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大的房间里回荡着谢君竹坚定的回答声。
燕明有些意外于他的直白, 古人不是讲以含蓄为美么,他都已经做好了转十八个转拐弯抹角试探的准备, 却被这一句直球打得措手不及, 愣怔当场。
不过他仔细思索之后,又不觉奇怪,好像谢君竹从来都如此, 行迹坦荡自若, 从不矫言伪行,是个直道而行的君子。
简单来讲就是有话就说的、非常直率坦荡的那种人。
燕明在听完这句话后陷入了长时间的呆滞, 大脑停机,神飞天外。
他的愣神之中有着三分的欢悦以及剩下九十七分的慌乱无措。
那种欢悦就像是他小时候某一次过年,看见桌上有颗花花绿绿一看就很好吃的糖, 正想偷偷摸摸拿走慢慢吃,下一秒却被人塞了一满兜的, 意外之喜。
谢君竹就是那个给予了他一大把糖的人。
不, 他就是那颗糖本身。
燕明抿着唇轻轻笑了下, 他是想压抑住自己的笑容的,在他的努力之下, 唇角确实只略微弯出一个不大的弧度, 可漂亮的杏仁眼中分明漾开了几乎要满溢出来的笑意。
剩下的慌乱则是源于对二者身份骤然转变的不适应,以及没有经验带来的无所适从感。
……现在该做些什么。
他的意思是,如果作为恋人的话。
燕明上辈子去世的时候离十八岁生日还有三天, 穿越过来这个燕少爷跟他生辰一般无二, 也就是十七将过十八未满的年纪。
短短的十七年里,莫说跟男人有什么超出友谊之间的不平常关系, 就是跟妹子,也是没有的。
导致他此刻生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紧张之意, 身体僵直如同木棍。
也是在这时,他才发现自己还抓着谢君竹的手不放,这身体体质弱,外头分明出了大太阳,手心仍还带着一丝微凉意,而谢君竹则全然不同,手掌心的滚烫热度源源不断地传递。
燕明蜷了蜷尾指,身份一变,好似所有过往熟悉的相处方式便要推翻重来,要去探索一个全新的、未知的相处模式。
迷茫的同时却也很期待。
他想起自己曾在月考前以借福气为名无意识吃谢君竹豆腐的事,面皮一烫的同时,却也对现下这种情况感到茫然。
他是应该抽开手,还是就这样放着不动?
最终他选择翻转了手掌,以一个更适合交握的姿势塞进谢君竹的掌心中,微合拢五指,便这样掌心与掌心相对,触及到完全陌生又滚烫的温度,他的小拇指无意识在谢君竹的手背上无意识轻蹭。
谢君竹低头看着燕明。
不询问,不催促,就这么静静地等他的回答。
可燕明的行动比话语更先一步地安抚了谢君竹所有的不安忐忑,取而代之的是心头大石落地的踏实感。
他看着燕明躲闪慌乱的眼神,看着他不知是醉意未消,还是因为害羞渐渐透出艳色的脸颊,看他的眉,眼,鼻,唇……
他极浅地轻笑了声,继而将手掌翻了个面,将燕明的手掌压下,以一种强势而又不失温柔的力度,缓慢地插。进对方五指间。
紧握着。
好兄弟般的握手顿时变成暧。昧不可言的十指相扣。
“饿么,好像今早起你就一直没吃东西。”
燕明摇摇头。
不知是昨日吃得太多还是烤物太油太腻,以至于他的肠胃受不了,直至现在仍未生出饥饿感。
“不吃也不行,去喝点清粥?”谢君竹满是担忧,酒后不食极为伤胃,肠胃坏了也叫人难受。
燕明可有可无地点点头。
睡了将近一个上午,中午间燕明难得地多练了半个时辰的字。
谢君竹照旧时不时指正一下他的错误,大多数时间只默默看着他练。
奇了,明明平日里枯燥乏味的活动,怎么今日像是焕发出往日他未曾察觉出的趣味来。
燕明一边研墨,一边思考着。
思考未果。
因着午间没有休息,下午上课时燕明难得地体会了一下第一个到学屋的特殊待遇。
瞧着空荡荡的屋子陆陆续续来人,燕明不合时宜回忆起上辈子高三冲刺时,早上起大早去教室自习时,从空荡到热闹的景象。
忆此场景,他难得有了一种正经在读书的感觉,上一次在启贤有这种感觉,还得追溯到他考前抱佛脚背书的时候,那时学习热情空前高涨,学习氛围空前浓厚。
傅元晟来到学屋,发现燕明早早地端正在座位上时还有一丝惊讶,根据他对燕明的了解,这人从来都是仔细算好了在路上的时间,卡着最后一刻起床,卡着响铃前的一刻进学屋,精打细算着,绝不多浪费能在床上的一刻钟。
奇了,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的么?
待看见燕明竟然拿出纸笔仰头认真听课时,傅元晟的表情可以说是见了鬼了。
这懒东西上课从来不自己磨墨,一般情况下绝不动笔写东西,如果非要写不可,就从他这里打劫纸笔过去。
“嘶——”燕明捂着自己的脑袋,哪个狗东西拿纸团砸他?
他转头一看,发现是傅元晟,默默翻了个白眼,又转身回去。
不知道他又抽什么风呢。
说来奇怪,可能是因为睡了太久,今天精神格外振奋,上课时都能聚精会神来听先生讲学了。
竟然也听懂了。
第一次在课堂上和容先生自信对视的燕明心中涌起万仗豪情,自信到好像下一秒就能提笔上考场。
下一届科考的榜眼,舍他其谁。
不奢求状元,那是留给谢君竹的。
这天下午只有一节课,下了课后大家各有各的消遣去所,没一会儿,屋里就不剩几个学生。
燕明和容辞两相对视。
容辞偏头看他,语气如沐春风,“有何事么,燕学子?”
“先生,”燕明纠结了会,“您知道如何去梅院么?”
“正巧,你我二人可同行一段路程,随我来吧。”容辞说完便收拾了教具,转身走出屋子。
燕明忙不迭地跟上。
“找谢学子么?”似乎是觉得气氛有些沉闷,容辞随口挑起了一个话头,语气淡淡,漫不经心。
燕明摇摇头,“找陈期许!”
容辞含笑偏头看他,眼神意味深长。
燕明还真是去找陈期许的,他深觉自己在之于断袖一途的经验不足,急需找人恶补知识,但书院清修潜学之地,应该也找不到什么男男小话本,只有求助前辈一条路径。
燕明第一反应其实是一对在月光下紧紧拥吻的眷侣。
待再一细想……
院长?
忆起对方冷厉面容高壮身影,他打了个寒颤。
不不不。
容先生?
更不行。
那就只剩下……许青山?
可许青山总是来无影去无踪,燕明只好先去找有迹可循的陈期许,兴许对方能提供一二线索。
容辞蓦然停顿下脚步,道:“绕过前方那棵榕树,直行数十步便能抵梅学子院,接下来我不与你同路,且自行去吧。”
燕明极目远眺,隐隐约约从枝叶见看见了不远处的重檐斗拱,青砖黛瓦,想必那处便是梅院了。
他跟容辞道谢后,才走过没几步,便迎面碰上了一个面容严肃,须发尽白的老先生。
这老先生还极为面熟。
是之前月考的时候某一场考试的监考官,同时还是上次跟谢君竹去教导司碰到的那位自来熟的老先生。
燕明记忆力还行,他记得谢君竹上次仿佛是唤这个老先生为“梁先生”。
他便效仿对方,远远地行了个标准的学习礼,口中恭敬言,“梁先生安。”
“安。”梁倪点点头,他方才考查过梅院学子们的功课,在知道燕明好似有改过自新的迹象后,再见着对方,他忍不住也询问考校一番。
“燕明,’上老老而民兴孝,上长长而民兴弟’二句是何以为。”
被命运捉住后颈皮的燕明瞠目以对。
怎么还有先生会随机在路上抓取一个倒霉蛋考校功课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