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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玉骨修罗墓,原是能仁佛的神影。

  悬珠墓林,则是笙鬘真身被拆解后遗落在娑婆的归墟。

  第一个发现这片秘境能保玄者骨珠不腐不化的人已不可考。提灯与笙鬘血脉相通,便在倒转怒火悲汤前,私挪了这林子,重塑谢九楼与楚空遥的肉身,为谢九楼造了一个并不存在的“阴司黄泉”。

  自那时起,悬珠墓林与永净世一样,跳脱出娑婆的时间之外。可正因如此,里头的骨珠,同谢九楼他们一样是一个个死去的生命,未曾随着怒火悲汤的倒转而消失。

  于是三百年间,提灯每日在无界处迎来送往,不过是按着林子里骨珠主人的出生或死亡顺序,把他们送出去降世,待死了,再接回来。

  两个月前他送出去的李老二,正是该在娑婆这时节里出生的一个玄者。

  这也是为何,来到无界处者,进出都只有一次机会。一出一进,不过生一次,再死一次罢了。

  独谢楚二人,肉身为甘露重塑,已是新生,脱离死亡。提灯怕谢九楼兴起乱跑,方在无界处早早安了出去便不得再返的规矩,还有模有样让人挂个虚衔,当起了阎王,只想拖着谢九楼不出界而已。

  哪晓得这人早对娑婆心灰意冷,如死水一般,整整三百年,冥河上那所桥都不怎么踏上去,对身外之事,过问得也极少。

  只有一次,还是以为提灯要跑了,急急地去抓人,才上了冥桥。即便如此,也是一眼不看出口,扛了提灯就往回走。

  “与诸天神佛共赴怒火悲汤,便是将永净、娑婆二界重塑,届时天地覆灭,万物重生,我不信你舍得你家小郎君陪你一起送死。”笙鬘笑着瞥向提灯,“拿我的归墟充当异界护了他三百年,我不与你计较。你捏什么鬼差大殿,乱造我的归墟去糊弄你家小郎君,我也不管你。反正不用,那些凡人也是拿来当个陵墓。只是这刮骨之法……能要你半条命的。”

  “半条命?”提灯冷冷看向她,“我还在乎半条命?”

  “不在乎更好,”笙鬘道,“如此,倒给我捡个便宜。”

  提灯说:“你既捡了便宜,便不要再找无渡。”

  “无渡?”笙鬘不明所以,“谁是无渡?”

  提灯一愣,随即道:“没谁。我想岔了。”

  无渡的事,也是他找到山鬼之后才清楚的。

  那是提灯在万神归墟看到山鬼元神,问清过往诸事缘由后,临走前突然想起自己曾在大火中见到谢九楼死前去见的那个尼姑。

  那尼姑孤零零坐在山巅,袈裟映着满天夕阳,却只转过来一点侧脸,提灯看不真切。

  “那是谁?”他问。

  山鬼说:“那便是金袈魔尼,无渡。本名,叫姬差来着。”

  姬差十六岁以前,都是须臾城城主家的小姐。

  十六岁生辰前的一个白天,她碰倒祠堂两排油灯,火苗下星子似的往她身上泼过来,她被溅上满脸的灯油点子,等仆人好说歹说把她捂在脸上的双手拿开,却发现她丝毫未损。

  她回去思考自己过往这些年的一切,惊觉她自小任性狂妄,却从没受过一丁点伤。

  她开始了乐此不疲地拿自己的身体试伤。

  直到那次,她闺中烦闷,思及那日祠堂之景,又抄起笼纱中的蜡烛往自己手上烧去。

  姬差外出月余的哥哥姜昌蓦地闯入房中打翻她手上烛台,并指着她厉声呵斥,说她冷漠残忍,天性难改,告诉她从来不是上天眷顾,只因家中知晓她命途不济,特意找了与她同时出生的一个孩子去庙中代她出家,给她替命,为她祷经祈福,挡祸消灾。

  她所受的伤从来没有无故消失,只是从姬差的身上转到了那个孩子身上。

  “你怪我?”姬差起身,高高地站在床前脚踏,冷视着姜昌,“命途一事,你们可让我知晓半分?挡命消灾,又可曾与我知会一声?悄悄地瞒着我把事办了,说为我好,我却不知晓,如今不慎,不合你们的意,便反过来说我得了利,辜负了你们!我告诉你,我命里的灾,从不要谁来挡。别人,也挡不起。惠誉皆是客,福祸都归我。承得住,就该我受,承不住,我与祸水同流。若她真帮我挡了,那是她的命数,我不怜悯。”

  姜昌听完,怔了许久,一声不吭地离开。

  后来姬差得知那孩子已被放跑,只当此事过去,哪晓得不久之后,父亲又把人找了回来。那是已经跟母亲团聚的囡囡,他们家误打误撞,打着城主纳妾的名头给姬差找下一个替死鬼,不料囡囡的新家就这么把人送了进去。

  十六岁的小姨娘,一顶小轿便抬进了府里。

  可轿里坐着的,已是霸占了囡囡身体的笙鬘。

  姬差一生的颠沛流离便从那顶小轿进府时开了豁口。

  囡囡原身太过孱弱,笙鬘用一府人的生命祭祀了自己。

  姬差原本也难逃一劫,可那个晚上,最擅长逃命的第七歌混进了府里。

  这是个巧合。

  第七歌来到城中,起先只为保护自己那个被选为蝣族圣女的姐姐,因先一步进城,见着城主府繁华,张灯结彩朱门绣户,便起了进去揩点油水的心思。哪晓得甫一进府,就遇见这桩灭门惨案。

  她生来对危险有着极其敏锐的嗅觉,在杀意还没蔓延到自己身上时,她翻墙而逃。就在墙头,第七歌看见面对漫过门槛的鲜血呆若木鸡的姬差。

  “喂!”第七歌没给姬差商量的余地,伸出手,“上来。”

  流浪是第七歌一生的宿命,但对姬差而言却无比陌生。

  第七歌时常在后来的路上跟姬差回忆她的姐姐。

  “第达尔啊,她是楼兰最美的姑娘。”第七歌坐在草地上说起自己姐姐的时候,那双鹰隼般狠毒的眼睛里偶尔会流露出一点温和的笑意,“太多人觊觎她,所以我杀人放火也要保护她。”

  可是强大的蝣族使她杀不完烧不尽,甚至反抗的力量也没有多少。

  “什么狗屁圣女,他们非要在楼兰人里选。选家贫貌美的,无力抵抗的,被他们关在那个马车里,永永远远活在马车上,死在马车上,就因为蝣蛮子觉得有了圣女才能保证他们的力量无穷无尽。”第七歌谈起蝣族便恨得牙痒痒,“不过他们的报应很快就要来了。很快。”

  果然,她们在逃出城后的几天回去,碰到蝣族的车队,第七歌偷袭了几个蝣人,揣着他们的骨珠带姬差混进城里,城里已是风雨欲来,人们谈论着城主府被灭门后不散的冤魂,而昔日的会主,暂代城主之位,四处寻找城主府遗失的小姐和少爷。

  姬差也想过去找那位会主,却被第七歌一把拉住:“蠢货!你当他真想把你找回去让你取代他的城主?他看到你的第一件事就是杀了你!”

  姬差不明白同她一样年纪的第七歌为何仅仅十六岁就有这样恶毒的猜测,可她最终选择跟着对方再次逃出了城。

  因为第七歌说,须臾城很快就要血流成河了。

  不久后城中爆发了一场千百年来难得的诅咒,所有的蝣人,精壮的男子全都爆体而亡,蝣族女人出世或未出世的孩子,都被套上永远活不过二十岁的枷锁。蝣人世世代代通过囚禁圣女而求得源源不断的玄气,终于在这一代圣女手中自食恶果。

  下咒的圣女变成了世人口中的巫女,而巫女第达尔早已不知所踪。

  姬差在破庙吃完第七歌当天偷来的最后一口馅饼,问:“我们明天去哪?”

  “我们?”第七歌斜眼看过来,又是那种满带刻薄嘲讽的笑意,凌厉得刮人,“谁跟你我们?明天天一亮,我往西走,你有地儿去就去,没地儿去,东、南、北三个方向你掷骰子,掷到哪个去哪个。”

  姬差不语。

  她没有独自出行的能力,可她更没有和第七歌同行的理由。

  须臾城追杀而来的人没给她们等待天亮的机会。

  第七歌抓着姬差的手,钻进深山,在须臾城佣兵的围剿下吞入了先前藏起来的蝣人骨珠,借着短暂的爆发杀死了那些佣兵。

  第七歌禀持着邪气修道的身体,贸然吞了玄者骨珠,换来的是她长时间的昏迷不醒。

  姬差背着第七歌逃难,学会了躲藏,学会了典当,学会了自给自足的烧火煮汤,当身上最后一点首饰也卖光时,她学会了偷窃。

  在第七歌醒来的不知第几个夜晚,姬差面色从容地把自己从街上偷来的烧饼递过去,第七歌吃着,问她这饼从哪里来的。

  她奔波一天,疲累整日,便懒得撒谎,头一次坦白:“偷的。”

  姬差说完,久不闻声。

  待她再转过去看,第七歌竟是气得说不出话,几乎要站起来跺脚大骂:“蠢货!蠢货!”

  “你学什么不好?你学偷!”第七歌把烧饼狠狠扔在地上,“你是什么?是贼吗?你瞧瞧你的样子,像个老鼠,像个臭虫!”

  姬差愣了愣,随即恼羞成怒:“我偷?偷怎么啦?你不也吃了这么多天!光你偷得,我就偷不得!”

  她分明从一开始就见过第七歌操控傀儡在各处偷盗,凭什么换了她来做就成了蠢货行径。

  “我是什么!”第七歌面目狰狞,指着她的鼻子骂,“我偷,你也偷!我杀人,你杀人吗?!我成天阴沟里蹿,你也跟着蹿!我是下流胚子短命鬼,你也是吗!”

  姬差不再说话,瞪着第七歌,瞪到眼睛充血,一转身背过去,抹起泪来。

  第七歌站了很久,脑子里消了气,又走过去拿脚碰碰她:“哭哭哭,说你两句就哭,狗见了都嫌烦。”

  “狗见了你才烦。”姬差反啐她一句,“凭你两句话我就哭?我是想吃藤萝饼罢了。”

  “藤萝饼?”

  “南理洲的藤萝饼,你这种乡巴佬没吃过。”

  姬差说完,过了会儿,听见头顶叮叮哐哐的声音。

  第七歌把一个金环递到她眼前:“赶明儿把这个拿去当了,换两个藤萝饼。”

  姬差借着火堆的光细看,忽道:“你……”

  这是他们在城里恰逢无相观音寿诞,沿街看戏班子游行时,莲座上的观音手上戴的紫金臂钏。

  “你连这个也偷?”姬差仰头质问,“你不是最敬重无相观音的?”

  第七歌走回稻草堆前坐下,捡起地上的饼继续吃:“我敬重他老人家,偷他点金臂钏怎么了。”

  先前有一次她们逃到一个神庙,姬差打小养成的习惯,如今落魄了,进庙去也还要买香拜一拜。

  第七歌骂她穷讲究。她说神佛可敬,不能乱言。

  “神佛?”当时第七歌听了只笑,抬脚跨进门槛,装模作样找了一个神像摇头晃脑地拜了拜,“那我现在求他给我黄金万两,他给不给啊?不给。那我求他把你下一顿饭给变出来,他变不变啊?”

  姬差不吭声。

  “我还给你找口饭呢,你不如把我供起来。”第七歌翻了个白眼就去找干草铺床。

  姬差和她一起铺的时候,蹲在她身边问:“你从来不信这些么?”

  第七歌脱口而出:“信。”

  姬差望着她。

  她又说:“我只信一个。”

  几年前第七歌曾得过一场恶疾,那时她还是一个玄者。第达尔抱着她一扇一扇地敲开楼兰医师的门,没有一个人接诊。他们说那是骨头里的怪病,医不好,只能等死。

  第达尔走投无路,进了神庙,在观音脚下放下第七歌,一遍遍地念经祷告,求观音显灵。

  观音没有现身,现身的是一个十几岁出头的牧童,腰间别一根竹笛。

  他从中原游历到此,路过神庙,便躲在观音像后头睡一觉。觉没睡成,被第达尔的念经声吵得心烦气躁。

  牧童跳下贡台看了看第七歌,说:“简单,玄气阻塞,不达经脉所致。”这病不简单,只偏这牧童是个治骨珠的天才,一双穿骨手,化尽了第七歌骨珠中的玄气。人虽救活了,第七歌也废了,再修不成玄者。

  第达尔千恩万谢,那牧童却还为她吵醒自己睡觉心烦,逃似的就要走,指着那尊观音像:“要谢就谢观音,别谢我。”

  “后来姐姐举凡路过观音像,都要拉我进去拜拜,说那牧童便是观音使者,感念来救苍生的。我行动稍有怠慢,她便一顿好罚。日子久了,我便也信了。”第七歌摇头笑道,“年生虽已长,姐姐却从不敢忘。倒是那牧童,怕早把我姐妹二人忘得一干二净。”

  其实这事与观音关系不大。当年那牧童睡观音像后,第达尔便信观音,若他睡在佛像身后,那第达尔便信佛去。第七歌信观音,信的并非观音,而是在观音像前祈祷用一切换她一条生路的姐姐。

  “所以你后来,才修了邪道?”姬差问。

  第七歌从怀中贴身出取出一根草笛在手里把玩,她的眼神透过茫茫火光看起来很缥缈:“我这样的人,若当真成了废物,仇家不会让我活过一个晚上。”

  姬差道:“仇家?你也有仇家?”

  第七歌含笑盯着她:“十岁那年,我们那儿农商的儿子偷看第达尔洗澡,还偷了她的衣裳。我趁他睡觉,穿着第达尔的衣服翻窗上了他的床,他高兴得差点尿出来。我给他脱裤子,顺便挑断了他的脚筋,割了他的舌头,然后把他扒光扔进湖里。第二天他就死了。”

  姬差微怔。

  “你怕了?”第七歌声音冷冷的,“这才只是其中一个。”

  “我不怕,”姬差错开眼,又道,“你能不能教我傀术?”

  姬差学了几个月傀术总学不会。第七歌骂她笨,每当姬差说想修邪道时第七歌又骂得更厉害。

  那个臂钏姬差始终没有当,临近冬天,有一阵子她心不在焉。

  第七歌问她又在想什么。

  姬差磨磨蹭蹭:“今日是我十六岁半的生辰。”

  “生辰还要过半岁,”第七歌嫌恶道,“哪来的臭毛病。”

  晚上便给姬差做了个孔明灯。

  姬差忙得上蹿下跳,好不容易放了起来,转头一看,第七歌抱着胳膊倚在树下不理她。

  姬差故意许很大声的愿:“我想来年……万事如意。”

  她听见第七歌的嗤笑。

  “你笑什么?”

  “我笑你这愿许得好。”第七歌还是那副嘴脸,“人这一辈子,最好不过万事如意,最难不过万事如意。”

  “姬差啊,你这愿望,真是又大又空。”

  第七歌站直了转身去林子寻柴火:“不如许愿今晚不下雨,你我才能睡个好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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