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粉,又或是夜明珠磨成的粉末,正在信封上散发出晦暗不明的光,这些宛如蝴蝶振翅抖落的齑粉,将平凡的信纸变得华贵而高不可攀起来。
皇宫的信笺?
这个远在天边的宫阙,和他们有什么关系?
一身华服、打扮精致的小少年朝孔瑄拱手作揖,像林间的小鹿:“主子让我叮嘱您尽快看信呢,公子,快拆开看看吧。”
孔瑄不明就里,谨慎地拆开信笺,只这一个动作,手上就沾满闪闪的粉末。
那小厮伸长脖子凑了过来,偷看的动作被孔瑄发现,又嬉笑着站好,把手背到身后。
孔瑄抚平信纸,随口问道:“你家主子是谁?”
他的衣裳上用金银线绣满了暗纹,比当时的楚家总管还要华贵几分,又来自京城,想来主家定是哪个富有人家。
“我家主子...”小厮的眼眸滴溜溜地转,“我现在的主子是平阳郡主!”
“现在的主子?”孔瑄咀嚼着他的话。
听到平阳郡主四个字,他悬起的心稍微放下了些。
然而看到信上的字迹,他的手骤然僵硬在半空,眼底写满了不可置信。
年轻小厮的回话这时传了过来。
“是呀,这几天不是过年么,我家主子——哦哦,就是皇后娘娘——派我去服侍平阳郡主呢,”他抿着嘴笑。
孔瑄的手一抖,满纸的蝇头小楷好像成了玻璃渣,扎得他险些拿不住信纸。
“这是好事呀,公子,皇后娘娘夸赞了您的首饰,您怎么看起来不高兴?”
诚如所说,信上平阳郡主言辞同样雀跃。
可孔瑄从头到尾读了几遍,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信上说,合宫夜宴结束后,皇后娘娘邀她与国公小姐穆婉榕去房中一坐,开口便夸赞她们的发饰精巧,与本人的气质甚配。
平阳郡主特意记下了皇后娘娘的原话:“遥遥一见,便觉非同凡响。”
她与国公小姐这回倒是统一战线,当即向国母介绍起孔瑄与他的栖云楼来,尤其那最为出名的疗愈饰品,在穆婉榕的亲身经历下显得尤为吸睛。
平阳郡主自是不甘示弱,将孔瑄在奇巧节上一举夺魁的事也说了出来。
与皇后娘娘的闲聊不过一盏茶的时间,话题始终围绕着孔瑄。
告退时,这位雍容华贵的妇人意味深长地说道:“这位孔瑄,可真是个妙人。”
话中深意,无消多言。
信的末尾处,平阳郡主写道,皇后娘娘有头风病,近些年陛下为她寻遍名医,总算好了许多,但一到秋冬天气寒冷,仍偶有发作;若孔瑄能做出对症的疗愈点翠,栖云楼自此便能鸡犬升天。
平阳郡主的意思很明显,但栖云楼如今的处境,有如包夹在豺狼虎豹中的绵羊,如此天赐良机,他们却无力支撑。
“替我谢谢平阳郡主的美意,”孔瑄遗憾地收好信纸,“待她回了常乐城...”
他话没说完,那小厮像听到什么惊天的消息一般瞪大眼睛:“公子说的什么话?郡主说了,这首饰您必须得做,不然就不许奴回京城!”
...?
孔瑄思忖片刻,旋即反应过来,他又险些忘了这是个尊卑有序的世界。
皇后娘娘金口玉言,她既开了这个口,哪怕十分委婉,却也已经有了千斤的重量,容不得他这样的普通人来拒绝。
平阳郡主这封信,实际是替皇后传了口谕。
好吧、好吧,看来他根本没有选择的机会。
“实在抱歉,我高兴糊涂了,”孔瑄歉意一笑,真情假意俱都藏起,“自当尽心尽力。”
他朝着京城的方向遥遥躬身,一揖到底。
弯腰时,他感到滔天的权势正向自己涌来,让本就波涛汹涌的漩涡中心掀起惊涛骇浪来,而他就像一叶小舟,随波浪之势而涨落沉浮;
但隐隐的,乌云密布的天空射进一道光,劈开了海面。
这光,便是枪林弹雨中的一线生机。
他要为栖云楼、为裴衿,抓住这道光。
“识时务者为俊杰,公子不愧为娘娘都称赞的俊杰。”小厮高兴得笑眯了眼,约定好一周后来取,蹦蹦跳跳地拱手告辞。
孔瑄却笑不出来,只觉浑身沉重有如负着千斤重担。
又或许事实确实如此,但无论如何,他眼前身后,皆只剩下一条路可走。
...
栖云楼,前厅。
工人们聚在一起,为首的自然是张小山,他们围成一个圈,缓慢地挪向工作间的大门。
脸上写着想推门又不敢的表情,张小山苦恼地抓了抓脸颊:“你们说这可咋整,孔哥把自己关里面有四天了吧?这不吃不喝的,能吃得消吗?”
是的,自那日的小青年——张小山他们不认得,只当是哪个富人的小厮——送来一封信后,他们孔总管就把自己锁在工作间内,闷头研究了起来。
起初,工人们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孔瑄经常因制作首饰而废寝忘食,整日闭门不出也是常有的事;
但当闭门不出的时间无限延长,到今日已是第四天,他们不免有些焦急,担心出了什么事,却又不敢询问,怕打扰了孔瑄的思路。
从工作间内偶尔传来的零件“丁零当啷”之声,能够推测孔瑄确实是在制作首饰。
但,他们还从未见过,有什么首饰能把孔瑄难住,以至于一连几天都不愿出门。
“哎哟,这都什么事,”工人们拿不准主意,张小山一拍脑袋,“偏偏这时候洛先生还病了!这叫什么,这叫,呃,屋顶刚掀就下雨?”
屋漏偏逢连夜雨。
张小山无力地唉声叹气,最终还是缩回了敲门的手。
工人们沉思片刻,最终还是阿辉颤巍巍举起了手。
“要不,我,我们去找裴,裴老板?”
过完年,裴衿在栖云楼待了几天,又不知跑哪里去了;
但好在,他们能联系到小五。
平时,栖云楼须得老板本人拿主意、而恰好老板又不在的时候,都是由他们去找小五,再由小五通知裴衿。
虽然麻烦,但总比找不到人要好太多。
打定主意后不过一炷香时间,小五便和裴衿前后脚地来了。
准确来说,裴衿步履生风、气势如虹,小五愁眉苦脸,手上提满了饭盒子。
定睛一看,生煎包小馄饨薄粥,应有尽有,似乎把整个常乐城早餐街都搬来了。
走到门前,裴衿接过饭匣,抬手敲了敲门,走了进去;
下一秒,他伸手把饭匣又塞回小五手里,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怎么回事?”
裴衿的声音从门内传来。
工人们觉得这下真是大事不妙,裴老板直接放弃了劝孔总管吃饭,顿时摇头晃脑地作鸟兽散。
反正每次都能化险为夷的。
他们宽慰自己,那边裴衿眉头紧锁,望着一地狼藉,半晌才叹了一声:“看你这样子。”
坐在珠宝堆里的蓝衣青年闻声,撩起遮挡住脸颊的发丝,他脸颊苍白,鼻尖和面中却泛着不自然的绯红,呼吸也急急的,柳叶般的眉毛紧紧拧在一起,几缕碎发搭在脸上,显得眼下更为青白。
他这易碎的样子让裴衿直接哑了火,踮起脚绕过地上的散件,勉强在青年身后站定。
裴衿蹲下,大手摁在孔瑄的肩上,顿觉掌心一片寒意,孔瑄的身体竟然也是冷的。
他的脚不可避免地踩到几张纸,看上去是设计废稿;
孔瑄没回话,他就将那几张纸捡了起来。
纸上画满了草图,从发上的到颈间的,连手上的配饰都有,集齐了整套。
裴衿一看,便看出了问题。
孔瑄不喜奢华,他的设计向来也是以素雅为主,设计过的最华丽的饰品,也不过给平阳郡主的点翠凤钗。
但地上这些废稿,无一不是极尽华美,金玉自不必说,翠羽竟也用到三枚之多。
放眼整个常乐城,也没有谁的首饰要用这么多翠羽。
而或许是孔瑄本人也觉得不妥,在纸上写了大大的“否”字,然而下一张,又不可避免地走向奢靡之风。
这绝不会是孔瑄技术的问题,那就只能是——
“订首饰的是什么人?”
这几天在家里和楚瑜那个白痴周旋红孔雀的事,裴衿还不知道平阳郡主来信。
孔瑄双眼空洞地看了过来,眼底好像已经失去了灵魂。
“皇后娘娘,裴衿,皇后娘娘会喜欢什么样的首饰?你们人类...”
他向前一倒,脑袋贴在裴衿颈间,抱怨似的嘟囔道:“你们人类真难捉摸...”
“皇后娘娘”四个字把裴衿也吓了一跳,他的手掌顺势落在孔瑄背上,把人往怀里揽了揽,认真思考起来。
“皇后娘娘不喜铺张,”他委婉地说道,“让我想想...”
他一边做沉思状,一边不动声色从怀里掏出个热乎乎的包子来,掰了一口送到孔瑄唇边:“边吃边想。”
他的胸口被刚出炉的包子烫得一片红,孔瑄歉疚地眨了眨眼,顺从地张开嘴。
细腻的豆沙在舌尖化开,甜甜的。
不吃时感觉不到,吃了一口,饥饿感就接二连三地传了过来。
孔瑄捧着豆沙包小口小口地咬着,细密睫毛扑闪,吃得着急却优雅。
裴衿忍不住凑上前亲了亲他的眼睛,抢先一步笑道,
“我想到了,这事好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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