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时燕明心里各种想法一齐儿地冒出, 可饶是内心如何沸腾翻滚,面上还是如一只被镇压的鹌鹑一般, 乖巧地低着头, 只露出个黑乎乎的脑袋顶。
他眼神飘忽乱晃,口中支吾难言。
“嗯,这个……那个……”
燕明努力着凭自己的能力以及不多的学识去理解这句话, 无果, 遂放弃,于是只好苦苦瘪着脸诚实回答, “先生,这一问……学生不会。”
如此态度,梁倪脸色一厉, 声音不怒自威,“无论学问深浅, 求学一道, 在于坚持, 切不可半途辍惰,更不可骄矜自伐。”
燕明低着头, 口中喏喏, “先生教导的是。”
小十几年的经历告诉他,每当师长要开始教育他,讲大道理时, 他只需要做一个无情的点头机器, 聆听便是。此经验适用于所有师长,无论是认识的, 还是不认识的。
梁倪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好似年轻时遇着对方, 心里的烦腻焦躁气都抒发尽了似的,如今再见着,便只有无尽的耐心和一些几不可察的感叹之意,无一丝不耐。
他对这个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个学生始终是不同的。
看着燕明乖顺可怜地站在他跟前,心一软,声音中的严厉之色也不由得消褪几分。
他叹口气,“幼时曾教你读过的那首诗,可还记得?”
梁倪本来也没多期冀对方能记得,自此时间往前倒推,他应燕侯爷约去府上教导燕明已是足足十一年前的事情了。
十一年,之于他这样一个日烛残年的老家伙来说,都是很漫长的一段时光,更遑论这样一个尚未及弱冠的小子呢,只怕是对他的记忆都消减得不剩几分。
燕明本来低着头只为躲避先生严厉的目光,乍听闻这句话又倏然抬起头,面带异色,神情震惊。
这老先生,竟然曾教导过他么?
一瞬间,一些从初遇时就在他心头久久盘旋未得解答的疑惑终于有了答案,原来这先生并不是自来熟,而是在询问他的近况,在叙旧。今日显然也不是在路上随机抽取倒霉路人进行考问,而是目的明确地只点了燕明。
这样一来一切都解释得通了。
他是真的没想到,被家里赶鸭子上架一般来到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念书还能碰到老熟人,还是他曾经的师长!
仔细一想这也不无可能,据说原来的燕少爷因为性子太过顽皮恶劣,每每被强送去书院,都坚持不了几天。往往被这家书院礼貌客气地拒绝送回后,又被立刻送至另一家书院。
彼时,燕侯爷还不信邪,云京城繁华,地博广大,书院多如牛毛,总有一家能接纳燕明罢。
可事实却是,京城里的所有书院,燕少爷基本都曾去求学问教过,却都不曾久留。
无奈之下,燕侯爷这才生出请人来府上专门教学的心思。
虽然很多请来府上的先生,也往往坚持不到几日,及至后来也纷纷向他辞了行。
这么算下来,曾经教导燕明以学问的先生不在少数,那么在书院偶遇其中一位,从概率学上说,其实倒还算正常。
只是每遇到一位曾认识他的人,燕明都要认真解释一番自己失忆的状况,以防万一,对梁倪当然也不例外。
梁倪一愣,没有想到对方身上竟出了如此之大的变故,他锐利的目光直逼对方的眼睛,直觉以及教书多年的经验告诉他,燕明并没有在说谎。
他从燕明眼里看见的,是一片坦然赤诚之色。
他也曾听说过离魂之症,据说患此症者,无一不是受了极为严重的伤,一想到对方可能伤势仍未痊愈,他便忍不住愈发心软。
“既如此,行罢,”梁倪看燕明的方向是要往梅院去,“你来此有何事?”
“找人。”
“何人,谢君竹?”他还依稀记得上次在书院里遇到燕明时,对方是与谢君竹同行而往的,似乎关系甚密。
“不是,我找陈期许。”
燕明有些奇怪,这奇怪中还夹杂一丝淡淡的心虚,怎么他一说要找人,一个两个的都在问谢君竹,他们难道真的形影不离到人尽皆知?
可一天的大部分时间里他们分明就各自在上课啊!
“他们没课,这个时候学屋空荡无人,若找陈学子的话,你得去昭贤苑。”
燕明一愣。
这先生看上去对梅院情况这么了解,既然如此的话……
“您是梅院的先生么?”
梁倪不明所以,点点头。
燕明眼珠子一转,不知道想到什么好玩的事情,嘿嘿一笑,待看到梁倪肃穆古板面容后,又轻咳一声,收敛笑意,正色辞别对方,转过身离去后立刻笑得杏眼如弯月。
已知,梁先生曾是他的先生,现在则是谢君竹的先生。
可得出,他和谢君竹是同门师兄弟。
要按时间先后顺序仔细算下来,谢君竹还得管他叫师兄呢。
嘿嘿,师兄……
*
梅院燕明找不到,昭贤苑他可是去过多回的,没花多少时间他就找到了隐于丛丛林木间的这方别筑小院。
昭贤苑环境清幽,视野开阔,周遭树荫浓蔽,能遮挡住炽烈的日光,夏凉冬……冬也凉,平日里被学生们用来当自习室,用来温书抄写等。
除却考试那几天被征用当考场外,燕明一次都未曾踏足过此地。
他看这地方时,都仿佛沐浴了学神的圣光。
昭贤苑是四合的一个院子,燕明循着院子外墙走,扒着墙上的窗户,一个一个地探头看,很顺利地找到了陈期许,顺带着也一并找到了同他一起的许青山。
实属意外之喜。
毕竟他以为找到陈期许后还要再花上一番功夫才能找到许青山。
他寻了棵粗壮高大的榕树,将许青山唤出来,拉到树后面藏着,左顾右盼地环视了一圈,确认离小院已有不远距离,周遭也确实没人,才做贼似的问出自己的来意——
“两个男子之间的交往,究竟与男女之间……有何处不同?”
燕明上辈子能接触的、给他做参考的、所有的爱情模式都为一男一女组合,他便自觉将自己代入男方角色,可在相处中又无法将谢君竹作女子对待。
他的少得可怜的那点恋爱经验在实际操作中显出其限制性来。
过往经历既然无法再做参考,便要向外寻求新的帮助,他于是第一时间便来向看上去颇有经验的许青山请教。
不过许是受了之前许青山那番奇怪话语的影响,他的神色间还是有些别扭,行为不似往常大方。
许青山今日没有敷脂粉,露出本来的白生面容,他有双很勾人的眼睛,往上翘的眼尾显得整个人极为凌厉,明明比燕明矮了半个头,要微仰着头看他,却压迫力十足。
似乎是看出了燕明的拘谨,他轻笑了一声,“放心,我现在不喜欢你了。”
他的欣赏来得快去得也快,好男子多如过江鲫,何必选择一个心有所属的呢?
当然这都是表面原因,更深里的原因其实是——
“我不喜欢在下位的。”
燕明一时没有理解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但许青山却好似没说过刚才那句话似的,自然地切换了另一个话题,“你适才问我什么来着,噢你说……同男女相处有何不同是吧,耳朵凑过来我告诉你。”
他勾起一边唇角,笑容意味浓长,手指朝燕明轻轻勾了两下,示意对方凑近点。
燕明抿抿唇,纠结了一番,还是神色复杂地低头、侧耳、凝神。
下一秒,他听见对方带着笑意,轻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的声音。
“……在床。上的时候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