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人心慌的走廊,向楼下走去。
二楼。啪啪啪啪的声音寂寞地回荡在空空的走廊里。我探头望。看见一个穿着校服的女孩在走廊的尽头,一下一下地跳绳。她背对着我,校服蓝色的裙子在我的视线里一跳一跳的。
“那么晚了,同学!回去吧!”我很纳闷,学校会关门的呀,她难不成打算在这儿过夜么。
“——同学!”我连叫了两声,校服女生还是头也不回自顾自地跳绳子。我不耐烦地朝她走了过去。
“同学!你——”
我走近了,话却一下子全噎在喉咙里。
“——?!”
女生仍旧旁若无人地跳绳,一下又一下。可是,我清楚地听到她嘴里不紧不慢数着的却是:九十九、九十九、九十九、九十九……
“九十九、九十九、九十九……”
她低低的絮语一般的声音几乎被绳子挥动的声音掩盖。
我只觉得莫名的心慌,转身飞也似的逃离了那个走廊。现在回想起来……那个时候真的应该拖着阿烨一起走的……
回到家,悠一看着我一言不发。
“你……”末了他眯着眼睛,慢慢地说。“去洗个澡吧。”
“……啊?”
“原来你碰到那种东西了啊。”悠一很轻地说:“嗯,没关系……洗一洗就会干净了。”
那个时候我并不明白哥哥指的是什么,直到后来,他才告诉我,“跳绳女孩”是一直待在那所学校里的东西。至于是什么东西,他也没有再多说。
我只知道,阿烨死了。
我是第二天才知道的,同学告诉我,阿烨是从二楼的走廊掉下去的。而且——是被不知什么人推下去的。
这在学校里引起了很大骚动。
那天放学,同学都不敢再逗留,急急地抢着离开了。
然而,和往常一样,是没有人会催我走的。于是我仍然慢慢地收拾书包,最后一个离开。
到了二楼,我犹豫着朝走廊看了一眼。
——没错,我又见到了那个穿着校服的女孩,她仍旧背对着我,一下一下跳绳。
我低下头快步走开了。
只有女孩不紧不慢数数的声音在我身后,寂寞地回荡在整个走廊……
“一百、一百、一百、一百……”
她嘴里就这么单调地重复着。
阿烨就是第一百个吧。……我想。
正文 主人不在的电话
现在,Z城雨水湾的某栋二层小洋楼里,住着我和悠一表哥。
是的,只有我们两个人,相依为命般地住在一起。那是一幢在周围深深浅浅的海洋色建筑群中,唯一有着橘子和柠檬奶油色外观的住所。看起来很暖。
今天悠一不在。
他一个晚上没有回来。我并不知道悠一现在在哪里。应该说,我从来都不知道他不在的时候是去了哪里、什么时候会回来、是否一个人。——严格来说我其实什么都不知道。我甚至是前不久才得知,他同我一样出生在6月11日,只不过早了几年。
也是凭着他书架上的书我才勉强确认:悠一确实还是个学生,他正在念大学。——除此之外我对悠一的现状可以说是一无所知。
悠一这个人沉默,不是回避的态度更不是故意地冷落,而是好像真的没什么话可说。虽然我对此有些失望,却也觉得似乎无可厚非;我不就是这样一个人吗?多余到离开家的时候都没有亲人挽留的地步,这样的沉默,甚至比起在家里的时候一些让人难受的话语好得多了。
悠一出门的频率比我想象中的要高。他不在的时候,时不时上门打理这座洋房的帮佣以及一丝不苟的老管家仍是照常工作。他们从来不说话,做完当天的事情后,就消失不见。最终我在一本剪贴册里见到了这些定时消失的人,才知道原来如果悠一不在,那么这栋房子里其实一直只有我一人。——帮佣保姆和管家,不过是纸人罢了。
空空的屋子渐渐适应以后,说真的也没什么可怕。唯一令我恐惧的就是悠一离开家以后,那些时不时来找的电话。——之所以说“来找”,是因为我不知道那些电话到底是要找我还是找他。
经常是那一句“喂,我找藤堂。”难道就不能讲清楚,是找藤堂悠一还是藤堂优一?——其实我也知道,就算对方说了也没用。很多种语言里面“悠一”和“优一”的发音偏偏是一样的。
不过这都无所谓。因为不管对方找谁,我都会推辞说“不在”。——悠一说得不错,毕竟会打电话的,可不仅仅是活着的东西而已。
尤其是在这座房子里,到处充满了不祥。与其说充满,倒不如说,这座屋子的本身就是一个不祥。
“打出去的电话,真的都通向了正确的地方吗?电话那头的接听者真的就是你要找的人吗?”——在这有着无数个交叠的可能性的世界里,你以为,“你”真的是独一无二的吗?
悠一如此解释说。
“我们了解的世界,只不过是我们所能够‘看到的、听到的和触摸到的’而已。然而这远远不是它的全部。——世界是无数个一模一样的空间和时间重叠在一起,每一个‘世界’都有着自己的坐标系,然后又向无数个不同的方向无尽延伸。”——所有的世界就这样不断地交错、平行、移动,之后又再次平行。那些交错的可能性,是随时都发生着的。
“简单来说就是,在这座房子里,同一时间存在着无数个你,然而你和你们都不曾碰面。你也许看到我正在客厅吃早餐,但其实我正在房间睡觉。”
本来我薄弱的逻辑是无法理解悠一对空间和时间所做出的分析的,可是我细心下来,就发现,其实世界真的穿梭在这种不平衡的交叠之中。特别是电话之类的东西,最容易穿破这种时空之间的稳定,进入到它不该到的地方。
“你其实无法确认电话那头的人到底是‘认识你的人’还是‘认识另一个你的人’。”
悠一如是说。
前些天我还因为无聊,在房间里用手机拨打这座房子里的电话。——电话通了。
然后电话被接起,听到一个女孩的声音。
“喂?你好,我是藤堂。”
问题是……那个声音竟然是我。
这是一栋有二层楼的洋房,按照常理,我打出去的这通电话应该在楼下响起,可是我听得很清楚,它根本就没有响;就算它响过了吧,这时房子里除了我就再没有其他人了,是谁接的电话?撇开这些不谈,就算有人接了吧!——可是我本人就在这里,接起这个电话的人,怎么会是我呢?!
——我到底把这个电话打到了哪里?
我匆匆对着手机说了一句“对不起,打错了。”就迅速挂断,然后关掉手机。
就在这时,楼下的电话却意外地响了起来。
屋里的确只有我一个人,于是我只好跑下楼,接起了电话:“喂?你好,我是藤堂。”
电话那头的人久久没有说话。
过了不知多长时间,才听到一个声音飞快地说了一句:“对不起,打错了。”
然后电话挂断。
——虽然只有一句,但我还是听出来了:那是我的声音。
我握着话筒,听着电话里的一通忙音,愣愣地站在那里。——电话上面的来电显示,赫然显示的是我的手机号码……
现在打来电话的又是谁?
我的手机明明在我的手里,而我,就在这里。
正文 拥挤
悠一大概和我一样讨厌嘈杂。
也许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他的住宅买在了市郊。我住在这个二层洋房里,并不需要那种叫做电梯的东西。
也就是说,我见到“电梯”的次数真的屈指可数,但这样东西在我的印象里总是唯恐避之不及,难以说清道理。幼年时曾在电视上杂志图片上看过,一般的生活小区或商业建筑配置的电梯,包括我现在所就读的学校也有,就是最常见的、封闭式的、四面都是金属、顶灯坏掉之后就只剩下一排按钮幽幽发亮的那种。
昨天是周末,悠一带着我到市中心商业街最大的一家购书中心去,不巧我们去得实在有点早,整个图书大厦里还真就没有多少人,几乎只能偶尔看到店员在书架旁清点当日的新书。
于是我们要乘电梯往楼上。
电梯门开,里面空无一人。
我抬腿要迈进去,后面悠一猛然拉住我,把我往身后一拽,接着顺势挡在了我前面。
“好痛……”我在悠一背后不满地吸气:“你干什么?”
“没什么。”他背对着我,平静地按下关门的按钮:“我们坐下一趟。”
“为什么?”
“满了。”
电梯乖乖合上,把我们隔绝在了外面。然后,轻响着往下面降去。
我站在悠一身后,沉默不语。
真不愉快。我想起了第一次换班前的教学楼,有个不错的礼堂,礼堂后面的墙上有一块很大的黑板,每天午课结束的时候会由值日生把班级当日的操行评分按照排名抄写在上面。我第一次当值的时候排名表忘了上交,只好自己去抄黑板。
那个时候已经临近傍晚,礼堂里面本该一个人都没有,可是当我踮着脚在板凳上举着粉笔的时候,却开始有学生从各个角落走出来,聚在下面抬着头看,只是看,倒是没有说话。慢慢地人越来越多,沉默不语地抬头看,安静得诡异。
好多人、好多人啊!
这种时候大家都不回家么?他们到底在看什么?
讨厌,我讨厌拥挤!
“走开!都走开!”我朝着下面大声呵斥:“到底干什么?你们不要挤!”
“谁在礼堂里面大喊大叫?”礼堂的门闷响了一声,一个戴眼镜的老师走进来,扶了扶眼镜:“藤堂?”
“老师。”我费力地在拥挤而安静的人群中保持平衡:“我抄完排名就走。”
“嗯,抄完了就快点回家吧。”女老师又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自己一个人待到那么晚,你不害怕吗?”
自己一个人待到那么晚,你不害怕吗?
不害怕吗?
正文 一些忠告
能够洞悉那些别人所不能了解的东西,并不见得总是值得去为此快乐的。
因为你从此将是异常寂寞的;没有人会相信你的诉说,没有人会分担你的压迫感,也没有人会在你为已知的表象所迷惑的时候,叫你小心那背后骇人的真相。
我曾被一只冰凉的大手牵着走过没有路灯的小桥,然而来到明亮的空地,却发现自己的手里握着的不过是一截树枝;被误锁在漆黑空屋中的时候,我也曾在陌生温柔的细声安慰中停止哭泣,拉亮了灯却发现屋里空无一人;我也曾无意中发现陪寝的小表妹夜里睡着后根本没有呼吸;也曾在和年幼的玩伴互相踩影子玩儿的时候留意到有些人的影子会违背主人的动作,自己扭身闪开。
随着年岁地增长,我渐渐不再为这些“发现”吵闹和哭叫;在那后来听我诉说这些事情的悠一,只是静静地摸着我的头,没有惊讶,亦没有表示赞同。
于是我想,也许他也是一样的吧?
被帮助还是被伤害。
根本无处感动,也无处悲伤。
悠一说,这种人最大的悲哀,无非就是知道得很多,却对此无能为力。
悠一说,我们只能尽可能地,不要去触犯那些本就不属于我们的禁忌。
好比说来,大体来讲不要随意拼凑任何原图不明的拼图。
好比说来如果遇到电梯停电,按下求救按钮等待救援,救援对讲接通的时候,救援人员总是会问你困住了几个人?而你却千万不要回答说一个;因为你无法确知对讲那头到底是谁。
又或者说,电梯停止并打开门后不是停在正确的位置而是脱离了对接口,露出一半在地面,万万不可贸然地爬出去;否则电梯一定会在你爬出去的过程中突然上升或者下降,把你……!
好比说来如果家里的器具开始自己会动,则不要犹豫,马上搬家。
好比说来在无人的地方如果感觉有东西在脖子后面轻轻划过,千万不要用手去摸,否则会把自己的头给推下来。
好比说来,不要随意从电线杆和墙壁的夹缝等狭窄的地方穿过去,这种行为很容易让脏东西跟上你。
好比说来不要习惯掀看大挂画、地毯、墙纸等长时间不露出另一面的东西。
好比说来别胡乱宣扬别人的秘密,因为那样会招来梦魔的注意;你难道希望自己从此不断地梦到那些肮脏地小秘密吗?
好比说来,不要把手伸进看不见内里的抽屉去乱摸,当心摸到不属于你的手。
好比说来,如果你的小孩子突然用任何他们不应该知道的语言或者别人的声音同你说话,千万不要答话。
好比说来如果你觉得自己好像杀了怪物,千万不要愚蠢到回去看它到底死了没。
好比说来,不要养成自言自语或者对着娃娃等玩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