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恒回来的时候, 封柒睡得正酣。
他整个人都团进了被子里，只余鼻子和眼睛在外面，皱着鼻子打着小小的呼噜。
沈恒冷硬的脸色在看到他的那一刻变得柔和起来, 他弯腰拨开封柒额头上被薄汗打湿的头发，小心地亲了亲他皱着的鼻子, 掀开被子上床躺好。
封柒不知道做了什么梦，小声地嘀咕了几句他听不清的话, 又翻了个身，直接翻进了他怀里。沈恒小心地接好这意外之喜, 克制地捏了捏拳, 没有把他紧紧搂进自己的怀里，而是保持着一动不动的姿势, 任他作乱。
过了很久，久到沈恒自己都快要睡着, 躺在他怀里的封柒忽然动了动，手摸到他的腰，哼哼唧唧地说了一声：“你回来啦。”
“嗯。”他捉住封柒乱摸的手，在无尽的疲惫中沉沉睡去。
自这晚开始, 沈恒开始越来越频繁地离开。
有时候他会交代封柒好好吃饭，少上星网，有时候一句话都来不及交代人就消失了。
封柒的活动空间大了起来。
这当然不是指现实生活中。
现实里，他还是只被允许在园林的一小个角落里活动, 除了衣食起居的地方, 就只有后院那一方小花园是他可以来去自由的。
如果他试图往其他的地方走, 不等他离开自己的活动区域, 就会有身上印有银色家纹的人冒出来，礼貌且面无表情地告诉他：封大人, 为了您的安全，您现在不能外出。
他也只是随意试了那么几次，就放弃了这件事。
很明显，这处园子看起来静谧无比，但只是表面看起来。在他和沈恒平时活动的区域之外，四处都是沈家的人。
“封兄弟，你来啦。”
封柒随手关上包厢的门，对坐在包厢内的【怒龙之想】点了点头。
“你要的资料。”【怒龙之想】将自己面前的界面设成共享模式，点开了一份文件。
封柒看着界面里的字，目光迅速移动。
【怒龙之想】坐在旁边百无聊赖地喝着一杯奶茶，说：“你要的资料太前沿了，幸亏我认识一个在沈家前沿研究所里工作的哥们儿，不然这资料咱可碰不到。”
“玉金这玩意儿，我还是在两年前联盟探索新星球的新闻里听到的一耳朵，听听就忘了，跟那些什么量子波动什么的乱七八糟的理论一样，当个新鲜词儿听的，你竟然对这玩意儿感兴趣……”
“兄弟，你这点可不像我，战斗多好玩啊，研究这些干什么，搞清楚了量子理论的科学家我一拳就能打哭好几个……”
【怒龙之想】坐在一边逼逼赖赖，封柒则飞快地看着玉金的相关资料。
星网上能搜到的玉金相关的信息只有那么一两句话，提到这是联盟前两年新发现的特殊材料，别的信息一概没有。
【怒龙之想】给他弄来的资料也说不上多详细，但是绝对是外面的普通人看不到的内部信息。
玉金，精神力高导体……对精神体高度稳定……精神体最佳容纳材料……对精神体有固化作用……
固化作用……
是他想的那种固化吗?
封柒闭上眼，视野内出现了自己的精神体。
在他的视线中，他的精神体摇摇欲坠，各处都是细细的裂缝，随时都有裂开的可能，但是在每一个裂缝处，都额外有另一股精神力缠绕在那里，像胶水一样将他本来要裂开的精神体黏在了一起。
这和沈恒对他说的内容相符，他的精神体在进入玉金的时候受到了伤害，承受不住差点直接消亡，是沈恒用精神体帮他填补，才稳住了他的精神体不破碎。
但是固化作用，真的他心里想的那个固化作用吗?
有东西要裂开，需要固化，但是如果有东西要逃离，也需要固化牢笼。
沈恒留在他精神体裂缝上的东西，到底是在保护他的精神体不分崩离析呢，还是在困住他?
……
封柒睁眼，将文件叉掉。
在一旁老神在在地玩单机小游戏的【怒龙之想】见此瞥了他一眼，放下翘起的二郎腿：“都看完了吗?”
“嗯。”封柒目视前方，点了一下头。
“你这阅读速度也忒快了些，我这一盘都还没打赢呢。”【怒龙之想】嘟囔了一句，收起小游戏，关闭了共享屏幕，笑嘻嘻地站起来，“那我就先走了。你有什么事，记得找我。”
“嗯。”封柒对他露出一个真心的笑来，“多谢。”
封柒笑着看着对方离开，脸上的笑意渐渐沉了下去。
他不急着离开，而是坐在包厢里，慢慢喝完了一壶茶。
从星网中退出，封柒看了眼时间，估计了一下沈恒回来的时间，换上浴袍，走进了浴室。
打开花洒，封柒站在水流后面，靠着墙壁，闭上了眼。
其实骤然冲击沈恒留下来的精神体束缚需要一点勇气。
毕竟他的一切猜想也都只是猜想，撒谎还流行九分真话掺一分假呢，如果沈恒说的关于他精神体的事情是真的，那么他挣断沈恒裹在他精神体裂缝上的束缚，无疑是自杀，救不回来的那种。
封柒没有穿衣，有些消瘦的脊背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时他的身体被刺激地下意识地抖了一下，下一刻，他看准了那些如同附骨之疽一样缠绕在他精神体缝隙上的东西，毫不犹豫地发力——
也许这真的是沈恒用来保护他的东西，但是他不需要这种砍断他双腿的保护。
“嗤——”也许是幻听，缠在他精神体上的东西发出十分轻微的撕裂声，在他内里的精神体的挣扎下，一寸寸崩断……
封柒面无表情地继续发力。
他在豪赌。
赢了，他挣脱束缚。
输了，他魂飞魄散。
束缚住他的东西崩断的那一瞬间，他产生了浑身一轻的感觉，仿佛真的要随着绑住自己的绳子的断裂一起散掉了，但是下一秒，他意识到自己还在。
他还活着。
之前那种别扭的虚弱无力的感觉离他远去，重新回到他身体里的，是熟悉的，久违了的力量感。
不过指望着立马就能恢复记忆果然还是痴心妄想了。
沈恒还在他身上做了别的手脚。
封柒自嘲地笑笑，活动了一下站得有些僵硬的身体，正欲舒展一下精神体，就听到了外面的脚步声。
他只愣了那么几秒，就十分自如地走入水帘之中。
“封柒，在洗澡吗?”沈恒的声音因疲惫而显得嘶哑。
“嗯。”他站在水帘中应了一声。
“洗快点，别冻感冒了。洗完出来吃晚饭了。”沈恒没有意识到什么不对，将厨师准备的晚餐一一在餐桌上摆好，眼里是幸福满足的笑意。
“咔”的一声，浴室的门开了，封柒湿着头发走出来。
“洗好了。”
沈恒放下盘子匆匆忙忙走过去，从空间里翻出毛巾为他擦头发。
“以后洗澡要记得擦头发知道吗?还有，洗澡不要洗那么长的时间，容易脱水。”沈恒一边絮絮叨叨地替他擦头发，一面精神力操控着水杯从茶几上给他倒了一杯水。
“喝口水。嘴皮都干了。”
封柒接过水杯，乖乖捧着水杯喝水，清澈的眼睛不着痕迹地掀起来看了他一眼。
“下次洗澡记得先给自己倒一杯水。”沈恒又说。
“你会给我倒的。”封柒捧着水杯无辜地仰头，眨了眨眼。
沈恒气息一滞，拿着毛巾的手抖了抖，然后才故作平静地说：“偶尔，偶尔也有我来不及赶回来的时候，要学会照顾自己。”
“那交给外面的人做好了。”封柒语气自然道。
“不行。”沈恒立即说。
封柒委屈地看着他。
沈恒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在封柒面前蹲下，摸了摸他已经半干的头发，语气温柔：“我会尽量赶回来。不过，我不在的时候，要照顾好自己，好吗?”
“哦。”封柒应了一声，忽然问：“你最近怎么忽然这么忙?”
“沈家有一些事需要我处理。你乖乖在家等我回来，嗯?”
“我会的。”封柒对他露出一个乖巧的笑。
深夜，沈恒再次被一则通讯叫走，他半夜离去的次数太多，以为这也是平常的一次，连句告别的话都没留。
确定了沈恒离开，封柒睁开眼，从床上走了下来。
五分钟后，沈家一处园林外一百米处，封柒带着厚厚的口罩拦住了一辆出租智能悬浮车。
“带我去这个地方。”封柒在地图上的某个位置一点。
他划了钱，悬浮车就飞快地驶了出去。
封柒坐在车椅上，身体因为惯性后仰，他闭着眼睛，感受着某种让他心底悸动的召唤离自己越来越近。
他不知道哪个地方有什么，但是他确定，那一定是和自己真正的记忆有关的东西。
其实一开始，封柒不是没有真心实意地相信过沈恒的鬼话。
至少在沈恒和他提起他们荡气回肠曲折生动的“爱情故事”之前，封柒是真的以为他就是自己的丈夫，还为此重塑了一下自己的世界观，忍着别扭接受了他就是嫁给了个男人这个事实。
毕竟沈恒的演技无可挑剔，细节做得很足，封柒自己的身体也十分配合，要不是沈恒偏要强行给自己加戏，封柒可能就真的乖乖当了他的小娇妻了。
怪只怪沈恒一定要给他讲他们的爱情故事，情节狗血就算了，问题在于，封柒一听就知道主角和自己应该没有什么关系。
平心而论，如果他是主角，他应该会自己努力另建一个豪门，从此以后变着法子和沈家唱对角戏，即使能力不足，也不会吃沈家这口回头饭。
如果说当时还只是怀疑，那么几天之后，在沈恒书房保密柜里发现的一本书，更让封柒确认了他的猜想。
那是一本扉页写着“xx恋爱宝典”“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的花花绿绿的书，名叫《豪门蜜爱：xx甜妻不要跑》，封柒粗略翻过一遍，主角的故事和沈恒对他说的他们俩的“爱情故事”情节几乎一模一样，书上甚至还有沈恒做的笔记，可见他是用心学习了的。
沈恒的学习精神令人感动，封柒看完了书，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回去就开始想方设法寻找自己真正的过去。
既然爱情故事是假的，那其他的话，又能真到哪里去?
封柒不相信自己真的是研究玉金出的意外。沈恒用他不宜用脑过去为由不准他再碰研究相关的东西，他自己也偷偷试着上网上看了一些科研资料，却看得一个头两个大，没有一点熟悉的感觉。
这根本不会是一个科研工作者对待科研资料应该有的反应，他即使失去了记忆，但是一些能力是靠长久的使用形成的本能，就像他不会忘记怎么说话一样。
沈恒嘴上说着一定会帮他找回记忆，行动上却对帮他找回记忆的事丝毫不上心，大有他一辈子都找不记忆最好的意思。
他即使再怎么尝试对自己说，沈恒对自己没有恶意，也无法不猜忌他是不是自己变成这样的罪魁祸首。
他在沈恒为他圈起来的那座小小的金丝笼里做了各种尝试，也没能想起任何事情。
星网上没有他的信息，沈家园林里也没有任何他觉得熟悉的人或物。
在游戏里遇到的【怒龙之想】，是他唯一一个隐约觉得自己应该认识的人。
当时沈恒十分坦然地带着他和【怒龙之想】打了招呼，对方也完全没有认出自己，这让封柒有过短暂的迷茫，但是后来的某一刻，他却意识到，也许不是【怒龙之想】不认识他，而是他在星网中的信息已经完全被沈恒换掉了，出现在【怒龙之想】面前的，是一个全新的封柒。
旧日的他被沈恒杀死，他曾经的所有相关信息，也全部被沈恒一刀斩断了。
沈恒希望自己做一个失去记忆，也失去能力的可怜虫，一辈子只能呆在他为他建造的金色牢笼里，只能看见他，只能依靠他。
他用层层枷锁将自己圈了起来，无论是网络上，还是现实中，无论是□□上，还是精神上。
所幸，他逃出来了。
越来越近了。
越来越近了。
那股特殊的召唤感让封柒呼吸加速，心脏扑通扑通地跳，他睁开眼，车窗外一行大字映入眼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