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晨时, 天高云隐,珊珊晨光合着独属于夏日的烈燥气息一齐儿到了。
燕明这几日住在家里, 不操心学业, 也无其他忧心事,最怵的老侯爷似乎像是忘记了他的存在一般,不管不问, 自是乐得清闲自在。
一想到就要回书院了, 他便忍不住痛苦地哼唧,脑袋拱进被窝里, 一副逃避世事的鸵鸟样。
真的不想上学啊!
待到被催起身,磨磨蹭蹭地换衣洗漱,唉声叹气地用罢早膳, 辰时都已经差不多过了。
马车早已在府外候着了。
燕明嘴里叼着个软饼,左手提着一张鸟笼, 胳膊下方夹着一个大蒲扇, 完全看不出来他是要去上学的学生, 说是去郊游踏青的闲客还差不多。
他随手抄起车上的软帘,上车之后立马将眼睛一闭, 直挺挺栽在谢君竹怀里, 在燥意满满的风中揉了揉微带倦容的双眸。
赶的时间早,天头还不算太热。
备的蒲扇也没用上,便随意地放在了一旁的小几上。
燕明昨日夜里惨痛失眠, 只浅浅眯了一会, 马车晃晃悠悠地走了一小段,便忍不住犯困, 眼神渐渐失了焦距。
“唔。”两侧的车帘被风掀起,明晃晃的阳光落在他小半边脸上, 叫他立时感觉到一片燥热。
迷迷糊糊地掀起谢君竹半边外袍,他将脑袋埋在后者怀中,丝毫不见外地说:“哥,借衣服挡个光。”
燕明的生物钟很规律,每日固定在亥时初这个时间点犯困,若过了这个时间还没睡,便要清醒许久,难以入眠。
昨夜他在床上躺了半个时辰,两眼炯炯有神瞪着床上挂帐子的横梁看了许久,就连横梁上有几道花纹都数出来了,还是一丝睡意不见,最后不知那根筋一抽,爬起来将谢君竹不知何时留在这边的讲义拿出来消磨时间。
翻看了没两页就睡着了。
还是第二天早上,谢君竹例行前来叫人起床,发现他脑袋边上放着一本书,好奇一问才得知此事。
清醒后回想起这个举动时,燕明自己都愣了好一会,噗嗤噗嗤乐呵,摇摇头,深深感叹道——
“看书是真的催眠啊……”
以后睡不着时可有法子了。
侯府离书院本就算不得近,更加之今日勉强仍能算端午节假,街上人来车往,肩摩踵接,道路不便通行,速度更是缓慢。
走走停停许久,燕明都补了个回笼觉起来,精神头十足地掀开车帘看路两旁的风景,如此这般过了好一会,马车才停在敬贤山脚下。
大约有更热闹有趣的地方可去,今日山脚下并未如同上月开学时一般人多密集,开阔的视野让燕明很快地捕捉到了两个熟悉的身影,一高一矮并立,背对着他不知道在讨论什么。
瞧背影是叶牵雨和傅元晟。
假期前叶牵雨就说要回渠阳老家一趟,一个不远不近的叔父去世了,虽然血缘关系不算亲近,但那个叔父曾在他家落魄时多次给予救助,叶父感念此恩,早早地遣了信送来提前告知此事。
燕明朝谢君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蹑手蹑脚地朝山门处走去,正打算出其不意地给两人一个惊喜,谁知在距离尚远的时候就被发现了。
“啊,燕大哥!”叶牵雨似有所感,侧头惊喜地叫了一声。
傅元晟闻声转过头,见来人是燕明,顿时来了精神,脸上漫不经心的表情撤去,朝着他的方向招了招手。
这个表现这个神情,燕明已经很是熟悉了,是那种有热闹叫上兄弟一起凑的热切。
傅元晟和叶牵雨是偶然在此处相遇的,在山门外久久驻足不前的原因,不止是因为要等人,更多其实是——
“那些是什么人?”
燕明眯着眼睛看向不远处三三两两扎堆站着的一群人,好奇问道。
那一行人大约十数人,个子都高而挺拔,一水儿的青绿色劲服,直戳戳抱胸而立,跟几个高大护卫随意地搭着话,倨傲又漫不经心的样子。
看上去年纪都不大,但是行走动作间,自有一股傲然挺立桀骜不驯的气场在里头。
傅元晟狐疑看了一眼燕明,这家伙爷爷和外公都是武将出身,怎么这点门道也看不出来。
“那些都是武学生。”谢君竹替他做了回答,习武之人都要自小打基础,不说身量体魄这样明显的特征,光是站姿与走姿都于旁人迥异。
“书院还招收武学生?!”
谢君竹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眼神。
书院收不收武学生跟燕明关系不大,他的很快被另外一个显而易见的问题分去注意力,他看着地上零零散散的大小箱箧,显然是刚入学才会带如此多的行李,愤愤不岔道:“他们凭什么能晚一个月来上学!”
那可是足足一个月!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一想到他在书院水深火热,这群人却能在家悠悠闲闲度日,自然而然地心里就生出些不平衡的感觉。
只打了个照面的功夫,他便看这些人哪哪都不顺眼了。
碍眼。
傅元晟摸着下巴,思考片刻,“好似是,朝廷为了防止文试落第者投报武考,凡入武校者,需得先实地历练数月。”
“在哪?”
傅元晟摊手,表示自己也不清楚,他家往上数多少代都是文人世家,文武相轻,他对这些实在不算了解。
“反正别招惹他们。”傅元晟多叮嘱了一句。
文武举考试从招收的学生生源,到需要学习的课程,再到主持考试的官员场所以及最后授官任职的部门,都迥乎不同。
启云现况乃是文既盛矣,武未甚备。
盖士卒只有一夫之勇,欠缺知识和谋略,故设武举,习孙、吴、司马诸兵法,考核兵略骑射,录取军事人才。
目的在于选拔将帅而非下级军官,考试门槛虽低,但录取人数少,难度极高。
故此,武学生的人数要远低于文学生。
人少,却个个自小习武,体力强悍,身手甚好,万一产生了什么争执,他们这些花拳绣腿的肯定打不过。
燕明:?
看我干什么?
难道我看上去就是那种爱挑衅人的嚣张性子吗……
好吧,他不是,原身是的,这番警告也不是完全毫无来由。
“怕什么,我们在这山上待一个月了,除了去吃饭,其他时候不也很少能遇到别院的学生吗。”
燕明随口一说,在心里暗暗琢磨着。
搞不好以后和这些人一点交集都没有,不必提前多费心思。
这书院别的没有,就地方大,能让这些天南海北身世迥异的学生们互不相见,井水不犯河水。
他到现在都不知道书院里究竟有多少老师,多少学生,多少学舍,也不敢到处乱跑。
除了大道上是铺的青石砖,其他地方不是杂草就是茂密的树,进去之后容易迷路。
“走吧。”
整个书院上下山只有一条通道,要上去就势必得从那群武学生面前过。
一行几人莫不是相貌出色,衣着华贵之人,燕明今日更是穿了一身明蓝色薄绸衫,那蓝衬得他面庞莹白如玉,丰神俊秀,气质骄矜,扎眼得很。看着也不比别人多什么,可他只露个面,旁人打眼一瞧就能知道是哪家富贵公子出行。
谢君竹一贯话少,傅元晟不知道走神在想什么,只有燕明和小胖子絮絮的交谈声在一方小空间里回荡。
他们走了之后,一个身材高挑眉眼风流劲儿十足的少年来回打量着几人的背影,眼含好奇。
“罗哥……您在看什么?”
“看……”罗玉眉梢一挑,语调漫不经心,眼神一亮,好似见到了什么新鲜事一般,饶有兴致地说,“看到个老熟人。”
天气一热,爬山这种事就变得遭罪起来,燕明没走两步就能轻易察觉到汗湿衣衫,唇焦口燥,脸庞和后脖颈处一阵阵地发热。
“我背你上去?”谢君竹垂下眼帘,看着少年眉眼被汗水洗濯得清晰明朗,顿了一下,替他擦了擦额上的汗水。
燕明有气无力点点头,蔫巴巴地趴到谢君竹背上歇了会。仍是不太能理解为什么四个人里只有他这么怕热,明明上辈子他也算是个纯纯的南方人。
好在两侧树荫浓密,毒辣的阳光被尽数遮挡,并不直晒,只有空气热得蒸人。
叶牵雨看着两人,偷偷瞥了一眼面无表情的傅元晟,满眼惊叹:这就是情同手足舍友情吗,真是令人羡慕。
傅元晟生硬移开眼神,没话找话,“这天气好像不对。”
往年哪有这么来势汹汹的夏,才刚从春入夏没多久就燥成这样子,伏天也不是这么热的。
没注意到这个问题还好,一旦注意到了,他掐指一算,暗暗心惊。
近一月来京都只下过一场雨,本是草长莺飞的五月,是春夏交接雨水渐多的时节,却一直呈现出令人不安的少雨干燥。
风多雨少,已有微旱之象。
可想着想着又觉得自己太过杞人忧天,不过十数日的怪异天气,竟能发散联想到这些。
傅元晟摇摇头将这念头甩掉,疾步跟上前面几人。
山路难行也终有尽头。
学子寝舍出门前都是上好了锁的,燕明先是低头看了看手上提了一堆东西的他自己,又看了看轻装简从怎么回去怎么回来的谢君竹,很是自然地将开门的任务交给对方了。
行李越少,责任越大。
山上的空气清新又寒凉,燕明深深呼了一口气,深觉舒适又惬意,被风一吹,一身暑气不知何时竟已散得干干净净。
他就站在门口随意地看着四周风景,寝舍虽大,入住的学生却寥寥无几,自是清净悠然。
可这一瞧就瞧见不远处傅元晟和叶牵雨两人一齐僵硬住的身体,傅元晟单手拉开房门,面色愕然到极点,呆立于门外久久未动。
燕明好奇地走过去,探头一看。
嚯,好家伙!
满地圆滚滚的兔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