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玧装作不知道在他来之前, 裴珏是如何与姜窈腻歪的,只神色如常地坐在了裴珏方才待过的躺椅上。
他倒是先没说正事,只揶揄着裴珏:“你这伤好得挺快啊, 都能从隔壁挪过来了,没三步一喘、五步一咳的?”
他可还记得裴珏方才的模样, 且郎中也说了, 裴珏伤得不轻,要好生静养。
这人真是转头就把郎中的话忘在脑后了。
面对兄长的打趣, 裴珏丝毫不慌,神态自若地道:“当然, 她在这里, 我就是爬也要爬过来。”
裴玧:……
罢了, 是他的错, 他就不该再与这神志不清的弟弟提有关姜窈的事。毕竟,只要提及姜窈,得到的除了这些酸话, 再没有其他的了。
裴玧深吸了口气,缓缓道:“刚才我遣了两人去探查你说的那个地方, 方才他们回来了, 说那地方确实有铸造兵器的痕迹。”
裴玧点的人,都是跟着他上过沙场的亲信, 是不是在铸造兵器, 他们一眼就能看出来。只是那地方确实隐蔽, 他们也花了些功夫才找到了入口, 故而这时候才回来。
“那里有火炉、铜矿, 还有一些铸造完成的兵器, 但只有寥寥数人在那山洞里, 那些人看上去不像是工匠,反倒像是守卫。”
裴珏猜测道:“那荒山附近有不少村落,村民白日会上山打猎、拾柴,或许是因为白日铸造会被人发现,所以只留了些人守着,等到天黑再行动。”
毕竟赵王不仅私铸兵器,还养了兵士,总要藏好行踪的。
不知为何,裴珏几乎可以肯定那里就是赵王的老巢,他如今只担心之前的打斗被人听去,那些人会连夜离开。
裴玧道:“那一会儿我再亲自带人去看看。”
裴珏颔首,“那一切就托付给兄长了,万望小心。”
裴玧带人前去后,裴珏的眉宇就没舒展过。他给姜窈上过药后,哄着她先睡下,他独自等着裴玧。
夜深了,裴玧终于回来了。
裴玧风尘仆仆,脸上却有兴奋之色。
“慎之,你猜得没错,那里就是赵王的老巢。他们应该没听到上午的打斗,今夜也在铸造兵器。”
裴珏沉吟了会儿。
赵王派人追杀他,就是为了不暴露铸造兵器的地方。但是那些杀手,未必知道为何要杀裴珏,甚至可能连谁要杀裴珏都不清楚。
因着上午那场打斗没被听去,赵王的人如常继续铸造兵器。
但是一旦裴珏在平阳府遇袭的消息传到赵王耳朵里,他为防万一,也会转移阵地的。
不过这会儿,裴珏更想知道的,是赵王铸造好的兵器会运去哪里——
依着裴玧两次探查的结果,那山洞里并没有藏多少兵器。
“兄长,身上可带了舆图?”
裴玧颔首,行伍之人,舆图是必须的。
他拿出舆图,兄弟俩手执灯盏,看向平阳府所在的位置。
裴珏的手指从平阳府慢慢移到京城,他道:“平阳府依山傍水,就建在汾水边,赵王造好兵器,若由水路运送,三日左右就能到京城,我猜他已经把铸造好的兵器运了些回京。而平阳府由水路进京,最好的、最合适的藏匿之地是京城西面的鞍山。”
裴玧点头赞同,“你说得不错。鞍山距京城仅有半日路程,赵王来日若真想起事,那里确实合适。”
两人徐徐说了半晌,裴珏便有些累了,捂着胸膛上的伤轻咳了起来。
裴玧皱眉,给他倒了杯水递过去,又埋怨道:“你要咳就咳,这么压着声音做什么?”
裴珏喝了水,顺了会儿气,才回答兄长的话:“窈窈睡着了,我怕吵醒她,她又得担心。”
裴玧:……
得了,这弟弟算是彻底没救了。
他恨铁不成钢地瞪着裴珏,心道裴珏真是被一个小娘子拿捏得死死的。
裴玧懒得再管这“不成器”的弟弟,只问他:“那你如今打算怎么办?回京上奏陛下?”
皇帝派裴珏出来,就是为了查这事儿的,如今裴珏已发现了赵王的老巢,又推测出赵王可能会把兵器藏在鞍山,理应要上奏给皇帝的。
至于皇帝到底要如何,那便是皇帝的事了。
裴珏此前当然也是如此打算的。
可现在,他改主意了。
他嘴角勾起讥诮的笑意,压低声音问裴玧:“兄长可知,陛下为何此时让我来查这些?”
裴玧摇头。
他虽是不笨,但脑子都用在了打仗上,而且他也不是裴珏这等心思九曲十八弯的人,一时还真猜不透皇帝的用意。
裴珏道:“自然是陛下想要放赵王一马。若陛下这时私下端了赵王的老巢,那赵王还能做个富贵闲人,若真放任赵王谋反,那就是把赵王赶上了绝路。陛下这是上了年纪,舍不得儿子了。”
但这也是人之常情。
皇帝的心肠再硬,那也是做父亲的,若不是逼不得已,又怎么会真的朝自己的子女动手?
裴玧想了想,道:“陛下疼爱赵王多年,纵然有八成是装的,也总有两成是真的。他会为赵王的性命考虑,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裴珏点头,“兄长说得不错。那依兄长看,我这折子是上还是不上?”
裴玧见他询问自己,不由得气笑了,道:“你到底在打什么主意?你直言便是,怎的还考我了?”
裴珏躺在躺椅上,眼底闪过精光,低声对裴玧道:“兄长,我不想上这折子。趁此机会,替太子殿下斩草除根,不是更好吗?”
裴玧微愣,替太子铲草除根?
他迟疑着问:“你是想瞒下此事,诱赵王犯下大错,让陛下不得不处置他?”
裴珏毫不掩饰地点头,这正是他的打算。此计若成,哪怕皇帝不忍心杀子,赵王也得被圈禁终生。
如此一来,赵王对萧恒,就真的半点威胁都没有了。
算计起赵王来,裴珏毫不心虚——
赵王本来就有谋逆的打算,他裴珏只不过是顺势而为罢了。若赵王没有狼子野心,也跳不进这圈套里。
因此,哪怕赵王最后真落得个被圈禁的下场,那也是他咎由自取。
裴玧倒是不反对裴珏的想法。
他们的亲妹妹裴华玥即将嫁进东宫,裴家已经与太子牢牢地绑在了一条船上。若他们能助太子去除心腹大患,那来日也会得太子倚重。
而且如此一来,也算是护裴华玥一世安枕无忧了。
更何况,赵王还欲取裴珏的命,他们可不得回敬一二?
当然,这些都是裴玧的想法,裴珏会有此打算,固然是有裴玧想的那些缘故,但最重要的缘故是姜窈——
赵王敢趁他离京,打姜窈的主意,那他便不会轻轻揭过。
……
裴珏在平阳府养了两日,才与姜窈、裴玧一道回京。
他先送了姜窈回清远侯府,叮嘱她别忘了每日擦药,然后拖着一身的伤进了宫。
皇帝与萧恒早早地就在思政殿等他。
这父子俩知道裴珏遇袭,但没想到他伤得那般重,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皇帝忙遣人去宣太医,而后给裴珏赐了座。
“怎的伤得这般重?朕一会儿赐些药材给你,若还要什么,你只管提便是。”
裴珏咳嗽着谢了恩,又有气无力地道:“陛下,臣此前察觉有人跟踪,便与太子殿下去了信,以防万一。没想到在平阳府,还真就遇袭了,好在臣的兄长及时赶到,否则臣只怕是没命回京向陛下复命了。”
裴珏这话,完全把姜窈摘出去了,这也是因为裴玧说了,他们的父亲求见太子时,也并没有提起过姜窈。
他想,太子应该也不会拆穿他的。
萧恒当然是要配合裴珏的,等裴珏说完后,他便对皇帝道:“父皇,儿臣当时想遣东宫属兵去帮衬慎之,但又恐牵扯出旁的事来,便劳烦了岳家一趟。此事事先没有禀告父皇,是儿臣的过失,还望父皇恕罪。”
皇帝现在巴不得对萧恒再好些,以缓和父子俩的关系。因此,他是不会因为这么点小事责怪萧恒的。
皇帝道:“此事与你无关。都是那个逆子,真是胆大包天。”
他说到最后,已是动了气。
裴珏适时地咳了两声,故作大度地道:“陛下,赵王殿下虽派了人截杀臣,但臣这条命到底是捡回来了,还望陛下宽宥赵王殿下一二。”
皇帝冷哼,脸上怒意未减,道:“宽宥?朕还真不知道他有什么可宽宥的。朕遣你出京,究竟为了何事,只有朕、太子还有你知晓,他赵王为何会知道?他这是在监视朕这个皇帝!窥探帝侧,已经是大罪,他截杀你,就是忤逆朕!他到底有没有把朕放在眼里?!”
人的本性兴许就是这般,一旦厌了何人,那这人不管做什么都是错的。若真做了错事,那就是十恶不赦。
皇帝对赵王也是这般。
他从前假意宠赵王时,赵王做什么都可以,但皇帝如今不想装了,那赵王的苦日子就来了。
萧恒赶紧上前给皇帝顺气,“父皇息怒,二皇兄只是肆意惯了,并不是不把父皇放在眼里。”
这话说得,还不如不说。
果然,皇帝更生气了,“朕看他就是忘了为臣为子的本分!”
看那架势,皇帝简直是想马上把赵王宣来责罚一通,这火气才能稍微消些。
好在萧恒拦住了皇帝。
他道:“父皇,那些刺客皆无活口了,既然没有证据,那就不好再责罚二皇兄了。”
皇帝压着火,一言不发。半晌后,皇帝才问裴珏,有没有查到赵王铸造兵器的地方。
裴珏神色如常地回答没有。
他既然做了要给赵王致命一击的决定,那便一条路走到黑。
皇帝派去保护他的侍卫,都在平阳府城外第二次遇袭时身亡了,剩下的人都是裴家的侍卫,且知道他们去探查过那荒山的人,都是最亲信的人,绝不会外传。
裴珏的话,皇帝倒是没怀疑,他这会儿就是后悔从前没留意这些事,如今查起来并不容易。
但是他虽是不怀疑裴珏的话,可也不会放弃去找。
他是想靠这些让赵王能悬崖勒马的——
他固然可以告诫赵王一番,但是以他对赵王的了解,口头上的告诫没用。况且把那些兵器全部找到,才算是卸了赵王的臂膀。
皇帝叹气:“罢了。慎之,此事你就当没有发生,你父兄处也要瞒着。”
裴珏道:“陛下放心,臣的兄长也只以为此事是意外,并未多问其他。”
皇帝颔首,让裴珏回去好生养伤,又赐了好些赏赐给他。
因裴珏伤得不算轻,皇帝甚至特意命萧恒把他送到宫门。
两人一道出去。
萧恒笑着问:“舅兄可需让孤送你回国公府?”
裴珏勾了勾嘴角,只道不必了,言兄长裴玧在宫门外等他。
两人皆是寡言之人,走出好一段路后,也没交谈两句。
眼见宫门就在不远处,而裴玧正等在那里,裴珏正要向萧恒辞别,就听他仿若无意般问:“舅兄当真是没找到二皇兄私铸兵器之地?”
裴珏闻言,面不改色地与萧恒对视,几息后浅笑着道:“太子殿下的意思是,臣有意欺君?”
萧恒漫不经心地整理了下衣袖,似笑非笑地道:“舅兄对父皇一片忠心,自然不会欺君罔上。想来定是二皇兄太过狡诈,连舅兄这般一等一的聪慧人,也没能找到他的老巢。”
萧恒说这话时,那眼神间或扫过裴珏,却没有捕捉到一丝一毫的异样。
片刻后,裴珏才道:“赵王殿下是陛下之子,自然是天资不凡,臣岂能及?”
萧恒不置可否,道:“若哪日二皇兄那些兵器忽然见了天日,舅兄可要助孤一臂之力才是。”
裴珏当即毫不犹豫地道:“这是自然,于公于私,臣都当仁不让。”
二人彼此试探了一番,某种程度上已达成了一致。
萧恒又笑了起来,叮嘱裴珏:“舅兄可得好生养伤。下月初六便是舅兄大喜的日子,孤一定要去讨杯喜酒喝。”
裴珏:“臣会在鄙府恭候太子殿下。”
言罢,二人相视一笑,若有的未尽之言皆付于此笑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