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下来吧。”
裴衿的恳求让孔瑄蓦地愣住。
过完除夕,三月的脚步就临近了,他与裴衿约定的离开的时间近在咫尺。
彼时二人还处于尴尬的关系中,具体来说,那时的他正因裴衿舍身的挡刀和与之相对的、长久的隐瞒而摇摆不定。
所以,他答应了裴衿“一起过生日”的请求,决定三月后离开。
但是现在的情况,显然不可同日而语。
他的恋人、高贵的楚大公子,正楚楚可怜地看着他,一双矜傲含蓄的狐狸眼无辜极了,让孔瑄想到了原本世界中、本体是大型犬类的那些妖怪。
他好像都能看见裴衿身后,并不存在的犬尾巴正在一摇一晃。
这让人怎么狠得下心拒绝呢?
况且...
孔瑄笑着摇了摇头,但见裴衿呼吸发紧,意识到自己做了个容易引发歧义的动作,赶忙道:“我不打算走了。”
“你的叔叔远比我想得还要难对付,如今三大富商若是联起手来要对栖云楼不利,我身为总管,自不能在这么关键的时刻离开。”
他分析得头头是道,裴衿眼中喜忧参半,似乎想说什么,又碍于面子而被牵绊住了脚步。
孔瑄有意语义婉转,继而又道:“况且,我舍不得你。”
虽在人间这一遭,不得已学了许多虚与委蛇的弯弯绕绕,但在裴衿面前,他直白惯了,也不顾这话会让裴衿有多么震动,只是用独属于孔瑄的认真的眼眸注视着对方。
裴衿的耳廓又红了,又或许他的耳朵今晚就没冷却下来过。
任凭他再巧算如神,也算不出自己在孔瑄面前竟毫无还手之力。
输了,输得彻彻底底。
这两人都在心里觉得对方可爱,烟火带来的热意已然退去,天边逐渐有了晨光的影子;
风掀开树的投影,云的倒影,还有树下并肩而立又逐渐靠近的人的身影。
这便是今夜的全部,足以将心脏填得满满当当。
孔瑄靠着裴衿的肩膀小憩片刻,见东方既白,便打算回城。
马儿吃饱喝足,步履生风,载着他们沿着来时路返回,到了栖云楼门口,裴衿却不像往常那样送他进门便告辞,而是难得地拢了袍子一起进门。
于是翌日清晨,在前厅睡得东倒西歪的工人们睁开眼,看到穿戴整齐的裴衿从工作间内走出时,都纷纷怀疑自己还没醒酒。
尤其当他自然地将一块枣花酥喂到孔瑄嘴边,而他们一向冷淡的总管竟顺从地张了口后,这种犹在梦中的想法更为坚定几分。
最震惊的当属达巴拉干。
达巴拉干闯进工作间的时候,裴衿正握着孔瑄的手掌,手把手教他丹青。
一身红衣、喜气洋洋的达巴拉干愣在当场,孔瑄倒没觉得有什么,裴衿却面色不虞。
他将手臂缓缓收回,只得打消趁机搂腰的念头。
达巴拉干注意到裴衿的动作,目光狐疑地在他们脸上来回徘徊:“你们...我来得不是时候?”
“你知道就好,”已经不能用咬牙切齿来形容此时的裴衿,“你最好有要紧事。”
孔瑄不知裴衿的火气从何而起,但这两人此前在栖云楼中唇枪舌剑,险些大打出手的场景还历历在目,他是真怕他们把他的工作间给拆了。
裴衿和达巴拉干给人留下的第一印象是很相似的。
在身份和地位上,他们俩高贵得旗鼓相当——一位是西域第一的胡商,一位是楚家金尊玉贵的大公子;要论外貌,达巴拉干和裴衿属于西域与中原不同类的风|流,却也是无可挑剔的俊朗;生意场上更不用说,可堪称为一时瑜亮。
至于脾气么...
也是糟糕得不分伯仲。
一定要做个类比,他们俩的关系就像平阳郡主和国公小姐,各自足够优秀,相互间却看不顺眼。
果不其然,达巴拉干的脸立刻拉了下来。
按照孔瑄对他们的了解,接下来达巴拉干就该不甘示弱地反呛回去,紧接着局面就会像除夕夜的爆竹,突出个炸得不停。
“我今天不和你吵,”出乎意料,达巴拉干深吸几口气,转而对孔瑄说道,“你得看看这个。”
他扬了扬手中的信笺。
这信笺包得极好,只是纸面上尽是折痕,显得过于皱皱巴巴;上面没有戳印,也未写下收信人或送信人的名字。
什么都没有,是准备投到哪去?
有些古怪。
而达巴拉干的话印证了孔瑄的直觉:“这是我从那些人手里截下来的信,看方向,应该是准备送去林家。”
他将信笺交给孔瑄,审视般地眯起眼睛:“孔瑄,你们怎么还招惹了林家?”
孔瑄咬了咬下唇,没有回话,而是先拆开信封,将薄薄的信纸抖开,蹙眉读起信来。
信上的字迹潦草,勉强能够辨认。
越看,他就越是心惊。
“人已找到,白老爷托我向您传个话,这事儿八|九不离十了!”
句句通顺,连在一起却读不懂了。
但仅仅只是读懂几个关键词,就足够让人忧虑顿起。
裴衿摸了摸下巴,早将亲热被打断的事抛在脑后,点了点信上几个字:“孔瑄,你仔细想想,在城中可有什么结了怨的人?”
他补充道:“城外的也行,要亲近的,或者别人都不知道的。”
孔瑄眉心一动,裴衿知道他来自其他世界,但达巴拉干绝不可能知道,为了避免被发现端倪,裴衿因而只能用这种说辞来引导他。
只不过...
在原身的记忆中搜寻了一遍,孔瑄否认道:“我无父无母,自小就在城外的贫民窟流浪,之后来了常乐城...也没有和什么人结仇。”
这是实话,原身性子软,说好听点是内敛,说得不好听就是怯懦,昔日陈三贵如此压迫也不曾反抗,其性格的弊病便可窥见一二。
或许是因为一生坎坷,不断受到他人的轻慢,随着年岁渐长,原身变得越来越孤僻,连个称得上是“朋友”的人都没有。
孔瑄翻遍记忆,只觉心酸惋惜。
这样的人,能和谁结仇?
“你怎么这么清楚,他们的目标是孔瑄而不是你?”达巴拉干通晓多国语言,汉人文字对他而言自是不在话下,“毕竟你才是老板,虽然总是见不着人。”
裴衿一哂:“我?不不,要是我的话,我现在就不会在这里了,早就该——”
他的话戛然而止,手腕一抖,折扇掩面,将唇角的冷笑尽数掩藏。
他有意避开所有公众场合,就是为了防止被其他人看见而另生事端;若是楚宵查出栖云楼的真正老板是他,昨天决计不可能将他放出家门,反倒该把他软禁起来了。
只不过,他置身事外,却让孔瑄深陷局中。
这么想着,裴衿的眼中不由有些歉疚。
垂在身侧的手掌被人轻轻握住,裴衿转眸看去,孔瑄便用指尖挠了挠他的掌心。
没关系,他无声地做了个口型。
“单从信上来看,”达巴拉干咳嗽一声,“林家、白家,都牵涉其中。这可比我想得还要糟糕。”
他起初只以为这是其他小商人联合起来,如今看来远不止如此。
林家和白家,携手针对栖云楼,这是什么概念?
这么多年,有发生过类似的事情吗?
“你们和楚家关系如何?”出于内心的考量,达巴拉干随口问道。
没想到,对面的两人表情都是一冷,好像“楚家”二字玷污了他们的耳朵。
“不太好,”裴衿回道,“准确来说,这件事的幕后牵头人,应该就是楚家。”
达巴拉干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
他的眉眼实际是锋利的,脸部轮廓也凌厉,一旦没了笑容,连气场都沉了下来。
他每说一个字,指节就敲一下桌面:“林、白、楚,你们还真是把三大富商都凑齐了。”
声音干涩,听不出什么情绪。
孔瑄观察着他的神色,紧了紧手掌。
达巴拉干背后的西域商队与栖云楼有长期贸易往来,有些事情孔瑄自认不该瞒着他,况且调查此事,达巴拉干尽心尽力,此番还替他们截下林家的密函,彻底坐实了幕后主使。
要说心里不觉得感激他,是不可能的。
不如说,孔瑄甚至担心栖云楼的事情会拖累到他。
然而他还没想好怎么开口,那边达巴拉干滚了滚喉结:“看来我不在的时候发生了很多事啊,应该不止疗愈首饰这一桩吧?你们到底做了什么,能把三大富商逼成这样?”
没有思忖多久,孔瑄关上工作间的门,压低声音和盘托出。
说到陈三贵受人指使,想要杀死孔瑄的时候,达巴拉干扬手打断了他的叙述。
“让我猜猜,”他翘起二郎腿,“楚家?”
一语中的,达巴拉干的直觉如鹰般敏锐。
孔瑄点点头,觉得他还有话想说。
片刻后,达巴拉干道:“这可不仅仅是商贾间的争斗了,孔瑄,他们这是想要你的命。”
“或许吧。”孔瑄耸了耸肩,不置可否。
达巴拉干这回转眸看向了裴衿:“三大富商能在常乐城屹立不倒这么多年,背后有多少腥风血雨,你应该比孔瑄清楚多了吧?为什么不服个软,还要继续和他们斗?”
不理解才是正常反应,与根基盘虬的三大富商较劲,两败俱伤已经算是最好的结局;在达巴拉干看来,栖云楼更有可能直接粉身碎骨。
孔瑄又怎会不明白,但,他与裴衿对视一眼,用沉默回答了达巴拉干的诘问。
他们不能退。
“该说你们大胆,还是该说你们不知天高地厚?啧啧,中原人真可怕。”达巴拉干揉揉眉心,“这事我会继续跟进下去的,在不暴露我自己的前提下。”
他站起身,衣袂翻飞:“但若你们当真这么决定...抱歉,孔瑄,我可能要重新考虑一下我们之间的合约了。”
...
达巴拉干前脚刚走,后脚又有人带着信笺敲响工作间的门。
与截下的暗信不同,这是一封从内而外都华贵的信笺。
来自京城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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