头,可是不止他一个人听见了,但瞧燕明这满脸的无辜不解之色,又下意识地疑心是自己听错了,很有礼貌地说,“打扰了。”
然后转身离去。
“咳,”燕明忍笑转过头,“正常说话应该是没问题,刚才可能是他们习武之人嗓门大,所以才能叫我们听见?”
但到底是不如之前自在了。
“叫我。”谢君竹站在他的背后沉思,他是个知错能改的人,上次燕明叫他举止随心,不必要拘束。
他听到耳里,更听到心里。
“什么?”
“你刚才叫了他四次。”
燕明瞠目结舌,好像谢君竹在他这里越来越不拘束了,初见时那个高冷完美的形象在逐渐被他自己破坏得一干二净,但更叫他惊讶的是,这也能吃醋?
很难叫人不怀疑他以往是不是在什么他不知道的地方悄悄吃过很多无名飞醋。
还要强忍着不说。
又好笑又不知道说什么,燕明抬手拍拍他的脑袋。
“好好好,叫你叫你。”
然后就这么纯洁又正直地直视对方的眼睛,乖乖地叫着对方的名字,声音清凌凌的,有着独属于十八岁少年的干净清澈。
他叫一声,谢君竹就应一声。
“可以了吧……”
谢君竹轻轻“嗯”了一声 ,算是放过了他,眼里有着担忧,嘱咐道:“那些人如果下次找你麻烦……”
“我知道的。”燕明安抚地拍拍他肩膀。
他就不是那种任人欺负的和软性格。
他眼珠子一转,立刻想到个办法,很是做作地咳嗽了两声,声音提高,高到他确定一墙之隔得几人能够听得清晰,“谢君竹,明天是不是有考试哇,我都没复习好,这可怎么办啊?”
声音很是苦恼,然而脸上的兴奋表情却怎么也掩饰不住。
谢君竹看他眼中盛开的笑意,像是偶尔也被这份鲜活感染到,很是配合对方,“咳,区区十本书,一下午也背不下来吗?若是垫底,那一百份的校诫罚抄我可一份都不帮你抄。”
他骗人的,若真要罚抄,他一份也舍不得叫他写。
噗哈哈哈哈哈编得挺像啊,燕明无声笑开,乐倒在他怀里,直言夸赞:“有天赋!”
不愧是万能的学霸。
另一间屋子里头,几人面面相觑,一言不发。
“你们听到了吗?”
“要考试。”
“打架?”
“不,背书。”
这比打架更可怕啊!
对于一群只喜欢棍棒抢茅的嗜武少年,读书无异于下狱之苦,罚抄校诫则更是。
一时之间,屋内气氛凝滞僵持,憋闷难言,不如方才欢快自在。
初六这日是上午到书院,下午上课,然后明天考试。
安排得满满当当。
然而刚放假回来的学子哪能如此之快地收心,趁着先生没来,燕明溜到傅元晟座位旁边同他们闲聊。
聊着聊着就聊起了那群武学生,燕明对书院的隔音表示了十万分的不满意。
“放心吧,他们不会吵到你的。”云继影笃定道。
“为什么?”燕明猜测道,“你们认识?”
云继影气定神闲摇摇手指,矢口否认:“谁啊就认识了,听都没听说过,我只是确定他们晚上不会有精力吵闹的。”
“何意?”
“他们会,很忙,很忙。”云继影静静地喝水,眼中隐隐可见同情之色,他七叔训学生跟训兵一样,哪个回去不累得跟死狗一样,还吵闹?
“咳,”窗外传来一声很明显的咳嗽,容辞负手而立,一身银白色广袖衫,微微垂着眼皮,敲着窗框,似笑非笑,“我怎么记得这个时间点好似是在上课?几位学子?”
“没有,”燕明矢口否认,“您听错了。”
“是吧,傅元晟。”
傅元晟想装作没看见他的眼神暗示都不行,他无奈:“是的,您听错了。”
“是吗?”
“课业也写完了?”
“自然!”燕明中气十足。
这就是写完了作业的,底气。
“先生这是谁啊?”有人注意到了容辞身后跟着的男人,存在感明显,他身高不算高,眼窝很深,瞳色是异于常人的琥珀色,发梢处泛着由浅至深的金,看面相不似是中原人。
“哦,”容辞想了想,似乎他之前好像没考虑过这个问题,别人提起才开始考虑的,良久,他勾起唇角,“这是你们的新同窗。”
一群学生俱都瞪大了双眼,眨了眨眼没说话。
实在是……这男子看年纪应当已过而立之年,说不好听的,跟他们爹娘的年纪都差不多了……新学子?
“开玩笑的,”容辞又伸出手指敲了敲窗框,收敛神情,“好好看书,明后日考试,跟上次规矩一样,没有范围,随意复习。”
走远了之后,景容旭看着前方那道清瘦的背影,攥紧拳头,深深吸了一口气,很是屈辱的样子,“你到底要我做什么?”
“别做出这副表情,显得像我强迫了你似的,你要是不愿意随时下山,我不拘着你。”
下山就是天罗地网,他是没脑子不是不惜命。
“你想知道什么,我都说。”景容旭顿足,他没有什么能算得上是秘密,除了那个雨夜,那个不速之客,那个完全看不出曾经的尊贵的,中年男人。
“嗤——”容辞脚步未停,头也没回。
“景容辞!”
“好久没听到这个名字了,还挺怀念的,”容辞侧过头,神情被阳光照得模糊不清,“你想说的秘密我不感兴趣,谁收买你的我大概心里有数,你就抱着你那和你一样无足轻重的秘密,留在山上当我一辈子的奴仆吧。”
全当作是赎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