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家银匠一愕,反应过来自己钻入了孔瑄设下的圈套,当即面色一冷,若非白家银匠拦着,几乎要冲上前去动手:“你!你不讲信用,在这里和我们玩文字游戏,我呸!”
虽未能直接接触,林家银匠横飞的唾沫星子还是喷在了孔瑄脸上。
野蛮、粗俗,一向是林家银匠的代名词。
孔雀对自己的仪容有着极高的要求,林家银匠的举动让孔瑄本能地皱眉,他后退一步,避免继续被飞溅的唾沫波及。
林家银匠却以为他是怕了,气焰渐长:“你退什么退?呵,亏得人家说孔瑄公子品行高洁,我看就是个二流子!”
他话说得难听,围观人群相互看看:也不知道谁才是真正的二流子。
先前林家银匠自诩“火眼金睛”时有多嚣张,如今谎言被揭穿后就有多恼羞成怒。
捧得越高,摔得越惨,孔瑄深谙其中道理,其他人又怎会不知?
原先对孔瑄用仿品以次充好深信不疑的,都默默低下头去,恨不能立刻转身离开人群才好。
白家银匠的脸色也很难看,但更多的,是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
比起栽赃失败、受些皮肉之苦,如果真的全部猜对,在这场比试中“胜”了孔瑄,让翠羽造假的名声彻底落在栖云楼头上,他才是要真的日日夜不能寐了。
林家银匠却与他的想法截然相反,受罚的恐惧和当众坍台的羞恼席卷着他,他怒而挣脱白家银匠:“你言而无信!”
孔瑄的脸色也冷了下来,事已至此,此人毫无悔改之意,他只觉得累极烦极。
“事情的真相,岂是你我二人动动嘴皮子就能决定的?就算我说了‘只有’三件真品,其余两件就会变成仿品了吗?”朱唇轻启,孔瑄字字诛心,直把林家银匠说得哑口无言。
这些话他闷在心里久了,此刻说出口便是淋漓的畅快,末了又补充一句:“何况我从未说过。”
他这话不只是说给林家银匠听,也是说给在场众人听。
事情的真相自也不只是五只匣子中首饰的真伪,而是指林白两家银匠先前的指控。
难道你们不也只是动动嘴皮子吗?
清者自清,但这样的脏水泼下来,却需要被冤枉之人自证清白么?
孔瑄的眸子沉静如寒潭,漆黑的瞳仁却在月辉下折射出烈火的颜色。
作为一名珠宝设计师——也就是这个世界的银匠——他对名节的看重并不比这里的原住民少。
珠宝铺卖的是手艺也是口碑,二者缺一不可。
凡是做这一行的,都清楚这一点。
而在这两者中,口碑只需要好事之徒动动嘴皮子就能摧毁。
口碑倒了,再好的手艺也是名存实亡。
孔瑄可以退,可以为了栖云楼忍耐,却绝无法任由他人抹黑自己的专业素养。
他真的生气了,周身的平和全然化作凛冽寒意,在场众人只觉好像被无数冰凌环绕,又伴随着一股强大的威压。
有人悄悄看了一眼孔瑄的脸色,他的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但漂亮如工艺品的五官俱是向下的,素白皮肤下隐隐有青筋跳动。
显然是竭力控制着怒意。
事实上,看客们把自己代入孔瑄的角度,已觉得一阵窝火,兢兢业业工作被如此污蔑,任谁都咽不下这口气,更不用提当事者是个天资卓绝的青年人。
这个年纪的青年大多年轻气盛,而孔瑄一看就是怒极了,却没有其他负面情绪的外溢,光这一点,便可看出他腹中容人之量。
围观人群默默收回视线,不约而同地想:说他以次充好,你们自己不觉得滑稽吗?
林家银匠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什么。
白家银匠当即把他往身后一拽,这一下使了十分的力道,林家银匠猝不及防之下摔了个屁股蹲。
未等林家银匠发作,白家银匠便双手抱拳,一揖到底。
城中人表达歉意,无外乎拱手并说“抱歉”,只有对长辈或敬重之人,才会行如此礼节。
上一秒还仇敌相见分外眼红,后一秒便以礼相待尊敬有加,不止百姓们傻了眼,孔瑄也是一惊。
这样的礼仪,只有陈夫人曾向他行过,而那是因为他救了他们的性命。
他不想接受,一来觉得事出反常必有妖,二来也认为自己不算够格,遂开口:“这是做什么?快快请起。”
白家银匠却执拗地躬身,像扎在地里一样一动不动,看得林家银匠破口大骂:“你疯了?!”
孔瑄心中隐有所感,白家银匠不肯起身,不像故意作秀,似乎是为了等他过去。
只犹豫了一瞬,他便走了过去,伸手托住对方的手臂,腰腹顺势蜷曲,做了个俯身贴近的动作。
鬓发垂下,白家银匠抬起头,恰好见到青年乌发红唇,眼神清澈、毫无杂念,突然鼻尖一酸。
他本以为常乐城再也找不到这样清亮的眼眸了。
成为银匠后这么多年,他对首饰的感情早已发生了变化,但在孔瑄所设的学堂学习的这段日子,白家银匠却好似找回了青年时最纯粹的热爱。
——有多怀念,就有多悔恨。
白家银匠压低声音:“孔瑄公子,他们已经找到了能够对您不利的人,还望您多多小心。”
语毕,他即刻起身,不再多言。
人在屋檐下,只这寥寥数语,白家银匠已承担了极大的风险。
孔瑄有些惊讶,而后便是感激,他随即收回手,长发遮住了脸上的表情。
截获的信件、说书人、再到今日的白家银匠,所言所行都在勾画一个狰狞的恶魔形象,但孔瑄绞尽脑汁去思考,这个蛰伏着的“恶魔”都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
是谁?究竟是谁?
此后一连几日,都过得无比平静。
林白二家的银匠自是待不下去,连夜收拾东西离开,余下的都是真正普通平凡的百姓;就算有心怀叵测的,业已不足为惧。
然而风平浪静之下,总有暗潮汹涌。
这日,孔瑄如常走进学堂,银匠们向他行礼后,却个个脸上露出欲言又止的神色。
孔瑄下意识想问“怎么了”,话语将要出口又蓦地止住。
伴随一阵轻而快的脚步声,先滚到他视线中的是一颗南珠,而后是一只脏兮兮的孩童的手,干瘦的小手抓起地上的南珠,才意识到身边有个大人似的,两只手局促地绞在一起。
哪来的小孩?应当是贪玩溜进来的吧,无妨。
孔瑄对孩童总是有无限的温柔,他蹲下,让那孩子能够与他平视:
“你是谁家的孩子?”
“哥哥。”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孔瑄瞪大眼睛,孩童也恰在此时抬起脸来。
稚嫩的脸蛋上是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孩童年纪尚小,五官幼态尽显,但已足以看出与孔瑄有着六成相似。
倘若等这孩子再长开一些,恐怕相似程度就要再上一层。
而这孩子刚刚叫他...
哥哥。
“哥哥怎么不说话?”孩童看着他,有些高兴似的,“阿爹阿娘说,哥哥见到阿源,一定会很高兴的。哥哥,你高兴吗?”
这个年纪的孩子吐字已经很清晰,孔瑄却如何也听不懂。
但心中震惊,他还是本能地捕捉到了阿源话中的关键。
阿爹阿娘。
这是对孔瑄和原身来说都最陌生而遥远的词汇。
自称阿源的孩童却没看出他的窘迫,拽着他的手就往后堂跑去,嘴里还不断呼喊着:“阿爹,阿娘,哥哥回来了!”
孔瑄稀里糊涂被他带着跑,空留满屋子银匠面面相觑。
后堂是裴衿特意留出来给孔瑄休息的地方,布置与栖云楼的工作间相似,唯一的区别就是空间大了许多,而墙上挂着裴衿笔下、孔瑄的画像。
简单来说,后堂是独属于他们二人的小天地,只有在这里,他们才敢放心大胆地做恋人之间可以、而孔瑄与裴衿之间不能的事情。
但现在。
孔瑄的脸色沉了下来。
房间中属于裴衿的味道被一股浓烈的酸腐气息取代,裴衿铺好的床铺凌乱不堪,一对中年夫妇坐在上面,手中还抓着裴衿为他准备的枣花酥大快朵颐。
阿源喊着“爹”“娘”扑了上去,而孔瑄扫了一眼这对夫妇。
没脱鞋。
“阿瑄,你可算来了,爹娘都很想你!”
见到他来,夫妇中的女人跳下了床,张牙舞爪地向他扑来。
孔瑄后退了一步,女人扑了个空。
女人愣了一下,还想说些什么,但一对上孔瑄冰冷的眼神,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无法,她求助地看向床榻上的男人。
男人心领神会,若非嘴角还有糕点残渣,倒还算得上威严:“阿瑄,爹知道你从小就过得不容易,与爹娘不亲近也是正常的,但爹娘这些年都很挂念你,一直在想办法找你,好不容易有了你的消息,就马不停蹄得赶了过来。”
孔瑄闻声转眸,目光依旧毫无温度。
他注视着男人这张与自己十分相似却苍老的脸,心底没有丝毫触动。
不,触动也是有的。
他的眼前浮现出一个青年的身影,衣衫破旧的青年平躺在床上,唇瓣干裂,眼窝深陷,六月的雨顺着屋顶的破洞拍打在他的脸上,他却连翻一个身的力气也没有,只双目空洞地注视着天空。
实际上,他什么也没在看,呼吸已经耗费了他全部的力气,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关注存活以外的事情。
向来是这样的。
耳畔窜入一道不和谐的声音,是谁家的母亲在呼唤贪玩的孩子,俄而又传来谁家的父亲的低声呵斥。
人死之后,听觉最后消失。
青年听到自己漏风一般的声音响起。
“阿爹...阿娘...”
——这是他,这具身体的主人,这对夫妻真正的孩子,“孔瑄”的遗言。
直到死亡,他都在祈求着从未降临在他身上的父母之爱。
而现在,这份姗姗来迟的爱,只能成为毒蛇的信子。
阿爹、阿娘,原来你们就是三大富商费尽心机也要找来的,能够对我不利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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