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笼中囚凤

  我要你听话,转过身去……别看。

  将夜攥紧掌中握着的竹节, 一双杏眼上浮,泛出眼白,渐渐露出凶狠, 似护主的幼犬般狠狠戮向不远处站着的众人。

  这些人大多在苍梧城后山神脉岩洞时,将夜就见到过。

  将夜原本就知他们对师尊的敌意很深, 又揣测构陷师尊是那妖邪,心中愤恨地要命。

  幼狼一般的少年紧捏着手中的劣质武器, 一步步朝那些人走去。

  他知道自己修为不济, 也知道自己这么做就是飞蛾扑火,是热焰燃雪,可是不得不这样做。

  或许一开始只是害怕师尊被世人以污名,而后黑化,最终自己会因原文剧情惨无人道地死在师尊手中, 而不得不护着师尊。

  可是现在,他说不清自己到底是怜爱师尊, 同情他千年前的遭遇, 还是因为自己生出了难以表述清楚的私心。

  总之,他明白自己这样做绝不后悔,心甘情愿。

  愿望一旦强烈到魂灵都为之喧嚣震颤的地步,体内便会爆发出常日里难有的力量, 他不知自己脊骨中隐隐破壳的力量是什么,只想着要驱逐这群讨厌的人。

  “谁要碰我师尊?谁敢碰我师尊?!”

  平时温吞惯了的少年,在这一刻却凶悍无比,龇出犬牙, 幼狼到底是狼, 不可欺辱, 不可轻视。

  但他又不过是一个金丹初期的修士,再凶悍也就那样。

  于是有人道:“仙尊自己都承认了,他杀了钟离师兄,即便是身为仙尊,受人尊敬,也不该无故杀人,总要给个交代的!”

  他……他说师尊杀了钟离泽?

  将夜想起来了,他在起初的难以接受中慢慢缓过来,噩梦连篇中总算是想起自己亲手杀了钟离泽这件事。

  依旧……难以接受。

  可在师尊的安危和名誉面前,将夜只能深深地将那份恐惧往心底藏了又藏。

  他一醒过来,就感受到腕上灼烧的弟子契,烫得皮肤生疼,他蓦然意识到弟子契是师徒之间彼此感受到对方状态的一个桥梁,他不知道师尊发什么了什么,整个水榭只有他一人,他心惊胆战地找了下来,就看见师尊瘫软在地……

  而如今,他们竟认为钟离泽是师尊杀的吗?

  “胡言乱语!”

  将夜太生气了,他握着竹杖,本能地挥向那个开口说话的修士。

  一道灵流从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竹杖中甩出,竟掀起一阵骇浪,犹如巨鲸拍岸,飓风卷潮,裹挟着强悍的灵力将那修士甩出数丈之远,重重撞击在一颗虬粗的树上,蓦地口吐鲜血。

  谁也没想到,一个金丹初期的修士能挥出这样强悍的灵力,众人没反应过来,瞠目结舌地看着将夜。

  那修士强撑着痛苦,不忿道:“怎么?仙尊杀人不给交代,还要继续灭口吗?”

  师尊不给交代?那钟离泽下毒手就给交代了吗?

  为何他们要这么针对师尊?

  为何这个世界就不能对他善良一点,更何况,钟离泽不是师尊杀的……

  将夜急了:“是谁说的?谁说是我师尊做的,他没有,那明明是……”

  “将夜!”

  一声强撑意识的呼唤,止住了将夜无意识险些开口的话,回头看去,是师尊苍白着脸,皱着眉唤他。

  “你过来……”

  将夜眼眶倏然一热。

  他忙不迭丢了手中的竹节,奔回师尊身边,眼眶通红,还蓄着盈盈泪珠,颤抖着哽咽道:“师尊,你怎么了?你哪里不舒服吗?”

  云谏的状态确实很差,整张脸苍白地犹如宣纸,轻颤喘息的唇也褪了颜色,额间更是渗出细密的汗珠。

  但将夜除了能看到他颈侧的那朵重瓣红梅幽幽燃光之外,云谏身上并没有任何伤口。

  根本看不出伤势,却像是濒死!

  云谏这个样子让将夜无从下手,几乎要崩溃。

  云谏已经没什么力气了,眼前模糊一片,连将夜的脸都看不太清楚,却还是拽着将夜的手,不让他离开。

  “不能……”话也说不出来。

  步凌尘叹了口气:“我知道你的意思了。”

  云谏不惜将罪责统统揽到自己身上,自然不能让这些人看出将夜体内古怪的灵力,一个金丹初期的修士对付不了元婴期的钟离泽尚且能说得过去,就算再如何猜疑将夜杀的人,也是拿不出证据的。

  但若是将夜无意识在众人面前展露端倪,那云谏这番苦心就白费了。

  步凌尘对将夜说:“神隐峰上有一处灵潭,那里生长了一株白梅树,你去过应该记得,现在,此刻,赶紧带你师尊过去,要快!这里我留守,你记住了吗?”

  将夜虽然不懂步凌尘什么意思,但也知他不会害师尊,于是抬起师尊的胳膊架在自己脖子上,转头就跑。

  步凌尘也是这修仙界中为数不多的大乘期修士之一,他同被捆缚此处的云谏不一样,他本该早就飞升了,却情愿压制修为,留守此处。

  接近飞升的修为水平,任是面前这群人一拥而上也不是对手,更何况大家脸皮也没撕破。

  他摇着折扇笑笑道:“各位是要同我在此处耗着?那我便陪陪你们,小简,看茶吧。”

  “呃……”

  力气直到用时,才恨自己不够健壮,师尊那么柔弱的一个人,他居然根本背不动,只能半抱着搀着,才费劲地赶到那处白梅树边。

  将夜带他到了潭水边,却不知该做什么。

  将夜急死了,他把云谏小心翼翼地平放在潭水边,摇晃着云谏的肩膀。

  “师尊,你醒醒。”

  “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我怎么办啊……”

  任是将夜一直呼喊,他的师尊都没有丝毫反应,将夜握着云谏的手,实在想不出办法,只好试探着将自己身体内的灵流往云谏身体里灌。

  强悍磅礴的灵力如今尚不能受他控制,跌跌撞撞地沿着灵脉涌出,又毫无章法地往云谏身体内冲击。

  也不知是他灵力太强大,还是云谏被这种冲撞刺激到,总之,那双紧闭的桃眸总算是掀开缝隙。

  一眼就看见少年慌张的脸上落满了无意识流淌下来的泪痕。

  但他实在没力气去安抚少年。

  他感受到了弱水潭瘆人的寒气,耳边似乎能听见锁链急促的碰撞声,像是急着索命。

  云谏强撑着暂且清醒的意识,喑哑着嗓子对将夜说:“现在就离开。”

  “不!我不离开。”

  少年猛摇头:“师尊,你告诉我,我要怎么办?我怎么帮你?”

  云谏实在没什么力气了,他眉头紧蹙,甚至有点凶地命令道:“听话,我要你听话……转过身去,别看……”

  “呃……”

  “往外走,别逗留……离开这里。”

  将夜不想的,可是师尊头一次这样固执地让他离开,他犹豫了。

  却见师尊忽然扯出一抹笑,强忍着痛苦,温柔地看着他说:“别担心,我……我只是要疗伤,你别看,转过身去。”

  师尊浑身都在颤抖,痛苦至极,却一直在等他转身离开,仿佛他不走,师尊就要一直忍着……

  他心底好难过,没有再忤逆师尊。

  将夜松开了手,听话地转过身,还未走出两步,就听见一声极隐忍极克制的闷哼。

  浑身觳觫,拳头攥紧,指甲嵌入血肉,狠狠摇着牙关才阻止自己忤逆师尊地命令。

  但也仅限于此了,他做不到转头就走,只能背对着不去看。

  看不见,但所有的声音都漏进耳中。

  云谏意识模糊,离得远了,他也看不见将夜并未走开,只有他能听见的锁链碰撞声一声比一声催促,他控制不住身体,蓦然化作一只雪羽长翎的白鸟,白梅树上的锁链张牙舞爪地朝他袭来,转眼缠覆全身,猛地将他扯去潭水中央。

  眼前的晴日已被浓云遮住,乌泱泱的黑云压得低沉,像是要下雨。

  将夜隐约间似乎听见了什么锁链碰撞声,他想回头去看,但又不敢忤逆师尊,师尊那么认真地嘱咐,他实在不想让师尊不悦。

  可是……

  他听不见师尊的声音,连忍痛的闷哼都听不见了。

  他仰头看着骤然变色的天空,听见雷声轰鸣,白日夜妖,周围极暗,却有极光忽闪,而后,那道闪电倏然劈头盖脸直坠而下,朝着将夜身后的白梅树袭去。

  将夜慌乱中,将师尊的叮嘱忘了个一干二净。

  蓦然回首,潭水边,躺着的人消失不见了!

  只有白梅树上某一处,被闪电击中,隐隐闪耀白光,紧接着,又一道闪电落下,直直朝梅树袭去!

  将夜再也管不了那么多了,他冲过去,大声喊着:“师尊!”

  可没人回应他。

  直到……

  他看清冷冽的潭水之中渗出一滩被水溶淡的红,淅淅沥沥的血一滴滴落在潭水中,溅起涟漪,又极快地被潭水彻底拽入深渊,吸收干净。

  似乎一种令人难以置信,使人魂灵觫然的真相渐渐浮出潭面。

  白梅之中簌簌轻颤,锁链声犹如从遥亘的长夜中泛着舟楫渐渐靠近,直到刺穿耳膜,剧烈的颤抖挣扎摇地那锁链哐当作响。

  “师尊。”

  将夜控制不住得浑身震颤,眼眶蓦地湿润。

  一颗从来也不怎么聪明的脑子竟在这一刻明晰如透镜,晃着那刀刃直戮心腔。

  他什么都不想管了,也不在乎师尊让他转身走开的叮嘱。

  迈入寒冷刺骨的弱水潭,冻到腿脚麻木也要一步步咬牙忍着,靠近潭中央的白梅树。

  他看见了……

  那簇簌簌颤抖的繁密白梅中,一尾漂亮的翎羽垂落树枝,疼到整个身子都在颤。

  他看到了,白梅染上的靡丽艳红,那是师尊的血……

  他看到了,缠缚深勒双翼的锁链,禁锢住的是他的师尊……

  他看到了,深深扎入骨骼的钉子,是在要他师尊的命啊……

  “师尊……”

  “师尊!”

  他喊着他,一遍遍喊着,可茂密花丛中的那只华羽白鸟并没有听见,早已陷入疼痛的深渊中,对外界无从感知。

  只是忍着,忍着,再咬牙硬撑着……

  这样的疼痛和折磨总会到来,也总会散去,接着再次袭来……

  一次又一次,周而复始。

  总会习惯,习惯了千年了……

  夜未至,盈月却已凌空,本不该在此刻到来的夜已经到了,本不该在今日盈满的月也已圆润。

  唯独潭水中央的那簇白梅花丛依旧颤着,一切还只是开始,一切难以结束。

  幽静的水潭倒影着圆月,水声哗啦,被艰难徙倚的少年搅晃出圈圈涟漪。

  明明不大的水潭为什么要走那么久?

  为什么明明不远的白梅树要那么难以企及?

  将夜不知道自己究竟费了多大力气才攀上那株虬粗的白梅树,才将那只浑身缠缚锁链,双翼深扎钉子的白鸟抱入怀中,那双雪白的羽翼几乎已被鲜血染透,昏迷不醒中,还是若有感应般,掀开缝隙,露出琉璃珠瞧见了将夜,而后便使劲挣扎,似乎是在斥责将夜不听话。

  但白鸟实在没什么力气了,那点挣扎只是让伤口撕裂地更疼,疼到又昏厥过去。

  只隐约听见,少年哽咽着喉咙,近乎泣不成声地安慰他。

  “师尊,你别赶我走。”

  “我都知道了,你别怕……我陪着你呢。”

  白鸟就算是昏厥过去,那种非人能承受的疼痛还是不断折磨他,身体无意识地痉挛,抽搐,又因本能寻觅温暖,潜意识中往将夜怀里钻。

  那双琉璃珠般的眸子,除了师尊,还有谁会拥有?

  将夜倏然明白了,脑海中混乱的记忆在此刻终于拼凑起一面光可鉴人的明镜,里面照出的是师尊的面容,那双琉璃珠未变,那身雪白的衣裳也未变,变化的只是云淡风轻,温柔至极的师尊被蓦然闯入的锁链绞住双臂,一颗颗钉子深戮骨骼,将他死死钉在白梅之上。

  一年前,将夜还不知道白鸟就是师尊的时候,就试过了,他根本拔不出扎入白鸟双翼的钉子,也扯不断那些缠缚师尊的锁链。

  他感到无能为力,只能紧紧抱着白鸟,将自己身体里的灵流输入师尊体内,好让他减缓那种疼痛。

  自身灵力的流失,让他站在冰寒刺骨的潭水中,渐渐感受不到腿脚的知觉,已经被冻到麻木了。

  他紧紧抱着白鸟,额头抵着,意识渐渐不清醒了,昏昏沉沉地睡去……

  不知自己的神识早就因濒死的凶险而离体,化作一道轻烟,慢慢没入白鸟识海中。

  将夜在一片白茫茫的迷雾中,听到一条潺潺溪流淌过耳畔,又指引着他往前走去。

  那是一株极盛的白梅树。

  不似神隐峰的那一棵阴森诡谲,这一株很温柔,似泛着柔和的光泽,片片飘然飞舞着落下,绕在将夜身周,引着他继续往前走。

  他看到粗壮的树干后露出一截白衣,绕着白梅走过去,便瞧见那熟悉的白衣银发,青年支着颀长的手指,轻撑鬓角,正在浅眠。

  梦里的人很多时候是记不住自己因何入梦,梦外又是如何的。

  将夜一眼看见熟悉身影,便兴奋地喊道:“师尊!”

  他蓦然扑过去,却见那道身影忽然犹如窑烧的玉瓷,承受不住烈火的炙烤,忽地斑裂出细碎的纹路。

  那张昳丽的面容上裂开无数道裂痕,且那些缝隙越裂越大。

  似乎要将这个人完全揉碎了,坠成无数道残破的玉片才肯罢休。

  将夜慌张地伸出手,轻抚过师尊的脸颊,他捧着那张脸,想将斑裂开的纹路挤回去。

  可他一碰,师尊的额角就坠落一片白瓷,那片白瓷一落地就化作烟,燃成雾,蓦地被缠绕在周围的水流吸收干净。

  将夜慌了,他捂着师尊的脸,不让那些斑驳的碎瓷片坠落……

  可到了最后,就连那双琉璃珠都滑落眼眶,如一对皎洁的明珠飞向白梅树顶,白梅树也变了。

  那不是白梅!

  那是一株红极烈焰,仿佛刚嗜过鲜血的梧桐树!

  他眼前的师尊斑驳地彻底碎裂了,一片碎瓷都不留,化作了烟,燃成了雾,彻底消弭在他眼前。

  有时候,人越是执着于什么,当那样东西彻底消失的时候,情绪来的其实是很缓慢的。

  他先是瞪大了眼睛,看着还维持着捧着师尊脸颊的手。

  掌心空落落的,什么也没有。

  他盯着看了很久,才倏然感觉到心头像是被利刃锥了一下,蓦地钝痛。

  沉默。

  沉默……

  沉寂了很久,才像是终于被捞出深渊,从深海中仰起头,空气一下子撞入气管中,剧烈喘息着。

  “师尊……”

  喊到声嘶力竭,喊到喉咙剧痛,喊到……他终于意识到,对师尊的在意,原不止是怜悯、同情、救赎、治愈……

  是不是早就相熟?

  为何?

  为何啊?

  他对他的在意,从心脏中长出一颗参天,可是他看到他彻底碎裂,斑驳,消失,化作烟,化作雾。

  湮灭……

  “师尊——”

  ……

  “将夜……”

  “将夜,你醒醒……”

  是不是有人在喊他?谁在喊他?

  不是师尊……

  师尊?

  师尊——

  将夜倏然睁开眼,他坐起来,眼前一阵发黑,头晕目眩,还没来得及看清周围,就忙不迭一把攥住身边人的手。

  “师尊呢?我师尊呢?”

  “没死。”

  不等步凌尘开口,将夜视线还未完全恢复就要冲下床榻,却腿脚一软,跌在地上,他不知道自己的腿在弱水潭中浸泡了一夜,就算没废掉,也被寒气侵袭地太严重。

  步凌尘摁住他,叹了口气:“我说了,他没事,你这时候关心他不如关心下你自己,这样的事,他每个月盈之夜都要承受,早就习惯了,只是这次……”

  他没继续说下去。

  只是这次来的猝不及防,又更严重了些,好在将夜的灵力竟能帮云谏缓和不少,才不至于受损更严重。

  步凌尘将他按回床上:“你什么都看见了?”

  将夜蓦然想起记忆中那无能为力的恐怖画面,他浑身抖地厉害,说话更是语无伦次,激动地又坐起来。

  “我看到……一棵梧桐树,有水流,还有……还有师尊他碎了!碎成一片片的,我粘不起来……”

  步凌尘一惊,这才意识到昨夜将夜进入过云谏的识海!

  一个人的识海是很私密的地方,除非被修为压制,被更强悍的力量强行闯入,否则没有一个人愿意被闯入识海。

  更何况是云谏那样的人,他意志力坚定到这天上地下根本没有一个人能擅闯。

  因为云谏是个疯子,他真的敢将那进入自己识海中的魂灵揉碎,乃至同归于尽。

  趁虚而入是不可能的,否则他们就不会这样折磨云谏,消磨他的意志了。

  只有一种可能,云谏很熟悉将夜。

  那种熟悉不是这一年多来的师徒相处,更像是认识了几辈子,甚至千年万年,熟悉到根本不会防备他,潜意识中就对他敞开门扉。

  就像是这两人曾经神交过……

  步凌尘虽也被自己的想法震惊到,但他倏然有了另一种近乎疯狂的念头。

  他双眸泛着骤然点亮的光。

  问将夜:“你看见了,对不对?云谏就是那只白羽凤凰,你昨夜都看到了是不是?”

  “他很痛苦,他被折磨太久了,魂灵都开始斑驳碎裂了,不知道还能撑多久,但是,我现在告诉你一个办法,可以救他,只有你能救。”

  “你……愿不愿意?”

  作者有话说:

  除了一千年前的彤岫村,其实还有……我不剧透了,反正文不短,埋的线索也差不多了,接下来,他俩……(禁止剧透)加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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