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渊面无表情的脸似乎松动了一瞬,但也只有一瞬。
他挑了挑眉,孔瑄的话似乎并不能掀起任何波澜:“是吗?”
如果在场的不是五感远超凡人的孔瑄,恐怕真的会认为楚渊毫无触动。
但孔瑄从开口的刹那就在关注着楚渊,清晰地感知到对方的呼吸在看清纸条内容后发紧,开口时的唇瓣也在颤抖。
仅凭这一反应,便足够孔瑄断定,楚渊对裴衿有父子之情。
哪怕很少,但不至于形同陌路。
所以...
他为什么不肯展露一丝一毫内心的真实情感呢?
孔瑄想不明白,人类的亲缘关系还是太复杂了。
眼见着孔瑄不答,楚渊敲了敲座椅的把手:“所以呢?”
这个动作裴衿也经常做,孔瑄将目光从对方的手指上收回:“所以,我想请您也相信裴衿一次。”
他的声音很轻,但随着那一字一句坚定落下,一阵微风恰好从未关紧的门缝吹来,几片柔嫩的叶子飘落在青年脚下,又好像重重落在楚渊心间。
透过门缝,楚渊看到裴衿正弯着腰与裴寄云说着什么,又伸手拂去裴寄云肩上的落叶。
——原来他的儿子已经长得这么高了,身姿挺拔,容貌出众,再也不是那个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追着他们的马车,声嘶力竭地乞求他们不要离开的小小少年。
楚渊突然笑了笑,一向淡漠的脸上浮现出些许欣慰。
他怎么忘了,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与他血脉相连的孩子早已成长为一头猛兽,才刚刚撕碎了楚宵的阴谋,又为了栖云楼和眼前这个青年向他亮出了利爪。
这才是他楚渊的孩子。
孔瑄的耳中突然落入一声轻叹,轻到他怀疑自己听错了,望向复又板起面孔的楚渊。
他本以为楚渊不会同意他的提议,但出乎意料的,楚渊点了点头:“也好,那我就再给你们一年的时间。”
孔瑄骤然瞪大眸子,好像有星星坠入眼眸。
楚渊看着这双漂亮的眼睛,无情地泼冷水道:“别高兴得太早,孔瑄,如果一年后你们无法在常乐城中立足,楚家会直接吞下栖云楼。”
言下之意,栖云楼会就此不复存在。
孔瑄并不怀疑楚渊这句话的真实性,达到楚渊这个境界和地位的人,如果没有十足的把握,不会轻易说出这种笃定的话语。
同样的,他相信楚渊口中的立足并不仅仅是在城中有一席之地,楚渊是一个贪婪的商人,他要栖云楼问鼎常乐城。
一年。
哪怕是最聪明的商人,也不敢夸下如此海口。
但他可是孔瑄。
在楚渊惊讶又欣赏的目光中,孔瑄一揖到底:“一言为定。”
这回楚渊不再掩饰真实情绪了,抚掌大笑起来。
他算是看明白了,在青年温驯柔和的外表下,有一颗强大坚定的野心。
楚渊原以为裴衿与孔瑄是一主一辅的关系,如今看来,裴衿并不是在为孔瑄说好话,他们是真的相互扶持着并肩而行。
更有甚者,看着孔瑄明亮的眸子,楚渊突然理解了裴衿明目张胆的情意。
如裴寄云之于楚渊,楚家一脉相承的血液中,总会情不自禁地追逐着光明。
而在这十年暗无天日的生活中,裴衿找到了属于他的光。
眼看着厅内的交流差不多结束了,母子二人一前一后地走了回来,裴衿的目光频频转向孔瑄,这副生怕孔瑄受了欺负的模样看得楚渊一声冷笑。
待孔瑄将对话的结果告知裴衿,裴衿一脸惊讶地看向楚渊,端端正正行了一礼:“多谢父亲。”
回应他的是一声笑,楚渊意味深长道:“小子,别高兴得太早。”
“好了,”眼看着两人又要杠起来,裴寄云适时喊停,自然地挽住孔瑄的手臂,“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他们俩乐意折腾,我却想在城里逛逛,孔瑄公子可否为我这个深闺妇人领路?”
随着裴寄云的动作,清新的花香袭来,比之萦绕在楚家角角落落疏离的木质香气,裴寄云身上的味道显得格外温柔。
孔瑄没有理由拒绝,求助的目光投向裴衿,裴衿点头道:“我陪您一起去。”
裴寄云又看向坐在主位上、满脸跃跃欲试的楚渊,后者立刻开口:“既如此,我也与你们一道。”
于是原本还剑拔弩张的气氛到了街上后就摇身一变,孔瑄与裴寄云有说有笑地走在前,楚渊和裴衿跟在后面,手上提着大大小小数个纸袋,纸袋中堆着无数脂粉与小玩意。
距离楚家在宴席上爆出惊天丑闻才过去一天,他们这么泰然自若地出现在闹市街区,自然吸引了一大批目光。
楚渊虽许久不在常乐城,城中的人们却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这其乐融融的一幕,让许多谣言不攻而破。
楚渊和裴寄云在常乐城待了不到半月,便又动身回了京城。
楚渊后来和楚宵怎么谈的,孔瑄并不知道,只听小五说,楚宵分走了楚家一些产业,带着一家人搬到远离常乐城的某处县城里去了。
洛子岑的病有所好转,时不时会到栖云楼指点孔瑄的技艺,再喝上一盏茶,叫来老朋友云师傅下棋,话里话外都是对孔瑄的赞赏。
平阳郡主事后也来过几次,她说自己要与驸马游历山川,请孔瑄为她设计了一套轻便的首饰。
达巴拉干与栖云楼的合作关系重新建立,为表合作之决心,这位俊朗的西域胡商不知从哪找来了一只孔雀雏鸟,当作礼物送给了孔瑄,如今正养在院中。
栖云楼的生意自不必说,订单像雪花一样纷沓而来,最夸张的时候,孔瑄往工作间一坐,堆起的订单能将他遮得严严实实。
一切都在向着美好而完满的方向前进,唯一困扰孔瑄的,只有...
拦住放下点心就走的小五,孔瑄面色不善地逼近过去:“你家公子究竟在忙些什么?”
终日不见人影不说,连口信也不怎么传,偶尔现身一次,也亲热不到一个时辰。
明明他已经不用隐藏身份,怎么好像比之前还要更忙了?
小五明显地顾左右而言它,唇角却控制不住地有上扬的趋势:“忙,忙着打点府里呢,哎呀孔瑄公子,你马上就会知道了。”
这一看就是好事,但孔瑄更奇怪了:既然是好事,为什么不直接跟他说?而且小五的语气,怎么如此暧昧?
不过,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裴衿不是又自己扛着什么难题就好。
数日后。
孔瑄正在翻看栖云楼这个月的账本,身前的阳光一暗,一袭红衣的身影旋即出现在他面前。
此时孔瑄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不咸不淡地抬起眸:“楚大公子家事繁忙,今天怎么得空...”
话说到一半就戛然而止,他狐疑地看着裴衿身后,正忙前忙后将一个个大红箱子搬进门内的仆人。
“这是...”
问题还没说完,裴衿便一本正经地朝他走来,“我来下聘,这是聘礼。”
孔瑄是第一次听到裴衿把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结结巴巴,又敏锐地捕捉到对方发红的耳廓,笑容已经控制不住。
这个世界的婚娶习俗他略知道一些,这些箱子里摆满了珍宝,他立刻便反应过来,没想到裴衿这段时间原来是在忙这个呢。
他们之间的关系本不需要外物来巩固,但孔瑄看得出来,裴衿的态度很是认真,甚至还有一些紧张过头。
他的爱人,在用这种方式向他表明心意。
孔瑄笑得眼睛都弯了,隔着桌子去牵裴衿的手,嘴上故意道:“我知道这里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只是我无父无母,今日也没有媒人...恐怕...”
裴衿将他的手腕捉到唇边亲了亲,作苦思状:“不如,孔瑄公子去问问你的老板?”
“好吧,老板,”下人们搬完东西就自动退下,还贴心地替他们关上了门,孔瑄又是笑,“你怎么想?”
裴衿于是故作高深地咳了一声,音调却已经飘了起来:“我看那楚大公子,玉树临风、人品贵重,自然是极好的。”
他把自己夸得不好意思,偷偷去看孔瑄的表情。
却见孔瑄清亮的双眼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他,唇瓣轻启:“我也这么觉得,那就这么说定了。”
裴衿的脸彻底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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