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十六, 天气雨。
昨日夜间,外头呼呼吹了一宿的风, 门窗被吹得哐哐作响, 发出令人牙疼的吱呀声,桌上的烛火被吹得不住跳跃。燕明埋头复习间隙,还时不时分出心神抬眼看看, 生怕这脆弱的窗户承受不住烈风的摧残。
整宿不停的寒风像是一场提前给的征兆, 早起出门时,明显感受到气温较往日低了许多, 待燕明下了晨读课再出门时,已淅淅沥沥落下雨来。
初时,还是如同纺纱细线一般的雨丝, 越下雨势越急,及至后来, 就跟天破了个窟窿, 有人从上头一盆一盆泼水似的, 落下来时水柱又粗又亮,在地上形成个一个个小水洼, 能见到的树木都被打蔫了头。
燕明望着遮天盖地的雨幕发愁——
他没带伞啊!
同院的学子们哪个不是家里千娇万惯、出门时奴仆环伺车马妥帖, 哪曾考虑过出门是要提前看好天气备好伞,故此都被这场突如其来的急雨困住了,燕明环顾一圈下来, 看到的都是一张张相似的、发愁的苦瓜脸。
正这时, 自门外走进来一个高挑挺直身影,那人侧头看来时神色淡淡, 一双狐狸眼眼尾上挑,眼不弯而含笑意, 气质华贵如皎皎月华流光争辉。
正是容辞——容先生。
容先生身后紧跟着一个高壮护卫,亦步亦趋,像是方才替他撑过了伞,进门时在门口处才缓缓将伞收起。那护卫身高八尺有余,体型壮硕威猛,面容肃穆紧绷,目不斜视,令行禁止,一举一动间显示出一股属于军人的法纪严明来。
不知是不是燕明的错觉,他竟能从对方身上嗅到一丝极淡的血腥气。
那是真真正正上过战场杀过人的人才能拥有的凛冽肃杀气。
莫名的,他想起了第一场考试前,遇到那两个查身的护卫,同眼前这个护卫有着极相似的气质。当时他就觉得有些地方有些怪异,如今细想来,怕那两人也不是简单的护院武卫之流,而是切实的军人将士。
那就更说不通了,一个山里的小小书院,用朝廷军士做安保工作,是不是有点大材小用了?
更令人奇怪的是,同为书院先生,那两人对来监考的两位年长考官目不斜视,眼中无一丝一毫尊敬爱戴之意,竟对年轻的容辞如此毕恭毕敬,一举一动透露着小心谨慎,如履薄冰。
按理说,不是年纪越长的先生越受人尊敬吗,怎么如今看这情形,反而是翻了个个。
奇怪。
这书院,太奇怪了。
这头燕明正在疑惑思考,那头容辞已经低头吩咐人将东西搬进来了。门外大阔步走进来另一个身材高大的士兵,怀里抱着一摞纸伞。
见此,菊院学子们哪还有不懂的,这是容先生不忍见他们惨遭雨淋,雪中送炭来了,顿时屋内一片沸腾。
容辞作为年纪与他们最为接近的先生,本也不似别的先生那般严肃刻板,虽然生了张冷淡面容,实则极好说话。
学生们平日里没少跟他打趣开玩笑。
“容先生爱死你啦!”
“先生,你还缺打杂的小弟吗,只会吃喝拉撒睡的那种?”
“滚边儿去,那位置是我的……”
燕明跟在一众学生的身后,排队领完伞后转头朝着容辞看去,笑得露出一口大白牙,朗声道:“谢先生雪中送炭,雨中送伞之恩!”
容辞看着他们闹腾,勾唇浅浅一笑,如冰雪消融春风拂面过。
“别耽误了考试,快去吧。”
雨幕遮天蔽地,朦胧中,前方的景物都看不太分明,以防意外,只得慢慢小步走,且路途中有很长一段是泥巴路,被雨浸得湿透松软,行路极为不方便。
不幸中的万幸,可能因为书院修在半山腰,地势较高,并未积水过深,路勉强还能走。
燕明一边艰难地在狂风急雨里撑着伞前行,一边还要分神注意脚下的路,有的地方被雨浸透了,看似与旁边的路无异,实则已经土质松软,一踩一个坑,鞋子边缘瞬间沾上一层泥巴。
他已无暇顾及此时的形象是否妥帖,洁癖也并没不合适宜地冒出来,只是恰到好处地,想起前世在网上冲浪时看到的一个段子。
问:考试前下雨作用几何?
答曰:渲染了悲凉的气氛,暗示了人物的悲惨命运。
穿越过来后入乡随俗愈发迷信的燕明深以为然,觉得这就是老天给他的一个征兆——一个预示他考试不顺的不详征兆。
心情沉重之下,脚步也变得沉重起来。
到了昭贤苑,同昨日一般,学生们挤在院子里等着看考场座位。
今日他来得早,大家都还没进考场,挤在院中三五成群地讨论着,大多是讨论今日马上要考试的内容,还有一部分则是在担忧午饭究竟吃什么。
燕明对他们的讨论内容丝毫不感兴趣,外头的风吹得他有些脑袋疼,他只想早点找到自己的考场,于是敲准了位置,一抬腿向告示牌处走去。
“咦?”
各考场告示都是由先生们手写的,因为怕雨淋,被挪到了考场外屋檐下。顿时,不宽敞的回廊处,挤满了仰着头的学子。
一众乌黑后脑勺中,有个眼熟的身影叫燕明眼前一亮。
那身影高挑挺直,个子较旁人高出一截,同身边的人保持着不远不近的一段距离,鹤立鸡群一般扎眼。
谢君竹!
考了三场下来,场场都是生面孔,总算遇到了个熟人,让燕明莫名生出一种他乡遇故知的感叹。
他扒拉开站一旁的几个学子,目标明确地朝着谢君竹走去,期间本来还想高声唤他一声,后来发现雨声夹杂着学生们的讨论声,谢君竹恐怕根本听不到他的呼唤。
屋檐下方乃是回廊,那回廊狭窄不已,只能够保护告示牌,不让上面的字迹被雨淋湿,以致模糊不清,却站不下那么多人。
于是众学子只能撑着伞,堆挤在回廊下方,有的站在台阶上,有的则是被挤到院子中,也不知隔得那么远,是否真能看得清。
也因为雨天人人都撑着伞,伞面宽大,极占位置,燕明撑着伞,想挤身进人群时往往是身子挤进去了,伞还在外头。
万般无奈之下,他只好收了伞,仗着身形灵活,从旁人密密相接的伞面下溜了进去。
谢君竹站在了人群边缘,从他这个角度看看不到告示牌上内容的,只能等前面的人看完走后,空出位置才能上去。
但他来得早,并不感到着急。
这时,肩膀处却被人拍了一下,他疑惑不已,转头看去。
燕明似乎是冒着雨跑过来的,头发被淋湿,有几缕搭在额前,眼睛是一贯的明亮有神,右手中还拎着一把湿淋淋滴着水的伞,此时正可怜巴巴缩在他的伞下。
伞面不大,燕明的背差不多暴露在边缘,已经隐隐有被打湿的迹象。同时,为了不淋到雨,燕明身子同他贴的极近,近到他都能感知后者身上裹挟着的寒凉意,怕对方淋雨受冻,忙将伞朝他的方向倾斜了不少。
燕明垫脚探头往前看去,奈何实在隔得太远,加之雨幕阻挡,根本看不清任何东西,尝试失败后问道:“你有看到序号吗?”
谢君竹摇摇头,燕明也不恼,换了个话头,有点开心地说着:“没想到我们这场考试居然同一场。”
谢君竹纠正他:“准确来说,还不确定是不是同一个考场。”
之前天晴的时候,几块告示牌并在一起立在院子正中,看考场时极为方便。今日下雨了,地方不够,告示牌分散开来放在了每个对应考场的回廊中,谢君竹先前已经去别的考场看过了,没有自己的名字,当然他注意到也没有燕明的。
还有两个考场的告示他没看,他们有可能同一个考场,也可能分散在这两个考场中。
“啊,”燕明失望地叹了口气,肉眼可见地脸垮了下来,他眼珠子骨碌一转,没死心,从怀里掏出个铜板,神神叨叨,“那就用铜板提前预测一下,正面一个考场,反之则不是。”
说完就将铜板高高一抛。
啪,铜板被伞面反弹回来,先是砸在了他的脑门上,生疼,然后才落在他的掌心里。
燕明一边揉着自己的脑门,一边缓缓摊开手心。
正面。
燕明眼神一亮。
待前头学子看了自己座位号渐次离去后,燕明还真在上头找到了自己和谢君竹的名字。
一上一下紧挨着。
嘿,燕明一乐。
铜板玄学,诚不欺我。
学神庇佑,诸邪退散!
兴许是考虑到天气变凉,脱外衣容易受冻,故今日查身时并未太过严格,草草检查一番便将学生放进考场了。
巧的是,燕明今日的座位仍然是靠窗,但雨天的窗户边可比微风徐徐的晴天要遭罪。
他再三确认过窗户关得严丝合缝,还是抵不住无孔不入的风雨,凉风夹杂着雨丝飘到他的脸上,坐在室内座位上还能感受到外头的风雨交加。
燕明:谢谢,如此殊荣,倒也没有很想要。
谢君竹的座位则紧挨在他身后。
今日他们都来得早,考场中稀稀拉拉的分散坐着学生,只小半数座位上有人。
谢君竹看着燕明被窗户缝里冒出的寒凉气吹得瑟缩不已,像被霜打了的茄子一样蔫了,他皱紧了眉头,垂眸思考了片刻,起身离开座位,同今日早就进场的监考官低声说了些什么。
燕明一开始还疑惑,不明白他突然去做什么。
“我们换个位置。”
燕明起初还想着推辞一番,发现自己的小身板实在是有些撑不住,受寒事小,影响考试事大。
而他如果没有废寝忘食复习一整晚,那么影不影响考试也无所谓了,偏他昨日寒凉夜里还支着蜡烛复习了一整宿,要是因为这些无关紧要的原因而功亏一篑,他能把自己气死。
“你不冷吗?”他还是有点犹豫,万一影响谢君竹考试,那他罪过可大了。
谢君竹摇头,脑海里闪过数种理由,最终选择了燕明最不能拒绝的那一个,“考官已经在名册上更改了你我二人的序号,现在这里已经是你的座位。”
“好吧。”燕明有些讷讷,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有点被自己舍友的男友力震惊到了。
这种不多说话,沉默做事,体贴暖心的舍友还有没有,再给他来一打!
两人交换了位置。
这样一来,燕明的座位往后挪了一位,旁边就靠着墙,风一丝一毫灌不进来。
书院里的考试处处透露着正式中带着一丝不正式的矛盾气息。
调换位置这样的事,竟然如此轻易就能换了,也不怕学生是否私底下传递答案。
当然他不知道的是今日这场监考官实际上是梅院的掌学先生,跟谢君竹熟识,对于这样一个无关紧要的要求,自然是能满足尽量满足。
燕明一边悄悄摸摸吐槽着,一边重新将自己的笔墨纸砚等一应用具摊放在桌面上,考了两场,这些流程已经很熟了。
做完这些事,他想起昨天随大流去拜的考神,他想着,远在天边的考神哪有近在咫尺的管用。
念及此,他趴在桌面上,用笔杆子戳了戳前头那个坐得端正的身影,考场中无人说话,实在是太过安静,他想说话都不敢说得太大声,怕显得突兀奇怪。
谢君竹身子朝后一倾,头只偏了一半,流畅的侧面轮廓便遽然暴露于燕明的眼中。
燕明用气声小声说道:“你的手可以借我一用吗?”
想了想他又急忙补充道:“随便哪一只手都行。”
生怕谢君竹听不到似的,他的脑袋无限往耳边凑,说话是用的气声,但是为了能让对方听到,他又特别用力,吹出的热气就这么柔柔地擦着谢君竹耳廓一过,仿佛能生出无限遐想似的。
至于燕明说的话内容,则是完全没听清。
他触电一般挪开了些许,刚准备说话时发现自己声音竟有些沙哑,于是重咳了一声才找回声音,不自然问道:“何事?”
“借你的手一用。”燕明简明扼要,又重复了一遍。
虽疑窦丛生,谢君竹还是一步一个指令,侧身,将骨节分明的右手放在了燕明面前。
这是要做什么?
却在下一秒得到解答。
右手处多出来一个干燥冰凉,同时又柔软的触感。
——燕明双手握住了他的手。
谢君竹看上去冷静淡然,实则在那一瞬间瞳孔紧缩,不知作何反应。
燕明没想那么多,他就想考前接接学霸运,保佑他考试顺利,但是这么一来,谢君竹的手放在了他的桌子上,他则握着对方的手不放……
怎么感觉有点奇怪的。
他们虽然坐在角落里,可动作太过显眼,已经引来了不少探究好奇的视线。
其中有一道视线格外灼灼,热烈到燕明想忽略都不行了,蓦地转头一看。
一个人坐在不远处,单手支着下巴,饶有意味的眼神轻飘飘落在他们二人紧握着的手上面。
云继影眼神揶揄,笑容玩味,笑容里尽是打趣。
不知为何,被熟人看到之后,燕明脸一热,一下子将手缩了回来,也不知道自己在心虚个什么劲。
谢君竹继续:?
“咳咳,”燕明努力忽略右侧那道灼灼的视线,低声解释道,“借点福气考试用。”
这个借往往是只借不还的那种,毕竟福气这东西玄之又玄,谁知谢君竹较真了,一板一眼问道,“那你打算什么时候还?”
燕明一愣。
燕明被问住了。
这真是个好问题。
他还从来没考虑过。
略作思索后,他诚实摇头,实在没想到到底会在什么样的情况下,需要谢君竹蹭他的福气。
想不明白索性不想了,“以后要是你有需要只管跟我提。”
谢君竹颔首。
见燕明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又将头转过去了。
全程动作表情无比自然。
只有燕明在无所事事地盯着谢君竹的背影看时,发现对方耳朵竟然红了。
奇了。
这么冷的天气,谢君竹竟还感觉到了热吗?
怪不得根本不惧漏风的窗户。
这可能就是体质差异吧,弱鸡羡慕不来。
策论考得中规中矩,考题是先生曾经讲过的内容,燕明于考前复习到过,因此写的时候并不太感到局促,将先生的话结合自己的理解,写了满满一整篇。
铃响交卷后,正准备起身离场时,他才发现旁边有挺多学生悠悠坐在座位上,并无离去的意思。
他还听得有学生在窃窃私语,听内容似乎是在讨论考试中的内容。
这跟前两场考试似乎有点不一样。
前两场考完后,学生们便收拾了东西立时离开,对考试内容完全提不起来讨论的兴趣,而这次竟然讨论得热火朝天。
环顾一圈陌生面孔,他心里突然冒出个猜想。
当他又一次看到陈期许时,且对方还凑到了人群里,一副和那群人极为熟悉的样子,便印证了他的猜想——他好像,误入学霸班级了。
讨论时似有时有不同想法,然而那人群里似乎有几人说得激动起来,声音逐渐变大,他在这个角落里都隐隐约约能听得一二。
模模糊糊地听去,只捕捉了“当今陛下”“贤能圣明”“兼容并包”等词,虽然有的地方听得不甚清楚,但能明显猜到,乃是歌颂新皇恩德的。
这不难理解,学以文武艺,卖与帝王家。不管这群学生内心对朝廷真实想法几何,做题时就得往花里夸,往云里夸,尤其是今日云继影还在场,总不好当着皇家人的面,痛骂贬斥朝廷。
这不是有没有眼色的问题,这是有没有脑子的问题。
还没等燕明继续听下去,就听不远处传来一声嗤笑,他一看,还是云继影。
对方不知何时已绕了过来。
他冷厉的目光看向不远处那群人,嘴角是勾着向上的,然而眼里没有丝毫笑意。
“人们都是健忘的,昨日怒斥痛骂是他们,今日歌功颂德也是他们。”
“……”
敏锐地捕捉到了什么,但涉及到皇家秘辛,燕明不能也不知道说什么,只能默然以对。
他穿过来第一时间就了解了这个陌生的朝代,最先了解的就是云氏皇室。
所以他知道,启云朝其实建国没多久,迄今为止,只经历过两朝天子。
一朝是马上定天下,推翻前朝统治,自立为帝,英武神勇的太宗皇帝,一朝是励精图治,开启了开阳盛世的元泰帝。
然而只这一次的皇位更迭之下,流了数不尽的血,死了数不尽的人。
先太宗皇帝共育有八子两女,只有一位皇后,膝下的十子女皆为一母同胞的亲生兄弟姊妹,令人没想到的是,斗争竟然比先前的任何一个朝代都激烈。
燕明能够了解的信息始终有限,他只知道,自太宗皇帝逝世后,先是英王殿下以无能无得之由请辞去太子之位,自请去了英州那个历朝历代都被视为流放之所的偏远之地,随后销声匿迹。
随后两年的时间里,其间的六位皇子,失踪的失踪,猝死的猝死,竟无一个能好好活下来。
七岁时就能提枪上马,年仅十七就率军平定了离国之乱,启云公认的战神,时年十八的七皇子肃王殿下也同样离奇战死于一场对外战争中。
尸骨未存。
随着前面几位皇子的隐退,失踪,战死,年纪最小的八皇子静王殿下,名正言顺,继位。
改国号为开阳,开启新的盛世。
燕明从回忆中回过神来,恍惚间想起那个自辞请去的原太子,仿佛正是云继影的亲生父亲。
他继续默然,此时竟不知道能说什么好,在不知情况的前提下,好像说什么都显得很无力,好在云继影似乎只是自言自语,说完就起身离开,并未期盼他给个一二三四的反应。
“说这个做什么呢……不打扰你们了,我就先走了。”
打扰……
什么打扰?
打扰到什么?
燕明于一头雾水中抬头,却只看见云继影翩然欲飞的衣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