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家银匠脑子转得很快:“如何验证呢?总不能凭公子你的一面之词吧?”
这个时候,他就全然忘记自己的指控也不过是“一面之词”。
孔瑄并不打算与他纠缠这一逻辑漏洞,围观人群显然也更乐意看到双方真刀实枪地杠着,便也只当没听出来白家银匠的自相矛盾。
孔瑄笑了笑,拿起其中一个匣子:“这匣子做了双层设计,云师傅的鉴定结果便在第二层中,只等几位做出判断,便可当场检验。”
说着,他面朝人群,将匣子的第二层抽出,以证明所言非虚。
身为常乐城中银匠的第一把交椅,云师傅曾在奇巧节一眼看出银料作假,其专业性自无人质疑;
银匠们虽想说“云师傅与你交好,谁知道是不是有意包庇”,但这样一来,就难免有胡搅蛮缠之嫌,只得悻悻作罢。
孔瑄又把匣子重新放好,拱手道:“在场诸位皆为见证,事不宜迟,赶紧开始吧。”
他好似比看好戏的人群还要着急,立刻便退到一边去,以示自己绝不会干扰判断。
胸有成竹已经不能用来形容此刻的孔瑄,银匠们小心翼翼地抬眸,正对上一双笑意盈盈的眼眸。
像是等待猎物自投罗网的野兽。
当下心中一惊。
这就像是,他们迈出了第一步,孔瑄不仅不拦,还侧身请他们前进。
有诈,白家银匠毫不怀疑,但他沉沉注视着眼前越聚越多的人群,深知自己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
林家银匠许也知道自己的鲁莽坏了事,主动承揽下第一个匣子,他煞有介事地端起匣子,翻来覆去地左右看着。
实际上,他是在试图找到一个刁钻的角度,得以看到下一层的鉴定结果。
可惜红色锦缎将匣子塞得严严实实,愣是一个缝隙也没有留下。
也是,孔瑄怎么会留这么大个漏洞给他们钻,林家银匠满头大汗,就算给他两片完整的翠羽,他也未必分得清孰真孰假。
眼下,他根本看不出来手中这精致的梅花簪,究竟是仿品还是真品,只得硬着头皮喊道:“是真的!”
林家银匠决定纯靠运气,喊完之后便闭上眼睛,浑身紧绷着等待审判的降临。
孔瑄抽出第二层的鉴定结果,摊开,举在手中展示:“确实是真的。”
此话一出,林家银匠如释重负,一秒也不愿多待,立刻将场地留给了一旁的白家银匠。
一人一轮,白家银匠不好推辞,咬着牙走上前去。
比之林家银匠,他的技艺更精湛,人也更加稳重。
放在平时,这是绝无仅有的好品质,但遇上如今的情况,就成了块绊脚石。
虽说技艺甚佳,在常乐城小有名气,他却没有厉害到能够一眼看出翠羽真伪的水平,就算时间充足,也难有七成以上的把握;
同样的,求稳的个性,让他无法做出林家银匠那般,闭着眼睛瞎猜的行为。
况且,白家银匠认为自己的运气一向不好。
第二个匣子里是一支珠钗,比之翠羽,珠玉才是这支钗子的主体。
这就意味着,作为锦上添花之物存在的点翠技艺,在这支发钗上体现甚少。
白家银匠哀叹一声:运气真差!
无数双眼睛与其中射出的视线正对着他,白家银匠深知一鼓作气的道理,不再犹豫,立刻拿起发钗端详起来。
手中这支钗子,是以翠羽做了金属底托与珠翠之间的桥梁,一枚圆润饱满的南珠镶嵌其上,在最后一抹晚霞的照射下,南珠的纯与翠羽的蓝相映成辉。
果然是能够让主家感到威胁之人,孔瑄的技艺远在白家所有银匠之上。
不合时宜地感叹一句,白家银匠忽而神色一喜。
“翠羽中,以湖色、雪青为上品,其实只需看其羽毛光泽与纹理,便可判断一二。”
这是孔瑄的原话。
白家银匠不得不感激自己的认真,他虽一开始就是带着主家的命令来的,可谓动机不纯;
但找机会陷害孔瑄是一回事,听讲又是另一回事。
白家银匠心中仍保有对技艺的最本真的敬畏,不似林家银匠那般整日神游天外。
这份敬畏,让他从孔瑄身上学到了真的本领。
“不是仿品,这翠羽颜色鲜亮,为雪青色,”白家银匠深吸口气,语气笃定,“绝不是仿品。”
坚定的态度是可以感染人的,况且孔瑄随即便出示了鉴定结果,肯定了他的判断。
外行人见此场景,只会下意识觉得,这位白家的银匠确有几分本领,连带着他的指控也变得可信许多。
明显感到视线中的情绪变化,白家银匠却高兴不起来,转首看向孔瑄,欲言又止。
此人是三大富商的眼中钉肉中刺,身为下人,他身不由己,只能帮助主家除掉对方;
然而在点翠技艺上,孔瑄倾囊相授、毫无保留,仅这份纯粹,就值得人们尊敬。
高下立判。
白家银匠只觉自己好似成为阴沟中的老鼠,从此再见不了光明。
“这第三只匣子,谁来?”
孔瑄自也注意到了白家银匠眼中的羞惭,却什么也没说,兀自避开对视。
第三只匣子,由于前两只匣子中的首饰都是真品,而在这场“较量”中变得尤为重要。
无论匣中的是真品还是仿品,只要这次他们依旧判断正确,孔瑄“翠羽造假”几乎就被坐实——因为质疑他的两位银匠,都有着火眼金睛的本事。
但如果判断错误,先前的两次成功所积累的声望,也会变本加厉地反噬在他们身上。
这至关重要的匣子,白家银匠不可能交给无组织无纪律无脑子的林家银匠。
他定了定神,道:“还是我来。”
孔瑄并不意外他的决定,点了点头便重新退到一边。
他似乎并不慌张。
若将眼下的局面比作一场没有烽烟的战争,敌方连下二城,己方又怎会安坐如山?
请君入瓮?
无形中增加的压力让白家银匠紧张地搓了搓手,他努力让自己心无旁骛,注意力都集中到第三只匣子上。
这次匣子中的是一对耳饰。
玛瑙、流苏、翠羽,大胆的组合让耳饰夺目且灵动。
白家银匠及时遏制住了自己对孔瑄的赞赏。
他将耳饰放在掌心里,粗糙的掌纹与翠羽自然的纹理融为一体,蓝到发青。
由于玛瑙与流苏皆围绕翠羽,只做点缀陪衬用,对辨别的干扰可以忽略不计。
“仿制的翠羽质地粗糙,哪怕颜色能够以假乱真,触感却造不了假。”
白家银匠不受控制地回忆起孔瑄说过的话,抬手摸上翠羽边缘。
柔软、细腻。
配上这艳而不昏的色泽,白家银匠迅速作出判断——这也是一件真品。
然而话欲出口,他又有些迟疑。
连着三件都是真品,真的会有这样的巧合吗?
由于极为谨慎,白家银匠已耗时良久,有等不及的人开始催促。
还是孔瑄抬手制止:“这并不好判断,还请诸位稍安勿躁。”
在这样体贴而宽容的解围中,白家银匠再度自惭形秽。
他不再犹豫,道:“这也是真品。”
素白的手接过匣子,白家银匠低垂着头,结果未出,他已觉挫败。
在“为人”这件事上的挫败。
没有任何突发状况的,这对耳饰也是由翠羽制成。
白家银匠一愕:难道真的转运了么?
与他不同,一旁的林家银匠当即大呼一声,他还没有忘记自己的目的:“你输了!孔瑄,你还有什么话说?”
这一嗓子唤醒了人群,他们看向孔瑄的眼神中饱含戏谑,似乎想看他如何收场。
孔瑄却表现得很平静:“还有两只匣子,也请二位一并辨别。”
“又来?”林家银匠猛地疾走两步,凶神恶煞地挥了挥拳头,“你别是输不起吧!”
看上去,像是要动手。
孔瑄尚未作出反应,倒是白家银匠将其拽了回来。
他看着孔瑄,语气不自觉地尊重了许多:“就听孔瑄公子的。”
孔瑄笑着说了声“感谢”,白家银匠反而更加无地自容。
但他同样抱有疑惑,不知孔瑄已然输了,多此一举又是为了什么。
由于白家银匠连上两轮,所有人都默认第四只匣子归了林家银匠。
三件真品已经找出,林家银匠只打开看了一眼,便道:“自然是假货。”
甚至没有将匣中的首饰取出。
“你确定吗?”孔瑄反倒捧着匣子递了上去,“要不要再确认一下?”
林家银匠只想尽快了结,装模作样地瞟了一眼:“颜色不对,一眼就知道是仿品。”
说罢,他轻蔑地仰起头,用鼻孔对着孔瑄。
本以为能看到对方难堪的神情,没想孔瑄却露出一个微笑。
林家银匠愣了下:“你还笑得出来?”
孔瑄于是收敛了表情,但眉眼依旧是向上的弧度。
“您方才说,这件首饰中的翠羽是仿品,”他缓缓走到人群面前,“为保公平,还是得给诸位过目才行。”
那些或怜悯或鄙夷的脸无法撼动他分毫,孔瑄的手甚至没有一丝颤抖,平稳地拉开匣子的第二层。
云师傅的鉴定结果就躺在其中,被他轻轻拿起。
纸张被举起,遮掩了孔瑄的神情。
但从白家银匠的角度,却能看得一清二楚。
这个蓝衣青年,又露出了与提议鉴别时一般无二的笑容。
直觉让白家银匠喊出一声“且慢!”,与此同时,孔瑄清朗的声音轻飘飘地落了下来。
“根据云师傅的鉴定结果,这是一件点翠真品。”
打脸来得太快,林家银匠下意识脱口而出:“这怎么可能?!”
不是说,这五只匣子中,有三件真品吗?从哪冒出来的第四件?
这也是其他人的困惑。
孔瑄摇摇头,一双漂亮的眼睛眨了眨,搭配上微微勾起的唇角,竟显得尤其无辜。
他的语气也是无辜的。
“我什么时候说过,只有三件真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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