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羽奔赴去医院的路上, 他依然没有抛却与生俱来的天真，认为事情再如何险恶, 也无非是萧泽宇又着了道、又受了伤，根本没往更匪夷所思的方面琢磨。
从云台飞来的直升机将昏迷的太子爷直接送往协和医院的ICU病房，自然惹得医护人员好一阵忙碌。
虽说现今治疗外伤和疤痕的技术早已成熟, 但刚刚体会过烧伤之苦的西羽还是十分心疼, 一直守在手术室和病房外，盼着能陪伴其身侧。
从白日到深夜，再到清晨，一切混乱都如噩梦一场。
西羽始终没有得到允许去靠近伤患，只能时不时透过门上的玻璃往里偷看。
只见不久前还好端端的萧泽宇被纱布包裹满身, 靠着各种机械和塑料管维系生命, 显然危在旦夕。
西羽鼻尖发酸, 不由深吸了口气。
正在他沮丧之际，走廊里忽响起声最不该出现在此的问候：“小七，阿宇还要四十八小时才能彻底脱离危险, 你回去吧。”
西羽愤怒回神, 对上衣冠楚楚的萧泽亚, 立刻扑上去抓住他的领带：“是不是你干的！你非要了他的命才甘心吗！”
“喂, 放开萧总！”
两个人造人保镖拽开西羽。
萧泽宇从容整平衣服，淡笑说：“是他自己非要往危险的地方去，再说伤害他的可是你的同胞，为什么要怪在我身上？”
这家伙总是如此，永远不心虚, 永远振振有词，让所有袭向他的愤慨都如打在棉花上般无力。
西羽奋力挣扎开，挡在病房门前说：“你不要靠近阿宇，你没资格来探望他，要来也是董事长来！”
“我爸听到这个噩耗，又犯了心脏病，现在比阿宇还要危险呢。”萧泽亚满口谎言：“放心，阿宇是我唯一的弟弟，我会安排最好的医护人员，让他彻底康复。”
这话简直见了鬼了，西羽当然半个字都不信。
可万万没想到，接下来的每一天，萧泽亚还真都是如他所言那般做的。
从邀请各国知名的烧伤科专家会诊，到调用最新设备来辅佐手术，更细致到每种药、每一餐，他都会悉心安排，仿佛生怕萧泽宇有半点闪失。这若是让外人看见，当真会以为萧家兄友弟恭。
虽然西羽没多少机会单独陪伴萧泽宇，但他每天都会来医院，可惜虎视眈眈之后，仍搞不清萧泽宇葫芦里卖得什么药。
不过，不管什么药，能让阿宇复原总比什么都强吧？
——西羽自然如此认为，好不容易熬到医生答应出院那天，更是欣喜若狂，从早晨起就开始鞍前马后地帮忙，直到亲自驾车把监护人拉回家，才稍微安下了混乱已久的心，一边帮忙收拾从医院带回来的行李，一边询问：“阿宇，你要吃点有营养的，我最近学了烹饪，我给你做。”
大难不死的萧泽宇站在窗前，默默打量院落中的花房，半晌才答应了声：“都行。”
西羽心里难过，忍不住从身后拥住他：“我好想你，你没事真的太好了，以后不要再去云台，也别再管那个主播，只要你能平安，什么都无所谓的。”
萧泽宇清了下嗓子：“所以……你不在意主播的事了？”
西羽摇头：“只要你平安就好。”
萧泽宇扶住他的手背，缓慢转身对视上西羽琥珀色的眼睛，仿佛被小人造人的美貌吸引住了，就连笑容都暧昧起来：“好，以后我安心工作，你安心陪我，再不会有意外发生。”
西羽愣愣地打量他的眼角眉梢。
萧泽宇捧住西羽的小脸，情不自禁地想要亲吻他。
可就在彼此嘴唇即将相碰的那刻，西羽却意外而粗鲁地推开他，往后退了两步，神色波涛汹涌。
萧泽宇笑：“怎么了？——你这种眼神显得我像个坏人，难道我住了两个月的院，你就不认得我了？”
“我认得阿宇，我当然认得阿宇……可……”西羽又后退，犹如见到恐怖如斯的鬼怪，张大眼睛质问：“可你是谁？”
萧泽宇愣了愣，失笑：“小七，你没事吧？”
西羽努力咽下口水，结巴道：“在医院的时候，我一直没有机会跟你单独相处，所以我虽然觉得奇怪，却并没有多想——可现在你骗我不了我了，你、你跟他一点也不像。”
萧泽宇反问：“跟谁？哪里不像？”
西羽回神，立刻朝外跑。
万万没想到，萧泽宇转瞬关掉了自动控制的房门，叹了口气：“我想不明白你在说什么，看来你最近是累极了，应该回研究所好好冷静一下。”
说着他便用指纹解锁手机，打电话说：“您好，我要申请冷冻我的人造人。原因？他精神状况不太稳定，我担心会对我的安全造成威胁。”
西羽全然没想到对方这么快翻脸，但他并不似看起来那般柔软懦弱，竟然拿起桌上的雕塑朝面前的男人狠砸去，趁着他躲避的功夫，直接打开锁死的房门狂奔逃离——这房子的最高安保权限，是在一个人造人手里，对方大概没想到的。
*
狼狈的呕吐声充斥着公共卫生间的隔间。
西羽吐到胃里什么都不剩了，才疲倦地按下冲水马桶的开关。
这阵子，他一直很害怕，害怕萧泽亚动手，害怕病床上的萧泽宇再遭意外，可是他完全没有想到，从云台回来的男人——他根本就不认识，哪怕……他和萧泽宇一模一样……
尽管内心兵荒马乱，但现在也不是发呆的时候。
每个人造人身体里都有芯片，那芯片最大的作用，就是用于定位和控制。
大部分芯片都会被直接植入大脑，但西羽的比较特别，只在后颈的皮下浅浅埋入。
既然假的萧泽与不知什么来路，若被他找到，无论如何都是危险的。
西羽皱了皱眉头，从衣兜里拿出刚买的水果刀，咬紧嘴唇割破了自己的脖颈，将那芯片残忍抠出后，立刻扔进了马桶里。
止血凝胶随便涂在伤口处，他带好黑色帽衫的帽子，再也没敢久留，洗净手上的血后，便慌张地离开这暂居之地。
*
为什么会出现一个和萧泽宇这么像的人？真正的萧泽宇去哪了？那个人的存在又有什么目的？
西羽脑袋里有些混乱。
他凭直觉猜测，幕后黑手应当还是萧泽亚，那个不知来路的人，多半是萧泽亚的傀儡，至于目的……当然是让Cyber成为掌中之物。
可制造一个合法的人造人不是简单的事情，更何况这复制品的原型身份特殊。
那家伙是什么时候诞生的？又是什么时候被换掉的？萧泽宇……不会死了吧？
西羽思绪翻腾，走在贫民街的暗巷里魂不守舍。
幸好他天生第六感很强，走神之余，仍察觉到危险在靠近。
恍神回首，果然有几个高大的男人在朝自己飞步。
西羽如惊弓之鸟般拔腿狂奔，手脚并用地撞开挡路的废旧垃圾，逃入黑夜之中。
*
人造人脱离人类的帮助去生存，是件很艰难的事情，更何况身后还有追兵。
流窜到市井的西羽度过了一段很艰难的日子，甚至不惜毁了自己的脸，把银色头发染得乌黑脏乱，只为掩人耳目。
但只要他一个地方留下基因痕迹，只要他忍不住通过网络去寻找萧泽宇的消息，就会引来一次比一次危险的追杀。
何其无用的人造人啊。不仅不知道监护人是生是死，就连自己，也要横死街头了。
——最后，当西羽终于不慎被抓住时，满脑子都是这般绝望自嘲。
然而生活再一次带来了意外。
西羽被几个强壮的同类拖到首都郊外的地下工厂，在密室里所见到的人，竟然是久违的林玉泽。
林玉泽很吃惊，心疼地蹲到西羽面前问：“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子？像个小乞丐。”
终于见到熟悉的人，西羽被松开双手之后，立刻神经质地拉住他问：“阿宇呢，阿宇被搞到哪里去了！一个大活人，怎么会……会被换掉呢？”
林玉泽示意手下出去，轻声问：“你怎么知道那不是萧泽宇？”
西羽眼里涌出泪水：“我就是知道。”
林玉泽叹了口气。
“阿宇不是跟你去云台了吗……他是不是死在云台了……是不是主播们把他害死了……”西羽一边哽咽猜测，一边自我否定：“不可能的，在云台那种地方，哪怕是尸体的随意进出都是不可能，防基因污染、甚于防川……”
林玉泽摸住西羽的头发：“你冷静一点，我不能久留，你先听我说。”
西羽立刻安静，变成了听话的孩子。
“你两周前的短信我收到了，你说阿宇是假的，你让我救他……这句话解开了我最近的许多困惑。”林玉泽说：“我一边派人找你，一边复盘整件事——专家主播挟持萧泽宇叛变，萧泽宇被烧伤，紧急抢救之后，他又被运出云台，然后在首都协和ICU住了五十三天，直到伤口完全消失，最终安然无恙地回家，这个过程叫人跳不出毛病。”
西羽抿住嘴唇。
林玉泽：“云台的事让我受了很严重的责罚，之后我和萧泽宇的接触中，也觉得他不似从前，更何况他已经报警要清除掉你了，这种事，绝不是他干的——所以我起初是怀疑，他的脑袋也许在受伤以后出了问题。”
西羽摇头：“不是，不是的，那个人只不过长得很像阿宇，但他从头到脚都是另外一个人，你相信我！”
林玉泽：“我相信你，所以我又接受了你的假设——萧泽宇被一个复制体替换了。”
西羽点头。
林玉泽：“整件事情中，能让这件事成立的，只有一种可能。”
西羽疑惑。
林玉泽说：“那就是这个复制品本来就在云台，他终于等到萧泽宇出现，替他离开，然后把萧泽宇留在了那里。”
西羽皱起眉头：“我不是没想过这种假设，但阿宇被留在那里，难道不会求救吗，不会被人发现吗，董事长要是知道——”
“萧泽宇受伤后，我再也没见过董事长，我们暂且指望不上他了。”林玉泽叹息：“云台主播的生活，你是知道的，只要他们在游戏里输了，记忆就会被清除，记忆清除手术是机器人完成的，机器人只检测基本的生物指标，然后便格式化掉一个大脑……哪怕，那个大脑是属于自然人的，更何况，这期间流程全部都由安全科经手，若是再有内鬼，给那自然人补个芯片……就更加死无对证了。”
西羽有些胡乱：“你是说，阿宇被清除了记忆，成为了主播？”
林玉泽：“董事长所做的最后一个决定，就是把云台交在我的手上，虽然有数不清的政府部门监管我的行为，但我在那仍旧有很高的权限，所以担心之余，立刻用萧泽宇的基因去匹配了主播的基因库，然后果然找到那么一个人。”
西羽震惊：“是他吗？”
林玉泽用全息手机调出影像，一个高大的、满脸伤疤的短发男子出现在西羽面前，如论身型和轮廓，的确与萧泽宇没什么差别。
西羽呆呆地瞧着。
“这是他之前的照片，前几个月他游戏失败，被重置，最近刚刚重新投入使用。”林玉泽又调出了另外一张照片。
如果让路人来辨认，这两张照片里出现的，根本就是同一个没钱整容的低级主播。
可是眼泪却一下子从西羽眼里流出来，他嘴唇颤抖：“阿宇怎么变成这幅样子……萧泽亚太残忍了……林总，报警吧！我们去请求法院的基因鉴定，我们把阿宇救出来！”
林玉泽闭眸：“本体和复制体，在基因鉴定上没有区别，他们一个有记忆、有Cyber的保护，一个什么都不知道、孤家寡人，你觉得结果如何？”
西羽：“……”
林玉泽语气逐渐严厉：“这就是很多人反对基因科学和脑科学不加节制的原因，这就是政府要掌控云台的原因，你明白了吗？整件事都是有人在利用规则，早早打好的如意算盘！”
西羽整个人的力气都被抽走了，他只希望承受着一切的人是自己。
林玉泽：“萧泽宇会不停地在游戏中输给人造人，一次一次地被重置，直到成为一个毫无价值的生物垃圾，彻底消失在这个世界上——而那个取代他的人，则拥有了他的一切，作为幕后黑手的棋子、永远活在荣华富贵里。”
西羽的呼吸仿佛停滞了，许久才吐出口气来：“阿宇从来都不在乎什么荣华富贵，我也只希望他能自由——林总，你帮帮我，让我去救他好不好？”
林玉泽反问：“怎么救？我甚至没有办法把你带进云台大楼。”
西羽无法回答。
林玉泽：“现在我在公司的位置也很尴尬，但我有我的处世之道，不是救不了，而是我需要时间和机会，以及耐心和牺牲。”
西羽拉住他的胳膊：“我愿意牺牲，有什么事是我可以做的？”
林玉泽：“的确有，而且非你做不可。”
西羽眨眼。
林玉泽问：“你还记得萧泽亚为了激怒你们，在云台投入使用的那个复制人吗？”
西羽自然是想忘也忘不掉。
林玉泽说：“那个叫西羽的主播，就是挟持萧泽宇的人造人之一，现在他已经被重置了，躺在冷冻柜里无人问津。”
西羽隐隐约约意识到林总的意思。
林玉泽的脸上既有慈善、也有同情:“我虽然没办法带个活人进去，但我可以带一个大脑进去，如果我能找到一个将人造人搞出云台的机会，这个大脑，就是萧泽宇唯一的守卫——前提是，他得能撑到那个时候。”
西羽觉得荒诞、匪夷所思、五脏六腑都被恐惧所填满。
但他没别的路可选。
林玉泽又道：“我不强迫你，如果你害怕，我想办法送你出国，至于云台——哪怕是我替萧泽宇铺了路，也只能靠他自己了。”
西羽仍旧没有放开林玉泽的胳膊，哑着声音说：“所以，我的任务就是占据那个主播的身体，然后配合你，帮助阿宇离开，我的理解对不对？”
林玉泽：“董事长的状况不明，我一个人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
西羽点头：“我愿意冒险。”
林玉泽苦笑：“你太鲁莽了，如果现在有人想要挖出我的大脑，我是不愿意的。”
西羽：“可你说过，决定一个人是谁的原因有很多，但肯定不是因为这具皮囊啊——难道我来这个世界上走一遭的结局，就是眼睁睁地看着阿宇被折磨死吗？那我宁愿为他冒险，为他争取一点希望！”
林玉泽轻轻抚摸掉西羽脸上的泪水：“我既不算一个人，也不算一个人造物，所以我既不理解人类的多愁善感，也不理解人造人的机械冷酷——能认识你很高兴，你倒让我从一个人造商品里，看到些久违的人性——只是你要答应我，今后收起你的善良和软弱，刽子手已经把闸刀落下来了，你怎么还在抱怨命运不公？”
“对不起，我不会再这样了。”西羽努力呼吸，平静下濒临崩溃的情绪：“阿宇在云台顶替的主播，叫什么名字……”
“他叫——”林玉泽回忆了片刻，然后轻声：“罗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