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很怕。
她真的很怕。
虽然她在林飞琼面前装出一副无所畏惧的样子,可她真的很怕。
她怕叶青墨知道真相后,不要她了。
她无法狡辩与她无关,因为她真的记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每一个细节都是。
如果再审一次,她恐怕无法再像上次那样,哭着喊着,说自己无辜。
她夜夜做梦,梦见叶青墨知道后,痛斥自己欺骗她,还说要休了自己。
——叶青墨,我会对你好的,我会一辈子对你好的。
她越怕,她就越长进。
她要尽快长进起来,帮着叶青墨处理府中事务。
她要为叶青墨分忧。
她要比苏明莹更能干,更适合叶青墨。
她要让叶青墨离不开她。
她已经开始学看账本、学认字、学写字。
她还在学刺绣,学琴棋书画。
她已经开始打理府中事务。
她已经在弄清楚嬷嬷、姑姑们错综复杂的恩怨情仇,爱恨纠葛。
她也时常出入厨房,为叶青墨熬鸡汤,甚至还会炒几个小菜。
现在,她的鸡汤,已经不逊色于姑姑们的手艺了。
她还照着蓝夫人给的建议,把叶青墨的房间重新布置了一番,称得上高贵典雅。
——虽然她不太喜欢,觉得还是太压抑,可是这适合叶青墨的身份。
虽然她是叶青墨名义上的“夫君”,可她把自己当成叶青墨的妻子。
她不再像从前那样任性妄为,她希望成为叶青墨的“良配”,成为叶青墨的“体面”。
*
难以置信!
她居然绣了一只鸯,而不是丑鸭子——不仔细看的话,真的可以和苏凌媲美。
连苏凌都惊呼:“桃妹妹绣工大进!”
她得意地笑。
这要是在现代,她会嫌弃这种手工玩意浪费时间,毫无意义。
同样被她定义为浪费时间的,还有织毛衣、织围巾、织帽子——从前她只觉得织这些东西的人太蠢。
可现在,她真的很希望,叶青墨怀里用的,都是她亲手绣的。
坚持住!
还剩最后一只!
把另一只也完美地绣上去,就大功告成!
苏凌有点忧心:“桃妹妹,你近日忙碌,消瘦许多,医官说你思虑过度,操劳疲累,剩下那只还是明日再绣吧。”
“没事,我今日就绣完它。”
“对了,苏姐,等会儿我进宫里给蓝夫人请安,你要是不舒服,就在家里歇着吧。”
白和桃体贴道。
苏凌刚想拒绝,就听见二姑姑来报:
“大姑姑,将军让您过去一趟,她有话问您。”
“何事?”白和桃随口问。
二姑姑为难道:“奴婢不知,不过好像李医官也在。”
白和桃挺高兴的:“李玉终于醒了!她都昏睡好几天了,现在身体如何?腿能治好吧?神医亲自出马给她治,应该能治好吧?”
二姑姑均一一作答。
苏凌却心里一咯噔,知道大将军找她,多半跟林飞琼脱不了干系,只能道:
“桃妹妹,我遣二姑姑、三姑姑陪你去宫里,我留在府里给你熬点补药。”
“嗯……好,听你安排。”白和桃放下那一只鸯。
她不舍地摸着,只有一只确实孤零零的,等她回来再绣上另一只,今日就可以拿给叶青墨用了。
她把自己所有的私房钱都拿了出来,买了南陵国新进的香料,虽然还是不如苏明莹那“价值千金”的茉莉花香。
可她闻过了,她给叶青墨挑的这种香料,也是很贵很好闻的——拿出去绝不丢人。
*
入宫后,她才觉得不对劲。
不对啊,这条路,不是去蓝夫人宫里。
“姑姑、姑姑……”白和桃怯怯唤了声。
谁知前头的带路姑姑一点反应也没有,只引着她往前走。
白和桃纳闷了,她压低声音,想问问自家的姑姑:
“二姑姑、三姑姑,这条路是不是走错了?”
没得到回应。
她错愕回头,却吓了一大跳——在她身后,根本不是她的二姑姑三姑姑,不知什么时候,居然变成两个陌生女人!
她这才慌了起来!
*
她被引到了大殿,陛下的面前。
陛下……陛下召她做什么?
原本她还不明所以,直到看到陛下身边的林飞琼,她才真的慌了!
来了,还是来了!
林飞琼没有告诉叶青墨,而是直接禀告了陛下!
秦玉照一身威压,强烈的压迫感,竟硬生生让一旁的林飞琼,变得毫无存在感。
不怕,她继续装不知道就行了!
上次她也是这么熬过去的!
这回也行!
再打一顿,再审一顿就好了!
只要她咬死牙关,死不承认,叶青墨会来救她的!
只要她死不承认,叶青墨会相信她的!
叶青墨总是毫无理由地相信她,这回也不会例外!
她平复了心绪,等待陛下的问话。
秦玉照冷冷打量这个女人——她的小心思全写在脸上,甚至都不用审,就能轻易判断。
上一回,她是真的不知道——这也是秦玉照的判断,所以才会在“证据确凿”却始终审不出来的情况下,给她定了个“神志不清、记忆缺失”的名头,好让彼此下台。
可这一回,根本不用审——她的脸上分明写着:她什么都知道,她很慌,她都想起来了,可是她打算不承认。
太简单直白。
可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这样庸俗直白的女人,留在叶青墨身边,害处并不大。
既然已经成亲,又有着范蓝的关系,秦玉照也不打算为难她。
敲打一顿,警告几句,让她以后提心吊胆,好好伺候叶青墨就行了。
秦玉照冷冷道:
“朕问过青墨为何非要娶你,你可知青墨如何答朕?”
白和桃一愣,不是要问罪吗?
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她颤抖着摇头,表示不知。
不过她心里有答案,叶青墨是喜欢她的,因为喜欢她,才会非要与她成亲。
因为喜欢她,才会事事纵容她,宠着她,才会舍了大方得体的苏明莹,而非她不可。
她也喜欢叶青墨,所以愿意事事迁就她,愿意留在府里陪着她,一生一世,永不分离。
秦玉照看着甜蜜蜜的她——这个女人,还真是什么情绪都写在脸上。
秦玉照一字一字道:
“她说她娶你,是因为你无害,让她安心。”
白和桃呆呆望着她。
秦玉照又道:“朕对你,原本就没什么要求。与青墨的要求一样,无害即可。可如果你连无害都做不到,那就休怪朕不客气,朕——”
“她真是这么说的吗!”
一声急厉失控的质问声,划破庄严肃穆的大殿。
秦玉照不满地皱起眉,眉目间敛起怒色,有多少年了,有多少年没有人胆敢在她面前大吼大叫了。
就连看热闹的林飞琼,也暗暗吃了一惊。
侍卫更是后知后觉,才怒斥道:“大胆!殿前失仪,来人,掌嘴——”
又是一声尖利的质问,不过这一回的声音里,带着一抹挣扎:
“她真的是这么说的吗!陛下,她还有说其他吗!她有说她喜欢我吗?”
白和桃的脸上,写着狼狈与不堪。
真蠢啊。林飞琼在心里耻笑。
秦玉照冷冷道:“她说她喜欢你的无害。”
白和桃忽然软了。
她浑身都是软的。
她愿意为了叶青墨委曲求全,她愿意为了叶青墨再挨一顿打,再受一次审,她愿意为了叶青墨就留在将军府里,哪里也不去。
她甚至愿意为了叶青墨,把所有的私房钱都拿出来,买“体面”的香料。
她都愿意。
可是……
无害……无害是什么意思?
就是说她无用……无能……还是……
“她……她有没有说她喜欢我……喜欢我这个人?”白和桃的声音带着哭腔。她不怕丢人,不怕当众丢人,更不怕林飞琼耻笑。
她想要一个答案。
她的尾指已经断了……
她的背上还有叶青墨祖母当年杖刑留下的伤疤……
她的体质,因为上一次受审而大损,还没有好全……
她甚至做好了“再挨一顿打”的准备,以自证清白……
可这一切,值得吗?
值得吗……
她觉得整个人被抽空了,她看见自己半飘在空中。
她像是随时要离开这具身体。
侍卫进来通报:“陛下,叶大将军来了。”
秦玉照冷笑:“来得真快,宣。”
叶青墨风风火火地进来,看见跪在一旁的白和桃无事后,才安定心神道:
“姨母,她犯了何事,为何要在此受审?”
“你倒是消息灵通。也罢,你自己听。”秦玉照示意林飞琼。
林飞琼恭敬道:“下官查到,白姑娘不是被哄骗下毒,她是明知毒药,还故意下给你,只为了区区几个铜板。”
林飞琼看向叶青墨,想要看她大受刺激的样子,可没想到叶青墨只冷漠道:
“就这样?”
就这样?
林飞琼震惊!
秦玉照也愣了一瞬。
叶青墨面色冷淡,似乎根本不觉得有什么,她毫不在意道:
“我早就知晓此事。”
林飞琼失声:“不可能,你既然知道她害过你,就不可能还留她在身边!”
“对了!你还不知道吧,她故意勾引段飞,还幻想着要当段飞的小妾,要跟着段飞享福,她还——”
叶青墨直接打断她的话:
“她所有的背景,她的来历,她入西凉后干过何事,她在我将军府干过何事,见过何人,说过什么话;她如何勾搭段飞,与段飞如何来往,如何纠缠,有无夫妻之实……我全都知道。”
“包括你前几日如何威胁她,要收集我的资料,她不肯答应,你踹了她两脚——我全都知晓。”
“林庄主还有我不知晓的其他情报吗?”
叶青墨的脸上,满是嘲讽。
林飞琼脸色闪过一抹凶狠,半天才道:“……没有。”
秦玉照皱眉看向林飞琼,眼里闪过一丝异样:
“你威胁她,要青墨的资料,作甚?”
林飞琼忙跪下道:“是误会。下官敬仰大将军,只是想了解大将军的喜好,投其所好而已。”
秦玉照当然不信,却转头再次向叶青墨确认:
“你当真知晓她所有事,才与她成亲?”
“是。”叶青墨回答得笃定,“她的一言一行我统统知晓,请姨母不要再随意审问她。有什么事不妨问我,我知道的肯定比她多。”
秦玉照笑了:“很好,倒是朕多管闲事了。下去吧。”
叶青墨一边扶起白和桃,一边对林飞琼道:
“林庄主,你的东西,我已经命人收拾好了,我将军府不再欢迎你。”
当着陛下的面,林飞琼勉强挤出一抹笑意:
“是下官叨扰多日,打扰大将军了。”
叶青墨也笑了:“至于你踹我夫人那两脚,叶某人会择日奉还。”
狠戾之气乍现。
*
马车上,白和桃眼帘低垂,安静坐着。
叶青墨紧紧握住她的手,本以为她会挣脱,却没想到,她没有任何反应。
一路上,她一句话都没说。
回府后,苏凌迎了上来,白和桃也只淡淡看她,也是一句话都没说。
她安安静静,任由叶青墨牵着她回房。
叶青墨关了房门,搂着她解释道:“我知道你不高兴。”
她依旧一句话不肯说。
“我承认先前把你查得太清楚,可你现在是我的妻,以后我不会再查你。我可以向你发誓。”
“自成亲后,我就再没查过你。你被林飞琼威胁,是今晨李玉醒后告诉我,她当时摔了一跤,被摔醒,听了一些。”
白和桃眼帘低垂,面色平静,仿佛叶青墨说的一切,她都不在乎。
叶青墨的声音变得沉了许多:
“我知道你怪我,可我从小就生活在这种世界里,每个人都居心叵测,每个人都需要提防。就算是我的……亲姨母,也不例外。”
叶青墨用力搂住她,想把她按进自己怀里,她第一次透露自己的脆弱:
“姨母再疼爱我,也会为了拉拢段府,安排我与段飞联姻。”
“祖母为了堂弟的利益,会在我的膳食里下毒。”
“就算是最好的朋友,林飞琼,也会为了她的利益,甚至是一时意气,就坑害我。我既与她交友,也在时时提防她。”
“你看,我从小就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我需要提防每一个人。我的生活就是提防与戒备,哪怕是身边最亲的人。”
“就算是苏明莹,她对我痴心一片,我也在提防她。”
叶青墨的声音,带着一抹自嘲。
可白和桃就是平静地垂着眼眸,不给她一丁点反应。
叶青墨叹了气:“我承认,我从一开始就不信任你,同样也在提防你,可后来与你成亲,确实是真的喜欢。”
“我知道你把所有银子都拿出来,给我买香料,我也知道你夜夜熬着给我绣帕子,我都知道。”
她知道白和桃生气,可她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
自她重生后,她就在提防每一个人:
从林跃、到苏凌;
从林飞琼,到苏明莹;
从祖母,到堂弟;
甚至是姨母……
她每一个人都怀疑过,每一个人都试探过,每一个人都查过。
直到最后才把祖母和堂弟给揪出来。
她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
她只是不想再毫无防备地喝下毒药,武功尽失,最后被砍死在无人的深夜里。
她受够了外面的尔虞我诈,她只是想要一只简单纯粹的桃子。
一只会夜夜关心她有没有吃饱、有没有穿暖,在意她用了什么帕子,喝了多少鸡汤,夜里会偷看她的小桃子。
“我答应你,这一生只有你。”
*
门外,苏凌正候着,等待里头的吩咐。
忽然,她看见了官宁。
十六岁的官宁,面无表情,像个纸娃娃一样瘦弱苍白。
苏凌讶了讶:“官神医,您怎么来了?”
“她走了。”官宁幽幽道。
“谁?”苏凌没听明白,“谁走了?”
“砰”的一声,门被掀开,飞了出去!
叶青墨的声音几乎是吼着:“苏凌!去请神医!快!”
苏凌吓了一跳!
转头就把站在门口的官宁请了进去。
叶青墨大喜:“官宁,你来得正好,快给她看看,她——”
“她走了。”官宁只看了一眼。
叶青墨没听明白:“什么意思?你快给她看看,我跟她说什么,她都没反应,像个……”像个傻子一样!
官宁又看了一眼,连脉都没有诊,又重复了一遍:
“她走了。”
“本将军让你给她诊脉!”叶青墨吼着,彻底失了耐心。
“她回去她原来的地方了。”
*
夜里,蓝夫人直接带了御医来。
三大御医诊过,均道:“从脉象看,就……就是个痴傻儿。”
御医们小心翼翼地看叶青墨脸色。
叶青墨脸上已经没有人色,脸黑得像罗刹,身上煞气很重!
御医们忽然就明白,她为何会被骂为“女魔头”,确实很像“魔头”。
范蓝不接受这结果!
“可她现在不傻了,十岁之前她确实是个痴傻儿,可十岁之后,她已经变成正常人。几位御医,你们再看看,能不能用药,再把她治回来?”
“从脉象看,她这种痴傻儿是先天的,无药可医。”御医一脸为难。
范蓝急了:“怎么可能?张御医,你先前也给她治过伤,也见过她,你知道她当时不痴不傻,是个正常人。”
“这肯定是能治的,否则她先前是怎么好的?几位御医,你们再试试,把她治回来。”
张御医尤其纳闷:“先前给她治伤,她的心脉确实完好无损。可现在,她又确实心脉受损严重,不似正常人的心脉。下官也没弄明白。”
范蓝只听她想听的:“你说得对!她明明好了,她的心脉已经好了,怎么又会忽然傻了呢?几位御医,你们再给她看看,既然能好一次,就肯定能好第二次!”
范蓝甚少有失态的时候,可现在,她竟显得咄咄逼人。
御医们被她逼得没办法。“这……这要是能知道她为何心脉受损,也许可以治。”张御医说得保留。
范蓝着急道:“她还在胎里时,我母亲吃了堕胎药,想把她堕掉。可连吃两次,都堕不下来。我母亲认命了,觉得是天意要留她。可没想到,她一出生就是个痴傻儿。”
“这……”御医们面面相觑,“这是娘胎里就受损了,这可就真的治不好了。”
“可她先前是好的,几位御医,你们再给看看,肯定能治!”范蓝不肯松口。
她怎么肯松口!
松口了,她就又是一个人了,又是一个亲人都没有了。
“几位御医,只要能治好她,本宫会重金赏赐。本宫还会请示陛下,谁能治好她,谁就是御医院之首!”
御医们面面相觑,暗自叹气。
这位蓝夫人怎么就是听不明白呢,能治他们肯定会治,就是因为确实治不好,才会百般解释。
这个蓝夫人不是向来聪慧吗,怎么这会儿就是死活听不明白呢!
白和桃就傻傻坐在叶青墨怀里,叶青墨紧紧搂着她。
而叶青墨,十足传说中的女魔头,杀气与戾气在室内横冲直撞,无人敢靠近。
“要不……要不就施针看看。”有御医小心翼翼道。
三大御医都心知肚明,心脉受损如此严重,还是娘胎带下来的,根本不可能治好,现下,也只是敷衍了。
只是三人也想不明白,为何她先前居然是个正常人?
*
叶青墨一直在回想之前逼问官宁的话:
“她明明就在这里,你非说她走了!官宁,不要挑战本将军的耐心!”
“将军,她真的不在这里了。”官宁依旧苍白着脸,轻声细语道。
“别跟本将军说这些奇怪的话,你是神医,本将军要你治好她!”叶青墨额上青筋暴突!
官宁依旧轻声细语:“您的魂,既然可以重生一次;那她的魂,也可以来自远方,再回到远方。”
“将军,官宁再说一次,官宁不是神医,官宁是巫医。”
*
梦里——
一片白雾,再无人影。
叶青墨呆呆站着,等了一宿。
她真的走了。